施清如在一旁早已是哭笑不得,“你们两个加起来都快八十岁了,一见面就斗这样毫无意义的嘴,觉得很有意思呢?再不开吃,菜可都凉了。”
又瞪了韩征一眼,惧什么内,谁是你的‘内’了?八字才只一撇呢,想得倒是挺美!
常太医与韩征这才各自举了筷。
爷儿仨也没管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说笑着用了晚膳。
待桃子领着人撤了残席,上了茶来后,韩征才说了施延昌已在和离文书上签了字画了押之事,“……听说他明儿一早就会出京,扶灵回乡了,但就算路上再紧赶慢赶,他也走不快。所以我的人一定能赶在他回去之前,把和离文书在当地官府备好案,也能把该让当地人知道的事,都传得人尽皆知。”
施清如沉默片刻,“那我这便回房,给袁妈妈写一封信,明儿督主连同和离文书,一并让人送出去吧。”
她娘都去世这么多年了,她外祖父外祖母作古的时间就更长了,却忽然要与施延昌和离,与施家断绝关系,总有非离非断不可的原因。
不然祝家人丁凋零,五服以内都早无亲无眷了;施家却在桃溪族人众多,谁知道会传出什么诋毁她娘和祝家的难听话儿?
她绝不愿意看到那样的事情发生,所以必须从一开始就杜绝任何的可能性,让桃溪所有人都知道施延昌和施家都做过些什么忘恩负义,禽兽不如的事,他们落得如今的下场,又是如何罪有应得!
韩征道:“不着急,你明儿,甚至过几日再写也不迟,我让底下的人发八百里加急,几天就送到了。”
也省得她这会儿好容易心里松散些了,待会儿一写信,又得心里堵得难受了。
施清如却道:“还是今儿就写好吧,今儿写好了,整件事便算是彻底了了,也省得日后还得为此分神烦心。”
常太医也道,“正是这话,今日事今日毕,索性今儿就给彻底了了,明儿才好继续忙自己的事,过自己的日子。”
韩征这才不再多说,看着施清如回了房,自己则继续与常太医说起闲话儿来。
次日一早,施延昌果然赶在城门刚开之初,扶着一家老小五口的灵柩,也就是五具黑漆棺材离开了京城。
打头的不用说是施老太爷的,此后是施老太太的,然后是施二老爷的,施二老爷那个妾,施延昌也给她好生装裹收殓了,打算回了桃溪后,便把她的姓氏在族谱上记到施二老爷的名字之后,自此她便是施二老爷的妻了。
不然金氏早就被休弃沉塘,早就不是施二老爷的妻子了,总不能让他这辈子连个老婆都没有,孤零零的走。
正好那妾也给他生了儿子,为施家添了孙子,还被连累落得这样的下场,那扶正她也算是题中应有之义了。
连同施二老爷那个小儿子,施延昌也给他备了一口小棺材,里面放的是一套婴儿的小衣服。
施延昌心里已猜到那孩子多半没死,早早就被救走了,也曾想过要苦苦求得韩征把那孩子还给他,以传承施家香火的,便是他自己,以后年深日长的,有个孩子在身边相依为命,也是个慰藉。
可一来他知道韩征断不可能告诉他,亦不会给他机会求施清如;
二来,他也不忍心那孩子顶着旁人轻蔑鄙视的眼光和糟污的名声长大,清如是慧娘的女儿,势必跟慧娘一样的善良,她还是大夫,医者仁心,肯定会给那孩子一个好去处的,岂不比跟着他这个所谓的大伯父强一百倍?
所以施延昌便当那孩子也葬身火海了,黄大人征求他意见,要不要继续派人追查那孩子的下落时,他也一口给回绝了。
就当他死了吧,如此二弟在那边,也算是有妻有子,一家圆满了……
五具棺材装了三辆板车,加上施延昌的一些行李又装了一辆车,旁人一问,是要扶灵回乡,都少不得感叹一句:“那么近千里路呢,还得又是坐车又是坐船的,也真够不容易的!”
好在是施延昌手里有银子,给的价钱都是寻常人远行赚钱这么一趟的三倍价;又特地雇了镖局的人一路护送,以免路上有个什么意外,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倒也不怕路上不能周全。
如此排队出了城,天光已经大亮了。
施延昌一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坐在车辕上,看着前面黑漆漆的五口棺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忍不住又往后看去。
就见阜成门仍与他当年进京赶考时一样大气巍峨古朴,他那时候与同乡的举子们还曾感叹过,怎么好好的城门匾额上,偏雕了一支梅花儿,实在有些不伦不类。
那时候的他,是那样的意气风发,也是那样的年轻有朝气。
那时候,他亦还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温柔体贴的妻子和可爱乖巧的女儿,有对未来最美好的憧憬和一定能一展抱负的志向。
如今回头再看,这十来年,他就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的噩梦一样。
总算噩梦还是醒了,然而他也什么都没有了。
惟今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以余生来忏悔恕罪,再就是日夜为他的清如祈祷,祈祷她能余生平安顺遂,无灾无病,和和美美了。
至于自他出门起,便一直在耳边时远时近响起的哀求痛哭声:“大伯父,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求您就带了我回桃溪去吧,我以后一定好生孝敬您……一定日夜在我爹和祖父祖母坟前磕头忏悔……求求大伯父了……”
施延昌一律当没听见,只吩咐车夫加快了速度,以免晚上赶不上投宿。
于是一行人很快在扬起的尘土飞扬中,消失不见了。
余下一名披头散发,满脸泪痕,满身狼狈的女子在后面一直追着他们跑,一边跑一边还哭喊着:“大伯父,求您等等我,请您不要丢下我啊……”
却是哪里追得上?
终究只能颓然的瘫跪到了地上,泪如雨下的同时,心里也彻底绝望了,——不用说,女子正是施兰如了。
施兰如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完全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还能怎么办了。
大伯父如今已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可大伯父根本完全不管她的死活,亦不肯带她回桃溪去,他怎么就能那般狠心绝情呢,她都已经知道错了啊,还要她怎么样,非得逼得她以死谢罪才够吗?
可蝼蚁尚且贪生,凭什么就要她死啊?
她只是想活着,只是想活得好那么一点点而已,到底有什么错!
可笑大伯父还说什么‘谁不让你活了,你只管活你的便是,且以后没有任何人管着你了,你岂不是能活得越发恣意越发痛快了?’
她一个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的弱女子,没人管她她要怎么活?
甚至连一两银子都不肯施舍给她,也不许她再出现在他的宅子大门前十丈以内,让他留下看门的老仆不必对她有一丝一毫的客气……当真是心狠到家了!
如今她要怎么办啊?
桃溪桃溪回不去,因为既不识路也没有盘缠,还得怕路上遇上坏人;京城京城无处可去,无人可依,还人生地不熟。
唯一能想到还能有一分希望收留她的人,便是大姐姐了,可常宁伯府已经不复存在了,家产也都抄没入官了,只怕大姐姐如今日子也不好过,未必肯收留她。
但如今也只剩这么一条路了,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她也必须得去试一试才能甘心。
对,先找大姐姐去,她逢人就问,就不信还打听不到大姐姐如今的居处了。
施兰如想到这里,心里这才有了几分底,挣扎着自地上爬起来,便又进了城门,连肚子都觉得没那么饿了。
却是进城后不久,便在路过一条僻静无人的小巷时,后颈一痛,身子一软,什么都不知道了……
施清如早起看到天边的朝霞后,则是忽然间就觉得心情说不出的轻松,浑身也充满了力量一般。
她快速梳洗后,与常太医一道用了早膳,便坐车进了宫去,觉得今儿一定只用半日,便能完成一日该做的事。
不想却是刚到司药局,仁寿殿就来人请她了,“太后娘娘凤体抱恙,请县主尽快去瞧一瞧。”
施清如昨儿没去仁寿殿,但前日才去过,当时太后都还好好儿的,昨儿也没人到司药局请过她,可见昨儿太后也好好儿的,怎么会忽然就病了呢?
心里想着,嘴上已道:“请姑姑容我稍事收拾片刻,马上就可以随姑姑一道去了。”
来请她的宫女忙笑着应了“是”,去了后面等候。
施清如这才收拾好药箱,因常太医不在,又与罗异交代了一番,方随来人一道去了仁寿殿。
却是还没进殿,已经能听见太后的咳嗽声了。
施清如心里一紧,太后的病要是严重,她岂不又得日日出入仁寿殿了?
好在进殿后行过礼诊过脉,只是风寒,施清如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问段嬷嬷:“敢问嬷嬷,太后娘娘是什么时候发病的?不会是前儿游园吹了风所致吧?”
前几日重阳节,依靠太后的本意,是要去景山登高的,可架不住事到临头了,段嬷嬷与豫贵妃广阳郡主等人都劝,怕她腿疾再复发,横竖明年再登高也是一样,实在不必急于这一时之类。
施清如也怕太后有个什么好歹,到底那么大年纪的人了,在太后示意她帮着说服一下段嬷嬷等人时,也站到了段嬷嬷等人一边,劝太后明年再去景山登高一样,“横竖太后娘娘还要活几十年呢,难道还怕以后没有机会不成?”
弄得太后很是不高兴,却也只能改了主意,说明年一定要去景山登高了,‘谁劝都没用!’,然后带着豫贵妃等四五个高位妃嫔和广阳郡主堂姐妹几个,游了一日的御花园,还坐画舫游了湖,所以施清如有此一说。
段嬷嬷见问,觑了一眼太后,小声道:“不是前儿吹了风所致,是昨晚太后娘娘有意那个、那个踢被子所致。您说您也真是的,不就没答应让您去登高吗,就这样赌气,跟个小孩儿似的,可您要赌气就不能换别的法子吗,怎么偏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呢?”
太后没好气道:“哀家几时赌气了,哀家早说了不是故意踢被子的,是被子它自己掉到了地上去好吗,咳咳咳……哀家是那等赌气的人么?”
段嬷嬷声音更小了,“是不是您自己心里没数么?”
下面广阳郡主几个都是想笑又不敢笑,片刻才由恩阳郡主笑道:“段嬷嬷您就少说两句吧,不知道人老了就跟老小孩儿似的呢?皇祖母您肯定不是那等赌气之人啊,段嬷嬷也是担心您的凤体。好在县主来了,相信她一定可以药到病除,让皇祖母尽快好起来的。”
广阳郡主与宇文姝闻言,也都笑着附和道:“是啊,县主一定能药到病除的,就辛苦县主了。”
施清如笑道:“不过是我的本分罢了,当不起这‘辛苦’二字。我这便为太后娘娘开方子,段嬷嬷,劳您替我传文房四宝来。”
待稍后笔走游龙开好了方子,又笑向太后道:“近来时气多变,一时冷一时热的,别说太后娘娘了,便是我,晚间都忍不住想踢被子。可您老人家上了年纪的人,冷不得也热不得,以后可千万别再不注意时踢被子了,您要实在觉着热了,就把手脚伸到外面透透气,定能无碍。段嬷嬷,也得劳您吩咐晚间上夜的姑姑们千万再警醒些才是。”
这话意思虽是一样的,却无疑比段嬷嬷直截了当的话听得人舒服的多,太后的脸色无形中就缓和了下来,笑道:“往年这时候哀家记得早就要穿夹的了,今年倒是比往年要热不少,改明儿得传了钦天监的人来问问,可是天相有异才是。”
段嬷嬷见太后已经无形中退让了,也就见好就收,笑道:“那奴婢待会儿就打发人上钦天监传话儿去,让他们明儿派个说话利索干净的人来,别跟去年来的那个副使似的,连话都说不利索。”
又问施清如药抓来了要如何煎。
施清如一一告诉了段嬷嬷,见太后又咳起来,忙帮着顺了一回气,见太后乏了,也就同广阳郡主堂姐妹几个一道,行礼退了出去。
广阳郡主便邀施清如去她那儿坐坐,“正好想请县主也帮着诊诊脉。”
恩阳郡主与宇文姝见状,虽有心去凑热闹,可自她们住进宫以来,无论如何示好,施清如都一直对她们以礼相待,绝不亲近半分;想以身体不舒服为由,请了她去问诊,趁机说体己话儿拉拢她,她又是大夫,真病还是装病根本瞒不过她,一次失败后,便再没有第二次机会。
二人在家也都是娇生惯养的主儿,尤其恩阳郡主,连太后都对她疼爱有加,一次两次还能勉强忍受,上了三次,便再不愿拿自己的热脸去贴施清如的冷板凳了。
眼下也是如此,她们若非要也去广阳郡主屋里坐坐,广阳郡主对谁都是笑脸相待,自然也会满口的‘欢迎’,但去了后,大家除了坐在一起喝喝茶吃吃点心,说说无关紧要的话儿,还能做什么?
难道还能公然曲意奉承施清如不成,那也太失身份了,索性懒得去了,反正也不只自己没能拉拢施清如,对方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一样也没能达到目的,也不算全无收获了。
于是恩阳郡主与宇文姝便与广阳郡主和施清如在徽音门前作了别,各自回了各自屋里去。
广阳郡主这才笑着请了施清如到自己屋里,待侍女上了茶来后,便令众侍女都退下了,方低声问施清如,“县主,我今儿其实不是请你来诊脉了,自上次吃了几服你开的方子后,我觉着时不时腰酸腿软的毛病都好了不少,就是……下次小日子几时才会来,我仍说不准,所以暂时应当不用劳你请脉了。”
施清如笑道:“那是好事儿啊,郡主一辈子都用不上我,或是其他大夫请脉才好呢。”
广阳郡主也笑起来,“那就承县主吉言了,可人吃五谷杂粮,哪能有不看大夫的时候?”
施清如点头,“这倒是,尤其女人家,哪怕能一直不生病,这还能,不遇喜不成?那郡主请我来,是有什么事吗,您且说来我听听,若是力所能及,我一定不推诿。”
自那次给广阳郡主请脉之后,施清如又与她打了几次交道,见她无论何时都一副温柔娴静,不疾不徐的样子,也从不曲意奉承太后,不给底下服侍的人脸色瞧,更从不在人后说人是非,就越发觉着她人是真不错了。
所以虽仍不欲与之深交,若力所能及能帮到她,施清如还是愿意的。
广阳郡主抿了抿唇,“县主这般善体人意,那我就不与县主客气了。我想知道,皇祖母今儿这病,真的不严重么?那大概几日能好呢?这说话间就进十月了,天儿也该冷了,天一冷儿,我母妃的旧疾又得犯了,一来我想请了县主尽快去我们家给我母妃瞧瞧,看能不能令她有所好转;二来也盼着能早些回去陪伴我母妃,我能陪在她身边的日子,拢共只有那么一点儿了……可若皇祖母一直病着,我就更不好开口请辞了……”
施清如明白了,心里少不得又赞了一回广阳郡主实在是个孝顺的。
嘴上已道:“郡主别急,太后娘娘这病真不严重,吃几服药,将养几日就能大愈了。但依我之见,您也先别急着请辞,太后娘娘心里明镜儿一般,什么不知道,什么想不到?指不定要不了多久,就会主动提出送您回府了,您又何必主动先提呢,且再等一阵子吧。”
不管太后心里怎么想的,广阳郡主的婚期都越来越近了,她总不能不放人回去准备嫁妆吧?
就算自有内务府和宗人府操心,广阳郡主又是郡主,夫家不能以要求寻常儿媳的标准来要求她,象征性的针线还是该做一点的,想来过阵子太后就会主动放人了。
那自然要比广阳郡主先开口好得多,她远嫁后,太后若肯照看卫亲王妃一二,岂不比谁照看都要来得强?
广阳郡主也是聪明人,一听就明白施清如的意思了,脸上飞起两朵红霞来,小声道:“多谢县主提醒,我其实也是这样想的,就是心里难免着急,这才会忍不住问县主的,现在心里便有底多了。”
顿了顿,又道:“等我回了家后,一定要好生置上一席,请了县主去我家好生松散一日,以答谢你这些日子以来对我的种种照顾,我母妃见了你,也一定会很喜欢的。”
施清如笑道:“郡主如此温柔可亲,想必王妃也一定是个温柔可亲之人。”
第16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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