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无玦见是冷瓜果,便一口不沾。
这具身体的肠胃实在太差,这样生冷的东西下肚,只怕会不舒服。
李凌见了,便道:丞相怎么不吃?议事都要仰仗丞相大人,大人不多吃点,只怕等会没气力了。
对于他的阴阳怪气,温无玦仿佛没听见一般,只淡淡摇摇头。
谁知,萧归突然道:莫非相父觉得你跟前的瓜果不好?要不,尝尝朕这儿的。
说着,他便端着金碟子下了台阶,来到温无玦跟前,笑得一脸深意。
众朝臣瞧着他逼近丞相,不由得慢慢地压低了说话声音,都往这边看来。
温无玦面露无奈,只好道:臣肠胃不佳,怕吃了生冷的不舒服。
哦,这样。萧归舔了舔后槽牙,退后一步,突然吐出一个果核来,不偏不倚,恰恰好落在温无玦跟前的碟子上。
相父,这个可不冷,你吃吗?
众人:
站在温无玦后面殿樑边的陆嘉脸色一变,上前一步,疾言厉色,你干什么?
萧归瞥了陆嘉一眼,神情一敛,眼底多了几分阴沉。
到底是他是皇帝还是这个病秧子是皇帝?连一个下等随从都敢跟他叫板了?
温无玦脸色冷了几分,制止了陆嘉,起身道:皇上难道不知道往别人碟子里吐东西这个行为很丢人吗?
萧归呵呵一笑,怎么?相父又想让朕学弟子规啊?
臣估计皇上这辈子都学不会了。温无玦冷冷道。
萧归被他脸上的蔑视刺到,怒极反笑,是啊,弟子规是学不会了。不过,最近朕学会的,相父想要听听吗?
不想。
可是朕想说给相父听。
一众朝臣均鸦雀无声,一时不明白这二人怎地又吵起来了。
李凌瞧着皇上脸上不着调的笑意,心中似有所感,暗叫不好,忙上前去劝阻,可却迟了。
只听见萧归笑嘻嘻地念道:中原有一丞相,名唤温玉,生有潘安之貌,兼得子建之才,年近三十,尚未婚配,亲友每每相问,却道无意姻缘。
李凌无奈地闭上眼睛,清清楚楚地知道皇帝念的就是昨个儿看的丞相的话本,当着本人的面念出来,这不是找死吗?
李凌心里急如油煎熬,面上却不敢表露,生生逼出了一身冷汗。
除了他之外,众人却是一头雾水,不晓得皇帝又在发什么疯?
可渐渐听着听着,就咂摸出味儿来了。
丞相与那高壮男子一眼相中,原来却是喜好龙.阳,此后往来频繁,渐渐地熟稔起来,时常夜里相会
大殿之上,众目睽睽,听着这些话,越来越不堪入耳,朝臣们皆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这样的昏君可还有救否?
温无玦一贯温平的脸上冷得几乎掉出冰渣子,蓦地喝道:陆嘉!
陆嘉心领神会,趁着萧归不备,一脚踹在他的膝窝上。
可惜萧归也不是好惹的,他长年喜好围猎,身手也是迅捷。
两人迅速扭打起来,一君一奴,众人看着都格外滑稽。
李凌心急如焚,偏偏不想把事情闹大,怕丢人现眼,不敢去叫禁军,只能指挥几个小太监上前拉扯。
但小太监力气太弱,根本架不住两人。
眼见着两人越打越起劲,最终逼至大殿的角落里,互相拽着衣裳,鼻青脸肿,嘴角带血,好不狼狈。
温无玦走到两人身边,居高临下地盯着萧归,片刻后,忽然缓缓露出笑意。
他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捏住萧归的下巴轻声道:萧归,皇帝这个位子很抢手,你要听话,不然我可以找个更听话的来坐,明白吗?
萧归的耳朵嗡嗡作响,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只盯着温无玦苍白面容上冷冽轻慢的笑意,眼尾微微勾起,眼中有如潋滟生波。
他印象中的相父病病歪歪的,拉着一张死人脸,每天见到他,不是训斥,就是说教,从来没对他笑得这么好看过。
第6章 惩罚
角落里发生的一切迅捷得让人反应不过来,等到众人围过来的时候,温无玦已经放开了萧归。
从宽袖中掏出一块素色锦帕,擦了擦手,目光轻冷地落在萧归身上,仿佛在看一条疯狗。
萧归似乎还怔怔的,眼神紧紧跟着他。
众人很快把两个打得精疲力尽的少年人拉开,李凌气得颤抖着兰花指,戳着陆嘉的鼻子,你!你这个大胆狂徒!敢跟皇上动手!
温无玦拽了陆嘉一把,将他拉到身后,轻声斥道:李公公骂你呢,还不去外面跪着。
陆嘉当即反应过来,狠狠了剐了萧归一眼,一言不发地往殿外走。
温无玦轻描淡写之间将奴仆殴打皇上的杀头重罪改成了罚跪,还一脸毫无愧色,看得李凌越发气得牙根痒痒。
朝臣们虽然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震惊不已,却也都装聋作哑,无人问责陆嘉,只装模作样地问皇上的伤势如何,用不用叫太医。
毕竟萧归这个昏君的荒唐行径,众人都是有目共睹,传出去真是不体面了。
何况如今朝政都是温无玦把控着,谁吃饱了没事撑的跟他过不去。
不过让众人意外的便是他的态度,之前他对萧归是始终遵循君臣之礼,不逾越半分礼制。清高自许,才会被萧归气得当场吐血。
如今似乎全然变了个人似的,依然是温和有礼,却柔中带刚,容不得丝毫挑衅。
众人只道是他已经寒了心,不再跟萧归维持表面功夫了。
接下来下半场的议事过程格外顺利,从头到尾,萧归都如同一条被打折了腿的疯狗一样,坐在上头冷着脸一言不发,目光只盯着温无玦。
他不说话,众人就更如鱼得水了,讨论起选择哪位将军作为押粮官之事,说说笑笑,氛围融洽。
末了,温无玦也只吩咐负责的官员各行其事,勿要拖延,连一个眼神都没给萧归。
那个人成了名副其实的吉祥物。
丞相为什么要让李凌做督军?您就不怕
从玄翊殿下朝出来,唐玉跟温无玦并肩走下御阶,忍不住问道。
都知道李凌是萧归的心腹,搞这么个人去,丞相就不怕他反水么?
望着远远重重叠叠的宫门,温无玦轻声道:他不会。他是跟随先帝打江山过来的,哪怕他不念着皇上,也得念着先帝。何况,他不是普通的內宦,先帝当年被围困白龙山,是他猜出内奸,当机立断,带人去救主的。对外,他能迅速判断形势,把握时机,对内,他为人够圆融,督军这个职位可不容易,协调京城军与边境军就够呛的,他有这个能力做到。
唐玉恍然明白过来,丞相真是知人善任、深思远虑啊,下官自叹不如。
温无玦淡淡地笑了笑,并不在意,他考虑的是最佳效益罢了。
此时鹅毛大雪依然没有停歇,九十九级御阶之下,一个灰扑扑的身影昂然跪着,面色青白。
温无玦忙三步并作两步,行至他身边,将他扶起来,膝盖下的雪都被跪得融化了,只剩两个深深的窟窿。
今日委屈你了。
陆嘉脸色很白,却眼眶一热,不委屈,我是心甘情愿的。
唐玉忙解了自己的大氅裹在他身上,边笑责道:你这孩子,怎地这般实心眼,让你跪你就跪啊,也不挑个挡雪的地儿。
温无玦笑道:你也看出来了,这孩子哪都好,就是太实心眼了。
唐玉叹道:实心眼也好啊,这样的人放在身边放心。
两人扶着陆嘉走出了宣武门,唐玉见温无玦只一顶青油软轿,便道:丞相,要不你们坐了我的马车回去吧,我看孩子的膝盖怕是不能走路了。
温无玦想了想,道:也好,那便多谢润知了。
润知是唐玉的表字,从前二人之间都是互称大人,换了表字,便显得亲近多了。
唐玉则是受宠若惊,虽是同辈人,他自认为还不敢与丞相比肩。
两人互相告辞后,温无玦便携了陆嘉坐马车回府。
一到丞相府,见陆嘉冻得脸色惨白,眼瞧着要发烧了,温伯急得跳脚,指挥着人赶紧烧一桶热热的姜水过来,让他泡着去去寒气,又将一碗浓浓的姜汤给他灌了下去,陆嘉整个人才渐渐恢复点血色。
到底是少年人底子好,当天夜里竟也没有发烧,次日便瞧着精神多了。
饶是如此,温伯大致弄清楚了发生啥事后,他嘴上虽然不便指着宫里那位骂,却往往说话夹枪带棒的,有时借着嘴小厮的的时机便又要暗戳戳地咒宫里那位。
一众小厮开始还没听出来,温无玦却是听得明明白白,见他还有些分寸,也就由他去了。
南疆的事大致同朝臣敲定后,丞相府这几日也渐渐忙碌起来。
首先是捐粮问题,那日温无玦在朝堂上夸下海口说温府要捐粮一万石,当然是拿不出来的。温家只有一堆穷亲戚,没有别的世家大族那样经略几百年,拥有大量的土地和庄子,平日里能有点余粮就不错了。
温伯,让账房清点一下,只留今岁可用的米粮就够了,其他的捐出去吧。
温伯愁眉苦脸,丞相啊,丞相府就是掏空了底子,把宅子卖了都凑不足一万石啊。
温无玦立于廊下,手里捧着一个暖融融的手炉,指着园中练剑的陆嘉,轻笑道:没让你老人家卖宅子,先把那个小子卖了吧,这身武艺不错,还能给人家看院子,应该值点钱。
他说得煞有其事,仿佛真在盘算着收入,陆嘉耳朵灵,听了这话,却是停了手中的动作,怔怔地看着他们的方向。
温伯立即附和道:丞相说得不错,这小子脑子不大灵光,卖了好啊,补贴点家用。
说着,他又转头道:那还是不够啊,丞相。
温无玦摆摆手,轻声道:别急,过几天会有人给咱们送上门来的。
温伯一愣,没明白话里机锋。
你只管去咱家庄子上清点就是了,弄得声势浩大一点,别叫人看出来咱们没粮。
行,弄点声势这还难得倒我老头子吗?
关于这一点,温无玦倒是不担心,就凭温伯这嗓门,这嘴上功夫,真没几个人能不被他唬过去。
午后,温无玦瞧着阴沉了数日的天色有了些日光,便披了件蔽膝,乘软轿来到城郊禁军校场。
禁军校场设在皇宫后山下,方便平素禁军戍守城防换班等,更便于日常操练。
到了大营门口,陆嘉手持玉骨牌,守卫们便径直放人通过,小轿畅通无阻地直达中军大堂。
禁军统领许鼎早得了消息,在门口候着。
末将见过丞相。
温无玦从轿子上下来,虚扶了一把,许统领无需多礼。
许鼎年过而立,战功赫赫,素来治军严明,为人冷肃。
许多未见过他的人或许会以为这是个相貌魁梧的男人,而实际上,他面如冠玉,看着像个文质彬彬的文官,一点也看不出是武将。
丞相里面请。
温无玦随他进入中军大堂,这里是禁军日常议事之地,宽敞简朴,左右两侧还摆着十八种刀兵,熠熠生寒。
许统领想必已经知道我是为挑选此次南疆押粮官而来。
许鼎虽身着常服,脸上却冷肃不减。末将已接到兵部的文书了,几个副统领已经在外等候,不知丞相想要如何选拔?
温无玦沉吟了片刻道:不必拘泥于副统领之列,不如让所有从五品以上禁军都上校场较量一番,我自从中挑选如何?
许鼎听得此话,倒是微微诧异,却也并不反对。
禁军总计两万人,从五品以上占了十分之一,从两千人中挑选并非易事。
丞相稍等,末将去安排。
许鼎安排了两千人分为十组,同时进入演练场,演练场中设置有烟雾林、沼泽区、乱箭丛等等,以燃香为计,谁能从中先出来者,谁就获胜。
温无玦与许鼎分坐在香炉旁,慢悠悠地地喝茶,看着一群鲜活的少年们奔入校场。
许大人练兵有方,这群少年人看着精气神很足,戍卫宫禁交给他们,很让人放心。
许鼎淡淡道:丞相谬赞了,自先帝以来设立,禁军一向律条严明,这都是先帝的功劳。
温无玦微微勾了勾嘴角,难怪都说这位许统领偏僻孤高,不承人情,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他既不愿与他深谈,温无玦也就不再多言,二人只静静地望着远处林木茂密的演练场。
炉里的烟火渐渐燃至尽头,一个小厮过来准备换上下一根,便见一个黑色人影倏然从林中冲了出来,一跳跃过旗台,拔下小旗帜。
许鼎满意地点点头,随即挥挥手,示意第二组进场。
他叫什么名字?温无玦问道。
陈锋。
温无玦点点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黑皮强健的少年,体力丰沛,可惜看着缺乏几分灵气。
随后几个组陆陆续续进行,每组拔下旗帜的人,最后进行两两比拼。
第7章 骑射
禁军自先帝设定以来,便属于特训的精锐,能够从每组中拔众而出,自身素质便已经十分优秀。因此,在这些人的选拔中,温无玦不再拘泥于最终在武力上的胜负。
他凝神看着擂台上两两比拼的少年,台下没有进入最后角逐的其余禁军们三五成群,坐在地上,时不时爆发出喝彩声。
温无玦不置可否,只留心观察着。
比拼结束后,许鼎放下茶盅,问道:丞相认为哪个小子可以胜任?
看着不远处站成一排的十个人,温无玦沉吟了片刻,手指指向其中一个。
左起第三个,叫什么名字?
许鼎蓦地一愣,有些诧异,随即挥挥手,沉贤,过来。
被唤作沉贤的少年迟滞了一下,明显有些不可置信,但仍抬脚走了过来。
卑职高沉贤,见过丞相。
沉沉静静的少年,外表斯文俊秀,论武力,并不是这些人中最优秀的,但论灵活奇巧,他是最会变通的一个。
分卷(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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