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说,柠姐儿以后就与三哥儿住在一处了。”玉桂弯腰站在他身后,恭敬地答道,话语间偷偷瞄了几眼少年的神色,等他看过来时又面不改色地垂头看着地面。
“老祖宗还说,如此安排,最重要地是方便柠姐儿伺候您更衣起夜,早早儿的便能习惯了。”他又补充了一句。
白沉柯看着架子床上藕荷色的襦裙,双手别在背后,指尖轻捻摩挲。仰头时注意到了床顶处的图案,未多言什么,扭头走出了房门。
玉桂紧绷的身子一塌,轻吁了一口气,望了望他的背影,小声咕哝道,“还以为三哥儿又要不同意了,刚刚若硬要将这床搬出房去,那我明日就要被老祖宗搬出府外了。”
他缩了缩脖子,一路小跑紧跟了上去。
白沉柯沐浴完回屋,白沂柠已经坐在床沿上等着了。她甚是无聊地垂头盯着自己的鞋子,两双小腿挂在外头晃阿晃。
见他进来,白沂柠赶忙站到地上低眉顺眼地福了福身,小手拘谨地扯着衣角。
白沉柯略瞥一眼就走向自己那处。
他站在地平上,展开双臂,目视前方,玉桂立马凑上去同往日一样弯腰为他解衣。
白沉柯抬手制住玉桂的动作,头一转,对垂头立在离他几丈远的白沂柠唤道,“你来。”
白沂柠不敢迟疑地走上前,她比白沉柯矮了半个身子,先是踮起脚尖除去他的外衫,随后开始找束腰的带子。
他的衣裳触手生滑,与平日里她在家中洗的麻布裳很是不同,连扣子都格外精致。
只是,束腰上的暗扣到底在何处,她解了前头的,发现后头还连在一起。
白沂柠从白沉柯身前,绕到身后,左右探看,也不敢伸手去摸索寻找,急的鼻子上起了一层细腻的薄汗。
白沉柯低头一瞧,只见她长睫低垂,檀口轻张,仔细听还能听到她轻微急促的呼吸声。
眼见那张小脸由鹅白变得酡红又转成苍白,白沉柯眼角含了一丝笑,垂下手淡声叫了玉桂,“还是你来吧。”
白沂柠停下手里的动作,低头往后退了几步,不敢看他。
“头抬起来,好好看着。”白沉柯目光追随,对她说道。
玉桂是伺候惯了的,平日手脚极快,今日放慢了些。
白沂柠颇为认真地瞧着,偶尔被白沉柯挡住时,还会踮着脚尖伸长脖子,不放过玉桂的任何动作。
“看清楚了么?”白沉柯坐在床沿问道。
“回三哥儿,看清楚了。”白沂柠忙点头。
白沉柯翻身躺入塌内,“好,那明天起,便由你来做。”
玉桂拢起衣裳,平整摊开挂在木施上,缓步退出门外。
月光倾泻而下,窗牖外竹枝上的叶子在帘拢上印出浓淡不匀的阴影。
白沂柠侧卧而眠,依稀听到府内巡逻打更的,敲了三声竹梆子,两快一慢,原已是三更天了。
她睫毛微颤,睁开了眼。
这是她在白府过的第一个夜晚,如何也睡不着。
手指抚摸着床围子上的鸟兽花纹,轻轻抠着上面的凹槽,不知怎的神思飘远,想起了母亲。
她走的那夜,也是如今日这样晴朗的晚上,醒来时在继父的打骂声中,知道了她也许不会回来的消息。
怨她么?
好似有一些。
但更多的是想问一问,若是要跑,为何不带着自己,将她留在那处受苦。
尤记得她极小的时候,母亲总是在夏日里守在她破旧的席边,轻轻扇着稻草编的扇子,一声一声轻语:“平安乖,闭上眼睛,好好地困觉,梦里才好快快地长高长大。”
然后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直到自己沉沉地睡去。
窗缝里吹进几缕清风,油纸上错落的叶影摆了摆。
白沂柠伸手按住胸口,那里如同堵了一块石头,酸涩无比。
不觉间,一颗小水珠从眼眶里滚下,她拉过薄衾,怕自己呜咽出声,紧紧地蒙住了嘴巴。
只有在如此静谧的深夜,她才敢肆意发泄自己的情绪,虽然鼻子哭得呼吸不畅,但心情却比方才好了些许。
她正钻出被口透气,忽然听到对面拔步床上传来翻来覆去的声音。
三哥儿还醒着?她擦了擦眼泪,凝神听着。
过了一小会儿,那边翻来覆去的声音不见了,变成了急促的喘息声,夹杂在模糊不清的呓语中,一阵高过一阵,如同涨潮时湍急的水流。
是做噩梦了么?
白沂柠从床上坐起来,借着月光在昏暗的房里小心地摸索到他的床边。定睛一看,那少年歪斜地在床角缩成一团,头边的丝绸枕头被他挤到一边,几乎一半的丝衾都在床沿处挂着,正摇摇欲坠。
即使是夏日,夜里的风还是凉的。
白沂柠皱了皱眉,若他生了病,指不定受罪的是自己。如此想着,便踮着脚尖有些费劲地将丝衾盖到他身上。
白沉柯在梦里似乎感受到了身上的重量,略微瑟缩了一下,委屈地吸了吸鼻子道,“母……亲……”
白沂柠忽然觉着,即使矜贵如他,也不是事事顺意,也有如芸芸众生一般不与人言的隐痛。
她内心微动,探身去瞧他的神色,只见他眉头紧蹙,薄唇一张一合,正喃喃自语。白沂柠侧耳去听,还未听清他说了什么。
蓦地,他伸出手来,在软塌上胡乱摸着,一把扯住了白沂柠。
随后,紧紧握住她的手心。
白沂柠心下一惊,第一个反应是挣扎,奈何他抓得极紧,除非将他吵醒,不然根本挣脱不掉。
白沂柠懊恼地拧了拧眉,不知自己方才在发什么呆,若是将他被子盖上便走人,就不会多出这么多事情了。
她任命地坐在地平上,半倚着檀木板,一只手伸展平放在床上,一只手托着下巴,无奈地眨巴眨巴眼。
或许,他翻个身边放开了吧。
白沂柠在心里暗暗说道。
但等了几乎半柱香的时间,他却依旧如此。
只是他的呓语渐渐少了,侧身朝外而眠,呼吸缓慢均匀了起来,似沉沉睡去。
白沂柠试图再一次抽手,但对方立马握得更紧,轻语道,“不要。”
她叹了一口气,今夜怕是只有如此将就一晚了。
拔步床的地平空间极小,两侧还有雕花围栏,白沂柠被拢在里头极为不适,眯缝着眼困倦地打了个哈气,竟也渐渐睡去。
晨光熹微,房内还是薄光微透。
白沉柯此时已翻了身,睡得极香。
“嘶。”白沂柠从地平上站起,伸手按了按脖子,似乎是落枕了。
她哀怨地看了一眼此时睡得安详的某人,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床上,闭上眼睛抓紧时间再睡上一会儿。
白沉柯早上起来,白沂柠已不在房里了。
他坐在床上望着窗牖外头的竹枝,似还未从梦中醒神,垂头观察着自己的手,左右翻了翻。眉头轻拢,似有犹疑。
他刚翻身下床,忽然看到紫檀色的地平上印着两处极为明显的脚印,与围栏平行,面色不悦地冲门外喊道,“玉……”
但他只说了一个字便生生顿住,顾不上穿上鞋子,直接赤脚踩在氍毹上,快步走到那张架子床下。
床边并无其他东西。
白沉柯不耐地左右走动,四顾无人,眼睛一闭,竟半跪下来,他俯身趴地,侧头看向床底,正认真地在找什么。
忽然,门被推开,白沂柠俏生生地站在晨光里,手里拿着一只彩绘涛纹瓷瓶,张大嘴巴,一动不动地看着不远处撅着屁股,趴在地上,脸色微红的少年。
第6章
晨风里夹杂着空气中一时的凝滞,白沂柠手忙脚乱地退了出去,手里的瓷瓶紧紧摁在怀中。小胸脯里的心脏跳得噗通作响,如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思极方才少年错愕的神色,她不知怎的竟忍不住想笑。
“你跑什么啊。”白沉柯猛地拉开门,脸上还有未褪尽的粉红,犹如春日里的杏花。
白沂柠本是背对着门口,听见他的开门声,立马转过身。
随着她猛一回头的动作,头上新梳的垂挂髻前后不定地摆了摆,半张小脸溺在湘金色的日头下,她笑得温婉,丝毫没有提起方才之事的意思,抱着瓷瓶福身请安,“三哥儿早。”
“你采这些作什么。”白沉柯拢了拢袖口,面色恢复如常,注意到她抱着半大的瓶子,随口问了一声。
“今儿早路过花房,我见里头的茉莉开得极好,香味也十分清爽,就想将它放在房里。”白沂柠先是说了缘由,转念一想却暗叫不好,他不会是不喜房中置些花花草草罢。
她看了看花,又抬头看了看白沉柯,方才的明媚仿佛只是昙花一现,眼里暗含怯懦,“若是三哥儿不喜欢,我马上便拿去扔了。”
“一瓶花而已。”白沉柯斜睨了她一眼,轻哼道,“你若喜欢,便放着吧。”
她喜笑颜开地转身进屋,脆生生说道,“我在乡里时,住在隔壁的婶子常去采野茉莉,说是茉莉花能舒缓心绪,有清心安眠的功效。”她抱着瓶子在屋子中四顾环视,在想放在哪儿比较适宜,最后把瓷瓶摆在了书架旁的圆凳上。
远远看着,娇花绿叶,倒给一屋子的书香舔了些许意趣。
门外的白沉柯本是转身走了,听得里头的人说到“安眠”二字,步子一顿,他回过头,侧脸藏匿于屋檐的阴影下,连神情都变得晦涩不明。
等白沂柠安置好了,再出来看时,廊下已无人影。
百部阁内,老太太先是细细地问了白芍昨日夜里空青苑的情况,见并无不妥后便让她回去了。
随后又将白画叫了来,“今日你须得帮我跑两个地方。”
白画福身仔细听着,“老祖宗吩咐便是。”
“一是你先去城西处的金明池,沿着池边的红木桥一路往南走,大概走半柱香的时间,能看到一座学馆,瞧清楚匾额,是否是叫无涯学馆。你必定要放尊重了,就算是门口的小厮也不得大意,然后将此信交给魏嵩魏先生。”老太太交代得分毫不差,白画点头认真聆听,双手接过信封,藏在袖子中的暗袋里。
“二是,你去西郊的吴家村寻一位妇人,名叫吴绿衣,你到时候打听到了,就将此玉佩拿出,她自会跟你过来。”老太太拿起桌上的羊脂玉佩,放到白画手上。
“此间来回颇远,若今日晚了,那西郊明日再去也行。”见外面日头甚大,老太太思索间又补充了一句。
“老祖宗放心,奴婢今日便会办妥。”白画请了安,便走出了院子,消失在角门处。
她方踏出府外的门槛,直见一衣领歪斜的泼皮靠在对面街道的墙壁上,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满脸的胡子邋遢。
她立即半侧过脸,加快了脚步,不再从主街走,绕到了旁边的小路上。
“姐!”说时迟那时快,正当她要拐进巷子中时,那泼皮“呸”地吐掉了嘴上的草,又咳了一口痰在地上,撒开脚往白画那处跑。
“姐,你躲什么啊?”泼皮眯缝着眼,上下打量着白画,“我可是在外头等了你许多天了呢。”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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