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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节

    一个壮年的帝王,一个渐渐在朝中拥有影响力的储君。
    帝王还要活很久,储君对皇权是个隐形的威胁。
    如果帝王想要钳制太子,那么太子无论怎么做都是错的,帝王太容易过度解读太子的言行,总觉得太子想要取而代之。
    太子的竞争者们秃鹰般警惕,无时无刻不关注太子一举一动,攻奸、陷害、谗言。
    帝王难道不知道那些大多都是诋毁之言吗?
    知道,可还是会选择听信谗言,对太子各种挑刺,教训。
    无论怎么谨慎小心,躲过了一百个陷阱,可是前面依然有一个陷阱在等着你。
    你永远不会有安枕入眠的时候,无时无刻都受着精神折磨。
    由于年轻的帝王会活的很长,所以这种折磨会长年累月的持续,直到太子们实在受不了,逼得绝望了,孤注一掷造起了父亲的反。
    当然,他们当中绝大多数都失败了。
    以史为镜,明知这条路是绝路,还是不停有太子们去走同样的路。
    屁股决定脑袋,朱高炽以前不明白为什么,现在他懂了,他深深理解那些造反失败的太子,表示同情。
    有那么一瞬间,太子脑子里有两个小人打架:
    小人甲:老子不干了,打工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会打工的,老子不当打工太子,老子去当个闲散王爷,去藩地喂喂鸟也挺好,什么?藩王非召不得出藩地,不得入京。
    不出就不出,不入就不入。现在的东宫对老子而言就是个华丽的囚牢,一样不得自由。
    汉王弟弟,你想尝尝当太子的味道吗?东宫欢迎你,我家大门常打开,放开怀抱等你,你进来之后,就凭你的火爆脾气,估摸三天就被父皇整治的要哭着出去了。
    小人乙:咳咳,逼宫了解一下?
    你爹现在亲征漠北,你在京城。战场上刀剑无眼,你爹和鞑靼人打架,你稍微透露一点军情,借刀杀人,用鞑靼人除掉你父亲……你爹不是说过吗,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求仁得仁,你就成全你爹嘛,他好你也好。
    你爹一死,你是太子,你登基之后,立刻出兵为你爹报仇——汉王弟弟不是很能打吗?把他派出去,用战争消耗他的实力,到时候再削藩,你的帝位就稳了。
    你有本事治国,何必给人打工?
    两个小人在脑子里不停的游说,此消彼长,太子只觉得脑子快要炸了。
    他跌跌撞撞的去了柔仪殿,仁孝皇后梓宫停在这里,只要守在母亲身边,他才能有片刻的平静。
    一看到母亲的棺椁,如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到处安利“逼宫了解一下”的小人乙被当场斩杀。
    这是我的母亲,皇上是我的父亲,勾结外敌谋害亲父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做呢?
    往事如烟,十二岁以前,他也是被父皇母后狠狠疼爱过的孩子。那时候母亲身体健康,娇滴滴的燕王妃,他骑在父亲的脖子上,扮作普通路人看灯会,逛大街——那个时候他体重还很正常,否则永乐帝早就得了颈椎病。
    父母从小青梅竹马,感情甚好,母亲喜欢看戏,父亲就在燕王府养了一批大明顶尖的戏剧家写戏本子。
    身为嫡长子,得到的关注自然最多,资源也最多,有帝师之称的道衍禅师给他讲过课,由此开始政治启蒙——这是汉王弟弟没有享受到的待遇。
    正因有道衍禅师指点,朱高炽在京城人质生涯才有能力代表燕王府应付各种猜疑。
    十二岁之后去京城当人质的他人生开始艰难起来,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但是十二岁以前,家庭和睦,父母宠爱,他有一个堪称完美的童年了。
    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比如沐春。
    幸运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比如太子。
    太子在柔仪殿为仁孝皇后抄写经书,压抑住内心的不甘和骚动。
    要忍,不作就不会死。
    就当这是父皇对我的考验,解缙被贬交趾,这只是开始,将来会有更多亲近东宫的大臣被汉王势力排挤、被父皇猜忌。
    可是,人非草木,如果人们能够一直保持理智,当忍者神龟,为何历朝历代都有没能忍住的太子?
    一个忍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太子心潮澎湃,抄的经书总是走神,抄错了只能扔在废纸篓里,重新抄写,抄了一下午,居一篇都没抄成,废纸篓倒是堆起了小山。
    太子觉得心悸、头晕,视线模糊,一个个小楷字像是洒了水,字迹慢慢晕开,像是长了一圈黑绒毛。
    连握笔的手都开始发抖了,晓得自己消渴症又犯了,肚子稍微空一会,就像气血两亏似的浑身提不上劲。
    这该死的身体!
    太子正要命人拿点东西来吃,一个人提着食盒进来,摆出一盘菱粉糕,这是厨房为太子特制的,少糖少油,当然,也不好吃。
    好吃的东西不健康,健康的东西不好吃。不过,性命要紧。
    倒不是尚食局小气,只肯送一盘点心。这是为了太子着想,因为送再多,太子能入口的十分有限,看得着吃不着,心里猫抓似的难受,不如少送一些,太子吃两口就立刻端走,免得太子看着眼馋。
    太子吃药似的连吞了三块,喝了点水,胃里有了食物,稍稍好受一些。
    眼神开始对焦,看东西不花了,太子这才发觉送餐的居然是胡善围。
    太子擦干净了嘴角的菱粉,“怎是胡尚宫亲自来送,尚宫请坐。”
    胡尚宫不可能无缘无故的来柔仪殿,一定有话要说。
    胡善围坐在交椅上,“太子思恋仁孝皇后了吧。微臣三进宫廷时,仁孝皇后曾经和微臣深谈过一次,交代后事。仁孝皇后最放心不下的,是太子和汉王。”
    一提仁孝皇后,濒临崩溃的太子鼻头一酸,几乎要落泪,谁还不是个宝宝了,娘,宝宝心里苦啊,宝宝什么都不能说。
    没娘的孩子像根草,倘若母后还在,我怎么可能快被二弟和父皇逼疯了!
    的确,如果仁孝皇后在世,永乐帝亲征,有强悍的仁孝皇后坐镇京城,太子监国,永乐帝根本不用汉王监督太子,他就可以放心大胆的亲征鞑靼了。
    胡善围是个一诺千金的人,仁孝皇后的临终托付,她记得一清二楚。
    “本宫并不贪恋这人间富贵,只是担心兄弟骨肉相残,本宫知道为难胡尚宫了——如果可能,请胡尚宫尽力避免悲剧发生……”
    解缙私会太子,效力宫廷多年的胡善围明白这是个陷阱,传话的小内侍没有胆子去陷害朝廷大臣,根子在左副都御史刘观那里,刘观故意要小内侍去把解缙叫过去,自己却借口肚子不舒服,又去更衣,导致解缙误入。
    刘观身为二品大臣,都察院的二把手,为什么要陷害解缙?
    一定是汉王从中作梗。
    仁孝皇后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胡善围少不得要出马,出面开解太子。
    胡善围说道:“微臣第一次见到太子殿下时,正值孝慈皇后向皇族赐书《赵宋贤妃训诫录》一书,微臣去燕王府赐书,当时殿下只有三岁,微臣和仁孝皇后讲完这本书,仁孝皇后当即换了男装,带着微臣去郊外抓赌,把定国公绑在马后拖拽,还佯装砍断定国公的手指,定国公吓得从此不敢再赌了。”
    定国公徐增寿,是太子的二舅。当年太子等四人在京城为人质,二舅徐增寿娶了沐春的大妹妹沐氏,但沐氏死的早,没有子嗣,徐增寿把四个外甥当自家孩子看待,二舅也是他们唯一可以躲在羽翼下,得到片刻喘息的亲人。
    可惜徐增寿死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永乐帝和汉王即将攻入京城时,被建文帝一剑封喉。
    提起徐增寿,太子再也忍不住了,泪水滴落在佛经上,“二舅……二舅对我们很好。二舅当年是京城第一纨绔,放荡不羁,母后这个大姐出马教训他,这次最严厉的一次。”
    胡善围递过帕子,“仁孝皇后骑马抓赌教训定国公时,肚子里还怀着汉王,汉王在那一年的大年三十除夕夜出生,听到燕王府传来的好消息,高祖皇帝和孝慈皇后大喜过望,微臣至今记得,那一年的烟花放到天亮才歇,高祖皇帝赐名为‘煦’。”
    汉王朱高煦,出生就带着吉利喜庆,简直是天选之子。
    这个弟弟,小时候还是挺可爱的,长大了就……想到汉王,太子的泪水停止了。
    太子红着眼睛,很是委屈,说道:“孤知道母后希望我们兄弟姐妹和睦相处,大家都是一母同胞,可是弟弟妹妹们都大了,他们有自己的想法,孤只能管得住自己友爱兄弟姐妹,却管不住别人。”
    永成公主和安成公主就站在汉王朱高煦这边,在太子腿瘸,不良于行,四面楚歌时,上书永乐帝,“要太子歇一歇”,就是委婉一点的废太子,这太子如何不寒心?
    胡善围一叹,“汉王性格率直,两位公主偏爱二哥,兄妹之间的矛盾,微臣可以理解。可是太子不要忘了,当他们对太子有微词的时候,谁坚定的站出来,明言支持太子?是皇上啊。”
    太子一噎:是的,可是谁把我逼得进退两难,无论怎么小心都是错的地步?也是皇上。
    当然,就凭太子的性格,他不敢说出这句心里话。
    他敢当着胡善围的面吐槽弟弟妹妹,但不敢说永乐帝。
    胡善围晓得太子为何而沉默,这也是她来开解太子的原因。
    胡善围说道:“仁孝皇后曾经对微臣说过,太子仁德,有容人之量,心胸宽广,无论这些弟弟妹妹怎么对太子,太子都会选择容忍原谅。所以仁孝皇后是坚定支持殿下当太子。因为只要有太子在,将来这些弟弟妹妹都能存活,这是一个当母亲的私心。”
    换上汉王当太子就不好说了。
    用汉王赶走解缙的手法来看,这绝对是个狠角色。汉王若上台,东宫诸人恐怕都不能活。
    谁搞宫斗我搞谁,谁争储位我搞谁,都不准搞事情。
    如果要实现仁孝皇后保住所有孩子性命的遗愿,稳住东宫,保护太子,是唯一的可行的方法。
    胡善围说话如此敞亮,而且身为三朝尚宫,太子又不傻,这个时候不拉拢胡善围,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太子也不装了,直言说道:“不瞒胡尚宫,孤现在战战兢兢,孤身体残疾,不良于行,吃饱了头晕脑胀,饿了也晕,不知道什么时候一旦晕倒,就再也醒不来了。父不嫌子丑,没有废掉孤,可是现在,孤无论做什么都是错,防不胜防,孤进退两难,有时候真觉得要撑不住了。”
    太子终于肯说实话了,胡善围也直言相告,“太子监国,殿下努力做到最好。可是殿下,您可能永远不出错、没有破绽吗?”
    太子摇头,“不能,孤自问把小心做到极致了,依然有人钻漏洞,解大人就这样被贬交趾。”
    胡善围说道:“解缙只是开始,以后会有一百个、一千个解缙,所有近亲东宫的人,都会被贬斥,被皇上猜疑,殿下要做好心理准备。”
    太子目光一黯。
    胡善围安慰道:“洪武朝用四大案几乎杀尽京城豪门勋贵,比起高祖皇帝的手段,皇上已经算是仁慈了。”
    “殿下可能会疑惑,殿下腿瘸之前,皇上明明是殿下最大的支持者和靠山,为何殿下监国,皇上对您的态度就变了呢?”
    “殿下,您和汉王之间的矛盾,永远不是主要矛盾。表面上看,是东宫和汉王之争,导致解缙被贬斥。但是实际上,是您和皇帝之间的信任问题。”
    “因为殿下手里至少掌握着一半皇权。皇上亲征,远离京城,因而殿下面临皇帝对您的信任危机。”
    这话说到太子心坎上去了,太子忙问:“以胡尚宫看来,孤如何让父皇相信孤绝无异心,只是想好好的监国而已。”
    其实并没有,刚刚内心还有个小人疯狂安利“逼宫了解一下”。至高无上皇权令人疯狂,令人不顾一切的冒险。
    胡善围说道:“您就是把心掏出来也是无用,无法自证清白。您需要一个人的帮忙。”
    “谁?”太子大喜,“孤就是三顾茅庐,也要把他请出来。”
    胡善围说道:“汉王。”
    太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汉王……会帮我?”
    胡善围表情严肃,一点都不像开玩笑,“是的,汉王是唯一可以可以帮到您的人。”
    “太子殿下就是太紧张、太小心了,监国一个多月,才露出一个破绽,还是汉王努力钻营的结果。人无完人,汉王一报上去,皇上会相信汉王,觉得解缙私会太子殿下。”
    “可是如果汉王每天都上报殿下做错事、私德有亏、玩忽职守等等,皇上会反过来怀疑汉王。”
    胡善围划重点了,“殿下,君王和储君,本就是对立的关系,一个君王是永远无法完全相信储君的,殿下不要白费力气了。你不需要皇上有多信任您,您只需要皇上怀疑汉王就行了。”
    “殿下大胆的亮出破绽,把东宫那些通风报信、告密的小人留下,不要赶他们,他们为了向汉王邀宠,必然会夸大其词,编出各种瞎话来诋毁太子。太子不要理会,不要辩解,随他们去说,越多越好,通过汉王传到皇上那里,泼在太子身上的脏水越多,太子的位置就越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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