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熄英俊的脸上隐约泛起一丝奇怪的波动,像是回忆起了某件难以启齿的陈年往事,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神情冷傲:“我怎么知道。你不如毛遂自荐。”
顾茫困惑道:“毛遂……”
墨熄沉着脸:“就是你自己说。”
顾茫想了想,继续展示自己的“用途”:“那你喜不喜欢骂人。”
……怎么不是打就是骂?
墨熄陡然有些种被看扁了的愠恼,他怒而回首:“我他妈像是这种人吗?”
李微:“……”
顾茫于是又想了想,这次他想的有点久,然后他似乎有些茫然:“我不知道了。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他诚实到甚至有些气人的蓝眼睛望着墨熄,一贯古井无波的清俊脸庞此刻竟有些紧张。
“但我不想回落梅别苑。”
“……”
“我不要回去。”
墨熄看他这样,气不打一处来,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骂,正压抑着,忽听得顾茫自荐道:“我还会睡觉和吃饭,你有兴趣吗?”
“……”
见墨熄不答,顾茫又接着说:“我还会……”
可他努力想着自己的用处,想到脸都憋红了,却不知道自己还会什么。
他曾经那么强悍,那么灵动,他曾经是整个重华最了不起的少年将军,他就像一团灼烈的火,时刻都迸溅着灵感、力量、希望与爱,昔日的顾帅在墨熄眼里简直无所不能。
但他的魂魄毁了,心智损了,火也熄灭了。
他只是顾帅烧烬之后,留下的一片焦土。
“我不会别的了。”最后他慢慢说,抬起眼看着墨熄,认命一般,“我只有这些。”
顾茫的神情活像一个穷苦极了的孩子,渴望着买到一只热气腾腾的蒸馍,可他掏遍了全身只搜罗出一枚斑驳贝币,他不知道这管不管用,但还是咬着嘴唇颤巍巍地把这仅有的一枚币递了出去。
“你要用我吗?”
他想了想,觉得大概加上墨熄的“名字”会比较好,于是又诚恳地补了一句。
“主上?”
墨熄仍在摆弄着他袖口箍着的暗器匣,闻言差点把自己的手指割破。
“……”他半天说不出话来,觉得心里某处似有些麻麻痒痒的,不太对劲,他隐约知道这是什么感觉,觉得危险,于是他立刻把目光从顾茫脸上转开,沉着脸道,“不要乱叫。你以前认识我,我叫墨熄。”
斟酌片刻,又不耐烦道:“你还是叫我羲和君算了。”
墨熄把暗器匣扣好,缓了一会儿,重新看向顾茫的脸,干脆道:“听好了。羲和府和落梅别苑不一样,在这里没人会打你骂你,但你是个罪人,凡事都由不得你,你若是想吃饭,就得做事。”
“可我不会——”
“你从前都会。”墨熄道,“如果你不记得了,李微会再教你一遍,你按他说的老老实实去做,只要你做完了,就可以来领吃的。”
“做完事就有饭吃?”
“对,但你不得偷懒。明白了?”
顾茫点点头。
“那你去吧。”墨熄看了一眼条案上的水漏,“等今日的事情做完,晚膳你来这里用。”
李微忙询问道:“主上,那是要再加一张椅子吗?”
“加什么。”墨熄恹恹扫了他一眼,“这里不是有把现成的空着。”
“……”可这把一直无主的椅子,不是像传闻中一样,是您留给梦泽公主的吗?
李微心中虽困惑不解,但还是应了,带着顾茫准备离开,可还没到门口,墨熄又把他唤住:“等等,你过来。”
“主上还有什么吩咐?”
墨熄若有所思地看了顾茫一眼,然后对李微说:“你去伙房跟掌厨说,今日的晚膳我有要求。”他说着,降低了声音与李微说了几句,然后淡淡道,“就这样,你按我说的做,去吧。”
李微给顾茫安排的第一件活儿很简单,但也很费力气——劈柴。
“虽然羲和君是仙君,但府上有不少杂役是寻常百姓,不能抬手就召个火球出来,所以咱们府的冬日用柴还是很缺的。”李微指着面前小山似的木头堆,“你把这些都劈了,劈完才有饭赏你。”
顾茫盯着面前的柴堆看,又回头看了看李微,不吭声。
李微问:“你听懂了吗?没懂就问!”
“……”
见他还是不说话,李微撸起袖子,做了几个劈斩的动作:“劈。柴。劈柴懂了没有?把这个木头都砍了。”
顾茫听得似懂非懂,但最紧要的“砍”字还是抓住了,他什么话也不多说,上前抡起斜插在地的斧头,回头跟李微确认:“砍这些?”
“对,砍这些。”
“全部?”
“全部。”
“砍完才能吃饭?”
“砍完才能吃饭。”
顾茫结束了这段对话,转头就开始沉默地抡斧子劈柴。
这活儿不太有什么大窍门,但却耗时耗力,而且枯燥无聊,羲和府没人爱干这个。不过顾茫倒是干的一声不吭毫无怨言,他微抿着嘴唇,长睫毛沾着湿润的汗珠,一斧头一斧头卯足力气砍着树干子,那架势就好像他跟这些木桩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他很有干劲,柴堆每少一点,他就觉得自己离自己的口粮又近了一点。
待到暮色四合时,堆成山的原木桩子终于都成了堆成山的木头条,顾茫把斧子一扔,连头上的汗都懒得擦,径直回去大厅领自己今日份的“酬劳”。
虽然窗外下着茫茫夜雪,甚至严寒凄楚,但正厅内却灯烛通明,花梨小桌上已摆好了盖着暖盖的饭菜,还有红泥小炉子焖煮着的汤釜,往外冒着丝丝热气。
墨熄正坐在那里,等着他。
第45章 脆皮鹅
“坐吧。”
正厅内没有别人, 墨熄淡淡开口。
顾茫也不客气,拉开另一张椅子径自坐下, 直接上手揭开碗盖。
八道菜,分别是葱烧海参,葱煎黄鱼,葱烤鹿排,葱爆牛肉, 小葱豆腐,葱花蛋汤, 葱油煎饼——看样子是跟葱彻底杠上了,唯一一道没有这幽幽绿色的菜摆在桌边的炭火堆上, 是一只烤鹅。
抡了一天的斧子, 顾茫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根本不理会墨熄的反应,坐下来就开始用手抓着吃饭。
他无视桌上摆着的玉箸盘盏, 先抓了一条黄鱼咬了一大口,结果嚼了没两下,他就把黄鱼吐了。
“难吃。”顾茫说道。
墨熄不动声色,双手交叠,坐在桌子的另一头清雅地看着他:“换一道试试。”
顾茫又换了一道,抓了一块葱烤鹿肉拿在嘴里啃,啃着啃着又吐了出来:“……”
“也难吃?”
“嗯。”
“那你再换换。”
顾茫这次有些犹豫了, 他反复把那一桌菜肴看了好几遍, 然后才伸出手, 小心翼翼地从竹篮里扯出一张葱油烧饼。
他没有像头两回一样直接吃,而是把饼子捧在手里闻了闻,皱起鼻子,又不甘心地闻了闻,最后伸出一点花蕊嫩色般的舌尖舔了一口。
墨熄看着他舌尖舔弄的样子,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褐色瞳眸微动,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上弥漫起一丝阴郁,他把脸转到一边。
“我不喜欢这个绿的。”几番尝试后,顾茫有些脸色发青地表示道,“我吃不下去。”
太正常不过了,墨熄想,你能喜欢那才怪。
这世上或许有许许多多人请昔日的顾帅吃过饭,但却没有几个人知道顾帅的忌口,顾茫从孩提时就受到了慕容家最苛严的管教,生性又非常善良,所以他从来都笑着谢过旁人的好意,绝不会指出筵席上有哪些菜肴是他所不喜爱的。
他尝到葱韭就想吐的毛病,连养了他那么久的慕容怜都不知晓,但墨熄清楚。
“这个绿菜叫什么?”
墨熄神情寡淡道:“葱。”
顾茫瘪瘪嘴:“那我不喜欢葱。”
墨熄没接话,抬了抬指尖,动了一点小法术将炭盆里的火拨得更旺。盆中的整鹅肚子里填满了浆果,用树枝串着,架在果木燃烧出的火边慢慢烤。这时候鹅肉烤的已经金黄酥脆了,墨熄往上面洒了点盐,然后拿起一柄小刀,不紧不慢地从烤鹅上片了一块腿肉,递了出去。
“试试这个。”
顾茫接过了,经历了“葱”的噩梦,他下口前显得很谨慎,举着这只烧鹅腿来回看了半天,见它烤的油汪汪、金灿灿,还冒着热气、肉香和果木的烟熏香,喉结不禁上下攒动。但还是很谨慎地问了句:“没有葱?”
“没有。”
于是一口咬下去,金黄的酥皮瞬时在唇齿间发出“咯吱”一声脆响,烫热的肉汁和油浸润了鹅肉的纹理,落入舌尖的瞬间口颊生香。
顾茫三两口就把鹅腿吃完了,还舔了一遍手指,然后就眼睛冒光地盯着火塘中的烤鹅看。
“还要。”顾茫要求道。
墨熄今日倒是难得,并没有介意被人当厨子似的使唤,甚至还很是贴心地把自己面前的一盏青梅子熬出的烧鹅蘸料推到了顾茫手边。
他给顾茫片了满满一盘烤鹅,看着顾茫吃的不亦乐乎,自己则一口未动。
“喜欢这个烤鹅么?”
顾茫腮帮鼓鼓,含混道:“喜欢。”
墨熄淡淡地:“那很好。桌上其他菜都是厨子做的,只有这一道是我做的。”
“你厉害。”随口敷衍了墨大厨子一句,顾茫就继续埋头啃烤鹅,显然墨熄的声音没有烤鹅的脆皮有魅力。
“不厉害。我对庖厨一窍不通,这道烤鹅是早些年,行军边塞的时候,我的一个师兄教会我的。”
窗外的雪簌簌落着,飘在窗棂上,积起一层晶莹。
屋子里,顾茫埋头吃肉,墨熄的嗓音难得的平和,像是陷落在回忆泥淖中的困兽,再也凶狠不起来。
“那时候,我和他都还只是低阶的修士,在行伍里彼此照顾。……应该是说他照顾我比较多,他长了我三岁,涉世比我早,法术比我精湛,我那时候觉得世上恐怕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东西。上至鬼神玄妙,下至一只烤鹅,他都能说的头头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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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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