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无法克制那种对墨熄太过警惕的眼神。
“他有什么委屈的?有什么感到不公?凭什么想叛?”
字句无情,墨熄听得浑身血冷——这番话,从前他并未从君上口中听闻过。而今入耳,他作为一个贵胄都听得心寒,又何况是顾茫?
何况是那个折损了数万将士,残部被羁押,墓碑讨不到,兄弟即将问斩的顾茫。
墨熄在这一刻忽然那么清晰地意识到,之前顾茫拉着自己喝酒,在喝醉时哭着说自己受不住了生不如死,那并不是一时的酒后冲动。
那一天的顾茫是真的崩溃了。
重华将他遣上战场,却并不认为顾茫与他那个穷破军队是在给重华守土固疆,反而觉得这是权贵赐予奴隶的恩惠。所以他的失败是不可饶恕的,因为在君上眼里,顾茫的败北不是一个忠烈将军有了一时之失,而是一个得了好处的奴仆没有做好主子交给他的事。白白辜负了主子的一片信任。
或许顾茫在认清这一点的时候,心就已经碎了,从内里,一点点地碎成渣片成末揉成灰……
只是自己当年,竟不曾意识到。
竟还那么天真地相信了顾茫后来看似没心没肺的嘻嘻哈哈。
他终究是没有看懂顾茫这个人。
强压下心头的抽痛与战栗,墨熄喉结攒动,沙哑道:“君上,你不是他。你并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底线是什么。若是有朝一日他真的叛了……”
君上打断道:“他不敢。”
“……”
太可笑了,站在八年前的君上面前,竟会听到君上自以为是地说顾茫不敢叛国。
“他不敢,也不会。”君上道,“羲和君觉得他能叛去哪里呢?昔年花破暗叛重华建燎国,那是因为他手里捏了一群奴籍余孽——可顾茫手里有什么?他那支军队的残部已经被孤羁押于囹圄之中,你倒是跟我说说,他以一人之力,能够做什么?”
“君上以为他不会以一人之身远走高飞吗?”
君上几乎是在露齿冷笑了:“他要那么想不通,那便走好了。”
“!”
“他有凤鸣山一战之失,孤已无法再用他。若他认为这便要反,那就说明此人留在重华境内迟早是个祸患。”君上说罢,盯向墨熄逐渐苍白的脸,“羲和君,你以为你劝他,你陪着他,有用吗?若是他有叛意,就表明他想要的东西实在太多!”
最是无情帝王心。君上顿了顿,冷然道:“孤,给不起。”
血都似冻僵了,四肢百骸都结成了冰。墨熄指捏成拳,寒声道:“君上。他想要的,不过是一座有名有姓的墓碑而已!”
“那并不是一座墓碑。”君上道,“羲和君。他问孤讨要的,是对他们这一群人的地位认可。抱歉,孤给得了他们宽恕,但给不了他们尊荣。”
墨熄怫然怒道:“所以君上差我三日后离去是为了什么?三日后陆展星问斩,君上是想看看顾茫再断一臂后是否还能忠于重华忠于君吗?!”
君上脸色骤然低沉:“羲和君。你别再放肆。”
“他经不起君上的试探了。”墨熄不管不顾,近乎是颤抖地说道,“……我今日便可以告于殿前。若君上执意为之,顾茫……必反。”
君上霍地起身犹剑出鞘怒而拍案:“他反不反的有什么重要?!他不过就是一条狗而已!就算恩将仇报叛出重华了,我邦国是会土崩瓦解还是会云散烟消?!孤就是要看看这个人到底有没有怀揣着鬼蜮心思,脑颅子底下有没有和当年的花破暗一样长着一块反骨!”
到底是年轻了,这般棱角分明的怒张,换作当今的君上是绝不可能亮出来的。
“三日。三日后你必须给孤离开帝都。”最后君上的呼吸慢慢缓下来,只是眼神仍凶狠,盯着墨熄的脸,“你给孤,退下。”
墨熄从前根本没有与他有过这样的针锋相对。而这番话像是刀刃抽出雪光映亮,猛地刺向他内心。
他没有再说话,无声地望着王座上的那个人。人都言简在帝心,但君上又何不在时时刻刻都意欲试探着自己手下的臣子?
尤其如顾茫之辈,与贵胄本就不在同一条船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是以君上会这样防备他,算计他、甚至……
等等!
心中咯噔一声。
墨熄忽然想到一点——自己当年分明是记得陆展星问斩一事的,他虽然承应了君上前往北境教习法术,但他原本是把回城的日子定在了陆展星斩首之前。
也就是说,如果按照他最初的预算,他完全来得及在顾茫叛变前见到他最后一面。
可是后来呢?
越想越冷……
后来……北境忽然发生了意外,有许多的妖兽肆闯边关,他不得不在那里多留数日,与驻军将这些妖物收服缉归,这才耽搁了时间。他当时虽然觉得忽然有如此多的怪物降世有些蹊跷,但也没有多思多想,如今看来……
墨熄在这瞬间忽然萌生出了一种模糊的感觉,这种感觉甚至令他有了个非常可怕的念头。这是他从前根本没有感知到的——
当年,会不会是君上为了试探顾茫,要刻意支开他?
这种猜想让墨熄心中像是落了一块冰,丝丝寒气散至四肢百骸。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这个时候离开帝都,之后的回城的时间又被拖延,这一切是不是君上刻意为之?
或许君上根本就不想要顾茫留在重华。所以他才不希望顾茫在最失意最痛苦的时候身边有人相伴。这个奴隶旧将已经留之无用了,既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杀之,那么逼他叛国……会不会是更好的选择?
顾茫的叛变,难道是君上从一开始就已经算计好的?
墨熄觉得浑身发寒,他从檐牙高啄的王城深宫内出来后,缓了好一会儿,让自己不再冷得那么厉害——有一瞬他真想不管不顾地就问了,就闹了。可是他明白,如果他想知道更多的秘密,就必须要让事情沿着正常的轨道进行下去。
在这镜中世界里,他能去发掘真相的机会,只有一次。
一旦错过,就再也不能重来。
墨熄是以仰头,眨了眨自己微红的眼睛,他竭力地、慢慢地让自己的心境平复下来,让自己不再那么冲动,这才动身,去了城北的那家杏花楼。
他知道顾茫在这个地方,杏花楼是顾茫后来最爱去的风月场合,满屋子珠环翠绕,凤管鸾箫,顾茫曾笑吟吟地说自己爱极了此处的解语花,唯那温香软玉,能解他心里的苦海仇深。
来到红绸飘拂的杏花楼前,墨熄停下脚步。仰头望着那块红底金字的匾额。
八年前他离开王城时,也曾路过此地,在花树芳菲的楼台前驻足。不过当时他并没有走进去——他那时候受不了顾茫的堕落之举,更无法忍受曾经与自己有床笫之欢的人躺在胭脂俗粉间嬉闹。
他觉得心很痛,所以不曾与顾茫告别,便去了北境。
他因此错过了与叛变前的顾茫最后的一次相见。
但这回不会了。
这一回,他想与顾茫真心实意地谈一谈。就像他曾无数次肖想的那样,就像他曾无数次在梦里做过的那样。
墨熄整顿心情,手指在掌心捏紧,走进了这燕语莺声的风月场。
“哎唷,羲和君。”鸨母看到他,不禁吓了一跳,思及前一次墨熄来楼里寻人的情形,忙畏惧道,“羲和君今日前来,是为何事啊?”
“顾茫在哪里。”
“……顾帅他不、不在……”
“我知道他在你们这里。”墨熄道,“哪一间。”
“……”鸨母对上他锋锐如霜刃的目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心道对不住了顾帅,小店是小本生意,经不住羲和君的折腾。于是换作一副肥腻腻的笑脸,“啊哈哈哈,羲和君您瞧我这记性,是,是,我想起来啦,顾帅是在楼上呢,三楼走到底左拐第三间,遗芳阁。羲和君您请好。”
墨熄头也不回地径自往楼梯走去。
还没走到遗芳阁外,墨熄就听到里头传来一阵琵琶弹奏声,低低续续,和着歌女的清唱:“昔有儿郎抱剑去,碧血沉沙骨难还,此骸去岁仍玉貌,此躯昨夜曾笑谈。君遗丹心我相照,君余浩气我将传,英魂重返故里日,人间无处不青山。”
是重华的招魂亡曲。
歌女显然是从未在花楼里弹唱过这般沉重的乐曲,尽管她一字不差地吟了下来,却声声透着犹豫,句句泛着柔软。
一曲慰灵曲,竟似凤求凰,其中气质,未免差得太多。
墨熄走到门口,站在虚掩的丹朱漆门外,琵琶声正收了尾,最后几抹珠玉之声落了地,然后里头传来了顾茫懒洋洋的笑声。
只是那么轻微的声音而已,就已然让墨熄的心跳猛漏了几拍。
“姊姊嗓音婉转如黄鹂,不过有一段奏得太快,曲便错了。”
那歌女娇声道:“人家以前都不唱这些的,弹不好,让顾帅见笑。”
顾茫笑道:“这有什么?这偌大重华,如今也就只有你们愿意与我胡闹,陪我在私底下唱这祭魂之曲了……来,你弹错的那一段,我来教你罢。”
“顾帅也会奏琵琶吗?”
“这么难的指法,我是学不会的。”顾茫道,“不过我可以用别的乐器。”
屋里静了一会儿,传来顾茫不平不淡的一句:“风波,召来。”
风波……
墨熄闭上了眼睛,悬于门前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屋内忽然传出一声唢呐清响,那么蹩脚,那么滑稽……甚至是可笑的。
但他的睫羽,却在这一刻湿润了。
那是顾茫后来再也召唤不出的神武之声——风波余恨。
墨熄喉头极苦极涩,他静默良久,仿似近乡情怯,心作一团乱麻。最终他深吸了口气,忍住了眼前强烈的晕眩,抬起手,轻轻推开了朱漆雕门。
天光散落。
在这梦一般的光影里,他看到了顾茫。
八年前的顾茫。
尽管早已有所准备,但真的看到那个人时,墨熄心口的旧疤还是被一柄无形的尖刀猛地洞穿!剧痛从心脏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痛得发麻,疼得发颤。
——他又看到了那个意识清醒的、穿着重华服裳的,黑眼睛的顾茫。
完整的、康健的、还未叛国的、承载着他们共同记忆的……
帝国的顾帅。
他的顾师兄。
作者有话要说:
顾帅:让开让开!!老子上线啦!!!!
阿莲:不让。
顾帅:凭啥?
阿莲:双开小号刷装备你要不要脸啊!你和你们家团长墨熄开的这是什么牛逼金团,进蝙蝠岛副本不带我也就算了,进本开怪之后还拉脱,自己和墨熄进了时光镜副本刷装备,留江夜雪和慕容楚衣在外面目瞪口呆,我要代表月亮举报你们开黑!
第84章 年前的顾茫
遗芳阁内烟篆袅袅, 软红铺地,一扇八合的湘竹折门大敞着, 现出后头丹朱漆绘的雕栏露台。
露台外,一树泡桐开着花,淡粉淡紫的烟霞吹了满枝。
他的顾师兄靠坐在木栏上,一腿屈膝, 一腿伸直, 手中拿着柄锈铜色的长管唢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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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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