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墨熄知道他这一走,就是与重华长达七年的别离。
再回来时,已是两魄不复,心智损毁,满身血污,鸿沟难平。
再回来时,他也好,顾茫也好。无论八年前的阴谋阳谋如何,错皆已铸成——都再也无法改变了。
“顾茫……”
心脏如尖锥刺入,墨熄想要跟着他,可江夜雪的吟唱声在耳边越来越鲜明,时光镜里的种种色泽已淡得不可辨驳。
顾茫的身影,也薄得好像随时都会消失不见。
他像是想涉过时光之海,抵达岁月的尽头去拥抱那个孤独的身影。
想要涉过血水汪洋,去挽回那个再也不回头的旧人。
可是随着解咒吟唱越来越到了终末,墨熄就不能动了。脱离这个世界只在顷刻,墨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渺小的,孤寂的背影,无人相伴,独自上路——
他的脏腑都像是被拆碎了。
他甚至想请江夜雪再等一等……不要再念了……
再等一等,再给他最后一时一刻。
至少让他陪着顾茫走完这条驿道,至少让他再多陪他一会儿。
“渡厄苦海,昨日无追……”
让他再陪陪他吧。
没有仇恨的。
不带宿怨的。
哪怕多一刻也好。
“黄粱为梦,君何不回……”
不要念了……
终于,在这种死别生离的剧痛中,墨熄看着顾茫的身影被大地天光最终吞没,无尽的黑暗覆压下来,他的心在痉挛在挣扎在抽搐,心跳缓不上来,痛苦几乎要把他的神智也一并摧毁。他甚至不想回到现实,回到现实了他只会比过去更痛。
他要面对的又是顾茫支离破碎的残片,要拾掇的又是满世狼藉。
他怎么面对顾茫?怎么看待君上?
他怎么撇弃顾茫造下的罪孽,又怎么镇下对顾茫的心疼?
时空一镜黄粱梦,醉死红尘多少人。昔日学宫长老对此镜的描述,竟非一句虚言……墨熄便在这样令他无法喘息的剧痛之中被一种无情的力量狠命拽出,眼前闪过无数光怪陆离的倒影——顾茫眼尾的笑,顾茫眼中的恼,学宫时代那个永远炽热的少年,洞庭战舰上那个誓不回头的叛将,他们这半生一起历经的喜怒哀乐都在此刻涌上脑海,最后又全部破碎在重华桥落日余晖里……
——
“羲和君!”
江夜雪的声音传来。
墨熄猛地栽倒在蝙蝠塔冰冷的地面,眼睛涣散大睁着,胸口剧烈起伏,他喘不过气……他像是被拖拽上岸的鱼,那种两难的疼痛简直像要将他的骨和他的肉生生剥离,他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混乱间他看到江夜雪过来,看到江夜雪跪跌在他身边……
“顾茫……”墨熄近乎是哽咽了,“顾茫……”
“不要再走了……不要走下去……”
江夜雪抓住他的手,一诊心脉,竟是濒死之征。痛到心都要停了——剜骨锥心,剜骨锥心……骨和肉都要分离……那颗心脏好像在绝望地哀嚎着,好像在说它真的不知该如何面对情与罪……不如杀了他吧……不如让它停止吧。
太痛苦了。
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最重要的人走向地狱,不……不……是被逼向地狱……诱向地狱……而他这次依旧是连挽回和陪伴也做不到……他依旧无法得知顾茫叛国的最终真相……
“羲和君!!”江夜雪焦急地唤着他,“墨熄!!墨熄!!!”
不要再走下去了……前面是死路啊……
就在这时,忽然又是一道金光从时光镜内散出,顾茫也从镜子里抽身而退——他重重摔出来,伏在妖塔的地面上。
墨熄支撑着在时光镜里耗损到几近崩溃的身躯:“顾茫……”
他踉跄着,跌跌撞撞地爬过去,他看着伏在地上的那具躯体,他挣扎着想去握住顾茫的手,那只八年前也好,镜子中也好,他都没有握住的手。
“顾茫……”
指尖颤抖得厉害,眼见着就要交扣上——可是那一瞬间,那个伏在地上的男人忽然动了一下,手掌蜷缩,无意识地收回。
而后,顾茫慢慢地——慢慢地坐了起来。
死寂无声。
他阖着眼睛,蹙着眉,睫毛颤抖着,继而缓然睁开。
脸庞苍白,唇色浅淡。
“……”他转头看向墨熄,很久都没有说话。眼神从恍惚到明晰,从破碎到焦距,那些他苏醒时缺失的情绪与血色就像纸上墨彩,一点一滴地慢慢描摹出他的精神与气质。
墨熄眼睛里映出一张熟悉的脸。就是在这从昏沉到苏醒的过程中,他仿佛看到一朵沉睡了许久的昙花终于吐蕾——顾茫不再是那个茫然无知的傀儡,不再是那个不知今夕何夕的囚奴。
他的眼睛依旧是被淬炼过的蓝。
可是那张脸上的神气,却是逐渐从怔忡,转向冷静、桀骜、清醒与不可战胜。
不用任何解释,不需要哪怕一句话,只消一眼,墨熄就能认出这个顾茫绝不是神识破碎后的顾茫,而是……
从时光镜中返回的,是恢复了过去记忆的顾茫!!!
重华的神坛猛兽,昔日的顾帅顾师兄!
第92章 复记忆
这怎么可能?!!
顾茫主掌记忆与神识的那两魄明明已被抽离了, 明明时光镜只能让人回到过去,并不能对现实世界进行任何的更改。
顾茫怎么可能从镜子里出来就能恢复从前的记忆?
然而未及深思, 蝙蝠塔中已陡地传来凄厉的啸叫,忽有蝠兽扑棱着翅膀向顾茫袭来!蝠兽翅膀一张,数十道火光灵箭如疾风骤雨嗖地射向地面!
江夜雪道:“小心!”
他想出手防御,但飞箭太快了, 终究应闪不及。眼见着就要为蝙蝠精所伤, 忽然间,斜刺里掷出一道符纸, 符纸立刻撑开雷光涌动的结界,轰地将火光箭尽数挡在界外!
那甩出符咒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顾茫……
顾茫虽然头脑仍很紊乱,但顾帅毕竟是顾帅, 他蓦地跃地起身,行动强悍锋锐,像是夜间出鞘的霜刀, 泛着寒光。
片刻后, 他们身后传来窸窣异响,一回头,竟有潮水般的妖鼠向他们窜来。
如此腹背受敌,江夜雪双拳难敌四手, 而顾茫不及整顿乱做一团的记忆, 不及多思其他的事情--
刚受完刺激就战斗这种事情别人或许无法做到,但顾茫不一样。顾茫是三天三夜不休息也能清醒着指挥完万人战役的将帅, 他对战争简直是有天生的适应力与驾驭力。
他当机立断,撇去杂念,一双犀锐的蓝眼睛向左右环顾,大致对状况有了个判断:
首先是时空镜,时空镜已经沉回血池消失不见了。
而后是山膏,那猪妖已被一张极其繁复的符纸所封印,陷入了沉睡,弃在了角落。
但是除此之外,地面上还插着一支引妖金令,看样子像是山膏在被制服前最后掷出来的,此刻数不清的妖物正是因为这金令而从各个角落里涌现。
再看战损情况,墨熄的状态非常差,江夜雪也好不到哪里去,身上带着好几处伤疤,一身藕白衣冠都被染得血迹斑驳,而慕容楚衣……
顾茫眉峰一蹙,问道:“慕容楚衣呢?!他在哪里?”
江夜雪道:“楚衣他……咳咳,他去塔顶救辰晴了。”
也就是说慕容楚衣的战力一时指望不上。
顾茫在心中迅速筹算了一遍敌我实力,眼见着鼠潮越涌越近,他忽地站起来,迎着滚滚妖兽低喝一声:“风波!”
一道银金色的流光在他掌中闪了闪,聚化成一柄唢呐神武的模样,神武末梢系着的洁白帛带在黑暗中如银河流淌。
“召来!”
墨熄清俊的面容上已无丝毫血色,他看着顾茫的背影,顾茫昔日的神武风波发出一声悠远朦胧的声响,爆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辉——!
可片刻后,那炽烈的召唤之光蓦地破碎了。
尚未全然聚化的神武风波,化作点点残光,四下飘散。
“……”顾茫叹了口气,这是他豁出去了的一个尝试——妖兽太多了,以群攻武器为上佳,而他唯一的群武就是神武风波。可是对于召唤失败这个结果,他也并不意外。
他的灵核早就支离破碎了,他承载了时空镜里的记忆后,虽然能够想起召唤风波的心法咒诀,可是神武是与灵核定契、受灵魂承载的,没有强大的灵魂和灵核,他就注定不能真正地将风波召唤出来。
妖鼠之潮已越涌越近了。顾茫眸底一暗,最终喝道:“永夜,召来!”
风波的点点晶莹还未完全散去,一股强劲的黑魔之气便从他的掌心里猛流窜出,瞬间聚化成了一柄锋锐漆黑的刺刀。
是那柄他投敌燎国之后,由燎国为他锻造的魔武,那柄曾经在洞庭湖上差点要了墨熄性命的魔武……
刺刀永夜!
顾茫修长手指一抬,刺刀在他掌中灵活地转了几圈,继而他犹如离弦之箭蓦地窜出,身手又快又狠,杀入妖兽潮水之中。他这柄魔武自带吸煞之气,只要阵法一开,便如鲜血吸引蝙蝠,能将妖物魔物尽数吸引到他身周。
很快地,妖鼠群便将他团团包围,浓重邪煞的黑气困锁住他,他的身影彻底被淹没了,只能看到以他为核心的妖邪群中时不时爆出一道火光,溅出支离破碎的妖兽残躯,黑血飙溅。
江夜雪不比墨熄,直到这时候才发现顾茫的不对劲,他的脸色也变了,回头问墨熄:“顾茫他……他难道恢复了?”
“……”墨熄不答,一双微红的凤眼紧紧盯着那团黑气的中心。
看到墨熄这幅神情,江夜雪又还有什么不理解。他近乎是愕然地:“山膏之前说想要让顾茫‘记忆闪回’,难道这个闪回指的就是修复?……那时光镜……竟能在他缺失两魄的情况下将他的记忆填补回来?”
墨熄想说什么,可未及开口,就呛咳出淤黑的血来。
江夜雪惊道:“羲和君……”
墨熄战损的其实比顾茫厉害得多。顾茫是直接进入镜子中的人,虽然也受到了镜子的影响,但时光镜毕竟是上古神器,不是什么过分邪魔的物件,只要是正常从里面出入的,镜子都不会对其造成太巨大的伤害。
墨熄就不一样了,他原本就是因为强护着顾茫,被一并吸入了镜中世界,几乎可以算是一个不速之客,一个入侵者。因此,他在时光镜里虽然没有做什么,但灵力损耗其实非常大,到出来的时候,他的体能其实已经被削弱至了临界。
但墨熄望着在妖群中厮杀的顾茫,望着顾茫手中那柄黑气缭绕的魔武永夜,还是隐忍着,将喉间的血腥气吞咽下去,抬手沙哑道:“吞天,召来。”
长柄权杖吞天应召而出,通体散发着圣洁的白光。
看着持着燎国魔武的顾茫大开杀戒,墨熄闭了闭眼睛,忍着心与身双重的疲惫,抬起权杖,凌空一点——瞬时风波轩涌,四海潮声。
“鲸吞裂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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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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