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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节

    他看出了顾茫想要辩驳,于是又补上一句:“你不必跟我说如果羲和君在,他会向着你。他向着你也没有用,你是个聪明人,你应当已经很清楚,以你一己之力,并不能扭转什么。”
    顾茫:“……”
    君上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叛国这一棋,你已是落子无悔。”
    他说着,在渺然寒夜中抬起手,握住了顾茫冰凉的五指。顾茫回头看向他,也微微动了一下,似要挣脱,但最后却没有这么做。
    墨熄看着眼前的情形,第一次在时空镜里看到这段过往时,他觉得这个黑衣人是燎国人,觉得顾茫被握住手时的颤抖是因为犹豫不决。但此刻他知道了真相,他心情复杂至极,从脑海中浮出的第一个完整的句子,居然是:“……冷吗?”
    君上立在他身边,怔了一下:“什么?”
    “他的手。”墨熄轻声道,“那时候很冷吗。”
    明明已经是八年前的往事了,照理而言谁也不可能记得当时的这些细节。可是君上在片刻的怔愣之后,明白了过来。
    他垂下眼帘,说道:“……冷。”
    “……”
    “对不起,是孤把他推向了这一条绝路。”
    墨熄没有吭声,而幻境中的君上正在重复着时光镜里的对话,他对顾茫说道:“顾帅,要拓出一条路来,没有双手不沾血的。趁着你手上现在还没有一条无辜的人命,再走一次战魂山罢。以后就再没机会了。”
    顾茫蓦地合上了眼眸,夜风吹着他稍许凌乱的鬓发。他沉默了良久,将手从君上掌心里轻轻抽出来,他的指尖仍在轻微地发着抖,谁也捂不热这一双手。他说:“……走吧。”
    黑袍滚滚,君上与顾茫一前一后沿着小径拾级而上。
    时光镜中,墨熄的追踪到这里就断了,但是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浓雾次第排开,凄迷变幻,他终于看到了顾茫和君上当年究竟是去战魂山看了些什么——
    君上和顾茫来到了战魂山禁地的结界前,君上抬手割破了自己的掌心,将鲜血抹在了结界光阵上。血液顷刻就被法阵吸收,有个空濛得仿佛从大地深处传来的声音隆隆响起:“燕然勒功书青笔。”
    君上答道:“草野英冢有旧铭。”
    燕然勒功书青笔,草野英冢有旧铭。
    这一句简简单单的对诗,何不是顾茫一生的梦想?顾茫一听到这段对答,眼圈便蓦地红了。而君上见他如此,叹了口气,拍了拍顾茫的肩,轻声道:“这里不会再有别人了,把斗篷除了吧。”
    顾茫于是抬起手,将斗篷的束绳解开了。
    ——那斗篷遮掩之下的,原来,是一件白底玄边的军礼服丧衣……
    “走吧。”
    他们穿过结界屏障,进了战魂山禁地。
    饶是墨熄之前心中已有猜测与准备,但是真的瞧见其中景象时,墨熄的心依旧像是被重重擂了一击。
    整一战魂禁地,半个山麓坡头,俱是一座座林立的青冢坟碑,那些碑上有的已经斫刻了名字,描摹上了细致的金漆,有的还什么也没有写。但满山遍野的一大片,汇聚在一起,像是冥间的草莽英魂回来了,热热闹闹地聚首山巅。
    顾茫怔了好久,而后他像是不敢踩碎一场好梦似的,小心翼翼地往前行了几步。慢慢的,他的小心翼翼变成了跌跌撞撞,他蹒跚地走近去,当他看到第一座墓碑上的铭字时,他的眼泪一下子便夺眶而出。
    “……”
    他抬起手,抚摸着墓碑上金光熠熠的铭文,眼泪顺着脸庞潸然滑落。
    “回家了……”
    然后他跪了下来,他的喉间慢慢地透出哽咽,他不无悲戚地蜷跪在那未竟的墓葬群碑前,一次又一次地,在向那七万个被他遗落在凤鸣山的袍泽叩首。
    “回家了……”
    君上立在他身边,半晌,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这座禁地,是孤向你兑现的第一个承诺。七万座墓碑,每一个名字都是孤亲自斫刻的,每一座坟茔都是孤亲手立下的。顾帅,有你与孤一同筹谋,孤会信总有一天,战魂山禁地将不再是禁地。”
    顾茫没有再吭声,他穿着军礼丧服,白麻束着发髻,哽咽着,一拜,又一拜。
    他眼里再没有活人了,他眼里只有他那些离散故去的兄弟。君上见他如此,也不再叨扰他,只陪在旁边看着。
    过了很久,顾茫踉跄地站起来,他双手合十,在墓前又拜了拜,手贴着额心,喃喃低语着什么。
    君上问道:“你还有什么想要孤做的吗?”
    顾茫闭上眼睛,良久之后,他眼眶湿润道:“……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有三件事,想要恳请君上允准。”
    “你说。”
    顾茫的指尖摩挲着墓碑上的金书,一路滑落。
    “……第一件事,如果我真的回不来……请君上不要在战魂山上替我立碑立冢。我此去燎国为探,注定满手沾染同袍鲜血,无论是否被迫,是否有隐衷,杀了的人就是杀了,我无颜再与他们同葬。”
    君上似乎被他的说法弄得很是不安,他道:“但是——”
    “请您听我说完。”
    “……”
    “第二件事,羲和君秉性纯善,他为勋贵,却与我私交甚厚,早已开罪了无数遗老元勋。我叛之后,他必然不信,甚至会有偏激忤逆之举,请君上无论如何都别将真相诉诸于他,也请君上谅其心哀,莫要追责。”
    墨熄听到这里,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他情不自禁地上前,看着幻境里那个军服挺拔,神情肃穆的顾茫,喃喃道:“顾茫……”
    八年前的顾茫的倒影什么也听不到,他立在料峭的山风里,衣袂飘飞,他不是去赴死,但是胜似赴死,而此刻他在与君上桩桩件件交代着自己的身后事。
    “其三。”
    说完这两个字,顾茫却沉默了。
    他垂下眼帘,抬手看着自己的双掌,良久后,他轻声说:“……其三,我想趁着我的手还干净,为他们吹一曲招魂歌。”
    “但是君上,我只有一把上不得台面的小唢呐。您能借我一用您的神武吗?”
    他说罢抬起头来,清风吹拂着他细碎的额发,他在月光下,渴求地看向君上。
    重华的招魂曲赠予英烈,往往有礼官用神武唱奏,但顾茫是绝不可能盼得到礼官来告慰他的兄弟了,他唯一能求的认可,只能来自于眼前的这个男人。
    “君心赤诚如此,孤又有何不允?”君上说罢,掌心里浮现出了一柄碧竹箫。将碧竹箫递给了顾茫。
    顾茫谢过了,双手接过洞箫。他举目望去,像是要把战魂山的这七万座墓碑一一一铭刻到心里。明月松隐之下,他将竹箫贴上了唇,阖目吹响。
    “昔有儿郎抱剑去,碧血沉沙骨难还,此骸去岁仍玉貌,此躯昨夜曾笑谈。君遗丹心我相照,君余浩气我将传,英魂重返故里日,人间无处不青山……”
    一曲终了。
    顾茫放下竹箫,眼眸湿润。
    他转头把洞箫还给君上,重新在碑林前跪落。沉默几许,他低着头,小声哽咽道:“君上,我很快就要走啦,不知道回不回得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顾卿……”
    “我不在的时候,请您来替我多看看他们……不用焚太多的冥纸金箔,只要……只要多带几壶好酒,多捎几样小菜。”他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他们跟着我的时候,军饷一直都不太够,看着其他军队的配给,时常跟我开玩笑,跟我说……”
    额头抵上冰冷的石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跌落。
    “说他们饿了……想好好地吃一顿饭。”
    君上:“……”
    “这些年虽然我不说,但是我都听得到,总有人说我们想要夺权……想要翻天……贪得无厌,狼子野心……”顾茫缓缓地仰起头,“可是君上你知道吗?他们这些人最大的狼子野心,其实只是想吃上一顿饱饭而已……”
    幻境里的君上佩着覆面,没有人知道当时他听到这句话时的神情究竟是怎么样的。
    然而墨熄却可以看到此刻的君上,饶是这么多年过去,当他再一次听顾茫说这一句话时,君上的眼神仍是痛苦黯淡了下去。
    “替我多来看看他们吧,多给他们带些粮饷。”
    君上道:“……顾卿放心,孤一定做到。”
    “还可以有酒吗?”
    “孤会把重华最好的酒都给你的人带来。”
    “烧刀子就好了,他们穷惯了,要是太好的酒,他们舍不得喝。”
    “……好。”
    顾茫便再也没有要求了。
    他跪在山林之间,仰头呆呆望着他成了碑的兄弟们,良久也没有动弹。
    幻境中的君上轻轻叹了口气,抬起手,却并没有将碧竹箫化散,而是重贴到自己唇边,也吹了一曲招魂乐。
    洞箫悠悠,月白风清,便在这悲戚又庄穆的曲声中,战魂山的一切渺去了。
    所有的迷雾与幻境都在此刻消弭散尽,可那饱含着深情的竹箫之声却仿佛穿过了真实与虚幻,从八年前的战魂山麓传来。
    迷雾淡去,余音却绕梁不散。
    良久后,朱雀台上,君上重新将那一枚天珠整顿好,而后仰望着云间皎月,轻声道:“火球儿。”
    “……”
    “这八年,孤时时刻刻佩戴着这手钏,守着这个秘密。每当孤坚持不下去了,孤都会化出这段记忆,再看上一遍。”
    “每看一次,孤就会再深记一遍,这一条路,不是孤一个人在走,也不是为了孤一个人在走。八年了,日日夜夜孤都不曾忘记、不敢忘记。”
    君上抬手抚着腕上天珠,轻声道。
    “孤非铁石之心,只因是……人在九重,如在囹圄……”说到最后,音已哽咽,“其实孤又何曾不知孤愧对顾卿……愧对于你呢……”
    再也无人说话了,庭边老树啁啾蝉夜鸣。
    朱雀殿露台,墨熄与君上默然相望,已俱是神情怆然,泪湿眼眶。
    第131章 家
    墨熄回府后, 连续闭关了三日。
    人们对之前发生的事情诸多揣测,众说纷纭, 大家都好奇墨熄那天去王城里究竟和君上发生了怎样的对话,以至于他铸下了这么大的过错,君上居然不对他加以惩罚,只是让他禁足三天, 如此草草了之。
    可真相却无人能够知晓。
    这三日间, 姜拂黎一直也没有离开羲和府,顾茫的伤势太重了, 他得闭门替他疗伤,众人屏退,谁也不能靠近疗房。
    第三天。
    阳光透过窗棂照入,随着时辰的推移, 墨黑的影子在地上缓缓流照,墨熄坐在檀木书桌前,看着面前的一叠书信。
    这叠书信在这几日里已经被墨熄翻看了无数遍了。它们是这些年来, 顾茫从燎国给君上送来的线报, 一直以来都被君上随身带在乾坤囊里。
    五年间,厚厚的一沓,最早的信纸早已墨渍褪色,最晚的也已边缘泛黄。
    唯一不变的是上面的行书, 那是墨熄再是熟稔不过的字迹, 笔势微倾,有些潦草, 撇捺的末梢习惯性地微微打着卷。
    “君上,我已入燎,燎国国师戒心甚高,日前与我稍有为难。然如今诸事皆安,无需挂念。问君上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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