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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节

    “墨帅来了……”
    “羲和君来了!”
    动静像风吹湖面,一直抵到点将台前。顾茫正在和慕容怜说话,他觉察到了这一觳波澜,于是逆着正午的阳光与校场的大风,眯着眼睛寻声望去。
    然后,他看到了隔着人海与兵刃之光的墨熄。
    顾茫怔了一下,展颜笑了,黑眸虽不再,但蓝眼睛清明得和他们年少跃马从戎时一模一样。
    他抬起手,在北境军的飞扬军旗下,朝墨熄用力挥了挥。
    “墨帅!”他喊他,带着些孩子气的调侃和兄长般的温柔,“上来啊!睡那么久,就差你啦!”
    那支被墨熄整治了多年仿佛将严肃刻进骨子里的北境军忍不住哄笑出声来。墨熄忽然发现这支军队根本没有变过,他们在他手下乖顺了那么久,其实骨子里哪有严肃呢,他们的顾帅能注给他们的张扬与嬉笑,才是北境之魂。
    他忍着眼眶里因为喜悦而即将满溢的眼泪,他仰了仰头,心想着不能让士卒瞧了笑话。可当他从自行分作两拨的人潮中向站立着顾茫的点将台走去时,他知道自己还是掉了泪,他再也严肃不了,也冰冷不了。
    他会伤心,会难过,会高兴,拥有一个血肉之躯该有的全部情绪。
    这一天,冰雪消融,他所有的悲喜都再也无法遮掩,尽数展示在了他的士卒们面前——可是令他意外的是,并没有一个人笑他,那些戏谑又热络的笑容渐渐地敛去,他们专注地望着他,好像他与他们之前长久以来隔着的那一道屏障碎裂了。
    忽然有人不怕死地嚷了一声:“欢迎羲和君回家!”
    一众寂寂,墨熄也没吭声。
    然后顾茫笑了,顾茫在高台上说:“欢迎墨帅回家。”
    是啊,他们是有家的,不必是什么楼宇屋檐,亭台小院,是和这一群他们曾经一同守护过,也一同守护过他们的人在一起。
    原来从他二人投身戎马的那一天,他们就是有家的。
    如今,顾帅也好,墨帅也罢,还有那倚在旁边满脸不耐却半点不打算走的慕容怜——
    他们都回家了。
    战备谋划和战前动员都进行得很顺利,怎么会不顺利呢,墨熄看着身边的顾茫,这样想到。有顾茫在的地方就有火,顾帅可以将沉寂的火堆复燃。
    明明将要面对的是一场危难浩劫,他们的对手是百年前连沉棠宫主都必须用性命才能封印的血魔恶兽,是那个身份不明,令人战栗的诡谲国师。
    可是顾茫好像并不在乎,他在他的袍泽面前永远是这样的胜券在握。
    他天生就有这样的一段风流,能让簇拥在他周围的人觉得,只要有他在,什么难关都会度过,再困难的战役,都能赢。
    备战大会结束后,人群渐散,顾茫朝墨熄眨了眨眼睛,逐渐昏沉的天幕之下,他的眸子瞧上去仿佛是漆黑的。
    “真不好意思,你醒的时候我没有陪在你身边。”
    墨熄却道:“不。你一直陪着我。”顿了顿,补了一句,“在黄金台的时候,你记得吗,你的那一缕魂魄。”
    顾茫笑了,这样的笑容墨熄太久没有见到,精神饱满而富足,红润的嘴唇下面有一颗幼尖的小虎牙。
    “……两位。”忽然横插进来一只手,晃了两下,“请问你们是把我当死的吗?”
    顾茫转头,对上慕容怜那张人憎鬼厌的脸。
    慕容怜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多疑,狠戾,手段下作,自尊心又高。哪怕如今他早已知道自己许多事情是做错了,他也仍是戒不掉他那嚣张狂妄的姿态。
    就好像他也戒不掉他被迫吸食的浮生若梦一样。
    顾茫笑了:“你干什么?”
    “跟你说个事。”慕容怜依旧是高高在上的主子姿态,只是桃花三白眼里的游移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安定。
    “怎么?”
    “咳。这个给你。”
    递来的是一道刺绣精美的蓝金色英烈帛带。正是慕容玄当年留下的那一道。
    慕容怜表情颇不自然道:“望舒府永远是我的,当家人的位置也永远是我的——但是这个,我想了想,勉强觉得,大概你戴上……会比我更合适一点点。”
    顾茫低头看着,稠金色的余晖之下,并不能看清楚他的神情究竟如何,而当他最后抬起头时,慕容怜也没有来得及看到他的脸。顾茫伸手拥抱住了他。
    “我……靠。”慕容怜双臂僵硬张开,手中举着烟斗,满脸的嫌弃,像个关节损坏了的木偶被人摆弄出了一个可笑的形状。
    “你不要指望我亲手给你把帛带配上。”最后他生硬道。
    而回应他的是顾茫哈哈的大笑:“你若是亲手给我戴上,那就人生苦短,一笑泯恩仇,你从前坑我的那些,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慕容怜推开他,怒道:“那是因为你自己从小奸猾,我这才信不过你!这条件应当我来说,如果你继续喊我主上,我就勉为其难地开始罩着你。”
    顾茫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锁奴环已经被摘取了,无论是从前望舒府的,还是后来羲和府的,都不再有。
    顾茫对慕容怜咧嘴一笑,眨了一下眼睛:“怜弟。”
    “……”慕容怜怫然大怒,把蓝金英烈帛往顾茫脑门上一扔,转身拂袖,骂骂咧咧地离去。
    第186章 战
    天色沉晚, 顾茫和墨熄并肩走在破败的重华王宫内。
    慕容辰这些年做的事情于众人之间陈吐而出,就像一件华袍被翻转, 露出下面密布的虱子, 丑恶得令人不可细视。一座王都也因他的疯狂而陷入了混沌与昏暗。如今的宫殿, 到处是砖石碎片,断木残瓦。
    两人在主步道上走着,墨熄问道:“魂盒破碎之后,是谁将你的两魄融回去的?慕容怜?”
    顾茫摇了摇头,说:“苏玉柔。就姜拂黎他媳妇儿。”
    “原来是她……”
    “嗯。不过她这几天心事一直很重,大概是因为姜药师始终下落不明。”
    “照理重华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再怎么云游也该赶回来了。”
    “是啊,可惜没有。”顾茫叹了口气, “不然城内的魔气多少能控制得更彻底些, 现在只能是苏玉柔一个人撑着,但她医术到底是不如姜拂黎的。”
    墨熄思忖片刻道:“梦泽曾说临安有一位隐士药修,甚至掌握着重生之术, 不知是不是能——”
    顾茫打断他:“来不及啦。”
    他言语之间淡淡的,似乎对慕容梦泽说的隐士药修一点激情也没有, 而且墨熄能看得出他的寡淡并不止是因为血魔兽出世在即, 而是因为他本身就对梦泽所述的传说完全不感兴趣。他甚至不怀疑就算时间来得及, 顾茫也不会去询问梦泽这个隐修的行踪。
    “你是觉得梦泽所说未必靠谱?”
    顾茫顿了一下, 随即笑道:“我没有这么说。”
    见墨熄还想再问些什么,他忽然抬手指着前面的金銮殿残墟:“对了,你看那个。”说着就拉着墨熄跑过去。
    原来是大殿里的金兽熏炉, 从前慕容怜为了阿谀慕容辰,特意打至的那一种。
    小金炉躺在一片废墟之中,还在不遗余力地喊着:“君上洪福齐天。”“君上泽披万世。”
    顾茫听得长叹一口气,有些唏嘘。最后道:“慕容辰所求,到底还是太多了。”
    墨熄道:“也不知燎国击败后,重华何人可为君。”
    “怜弟肯定不行,他刚刚自己说了,说他身体不好,已经被浮生若梦整废了。所有事情完了之后,他就想去临沂封地修养。……不过这种事情也急不得,人各有命,国各有运,船到桥头自然就直了,不必忧心。”
    顾茫说道这里,顿了一下,笑道:“不过你刚刚说击败燎国——你就这么笃信我们能赢?”
    墨熄抬眼,目光沉静温柔:“有你,什么都能赢。”
    顾茫眼神中个光泽闪烁了一下,旋即抬手敲了敲墨熄的胸膛:“哈哈,多谢你信得过我。不错,我也觉得有我一定能赢。论起对血魔兽的了解,你们谁都不如我,所以明天打起来,你们一定都要听我的,这回我才是主帅。”
    墨熄看着他踌躇满志的样子,忍不住抬手轻戳了他的额头。
    “……你永远是我的主帅。”
    顾茫笑了,有些张扬又有些腼腆的模样。
    “不过说起来。”过了一会儿,顾茫道,“我总觉得苏玉柔……她好像有些怪怪的。”
    “怎么说?”
    “当年剑魔李清浅作祟,说是燎国国师因为绝世美人苏玉柔成亲而疯魔,找了百余名与苏玉柔相貌相似的女人,全部祭了山。燎国国师当时还说什么……苏玉柔有什么了不起的,此等相貌的人,他想要几个就有几个。”
    墨熄点头道:“确实如此,李清浅的挚友红芍姑娘,也是因此被害的。”
    “嗯。”顾茫摸着下巴,“但是墨熄,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什么?”
    “你想啊,如果一个寻常女人,她的前相好打到自己国门前来了,她会是什么心态?”
    墨熄沉思道:“可能会设法去向对方递信求情。”
    “还有呢?”
    “再不济也会坐立不安,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个男子。”
    “你说的一点儿也不错。”顾茫道,“可是苏夫人却完全不是这样,她好像根本不在意燎国国师此刻正在做什么,一点点都不在意,而是一直在派人打听姜药师的下落。”
    “或许是因为她与燎国国师早已是过往,她如今已是姜拂黎的妻子,所以自然挂心姜拂黎的安危。”
    顾茫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不正确。”
    他说着,还笑着捏了墨熄的脸颊一下:“你这人呢,就是道德底线太高,总以人伦来衡量人心。是,苏玉柔是姜拂黎的妻子这没有错,我也不认为她会背叛姜拂黎,这是人伦。但是如果真的如李清浅所认为的那样,苏玉柔曾与另一个男人有过这么深的纠葛,那么不管她是已为人妻还是为人母,再次见到这个男人,并且要与这个男人为敌时,她的内心是没有办法忽视他的。”
    “……”
    “但是苏玉柔不在意。”顾茫说道,“就我这些天看下来,她对国师只有两种情绪,一种是害怕,第二种是厌弃。”
    顾茫摇了摇头:“这不是面对老相好的心态。”
    墨熄瞧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禁有些无奈:“你又怎知人家姑娘的情绪。”
    “其实这和是男是女都没关系,就是一种人之常情。”顾茫说到这里,顿了顿,“唉,我这么和你说吧,你当初以为我叛国,洞庭水战前,你知道即将见到叛国之后的我时,你是什么心情?”
    墨熄:“……”
    “断不会是害怕或者只有厌弃,是不是?”
    自然如此。
    那种心情墨熄到现在仍然可以无比清晰地回想起,极痛苦又极盼望,醒与梦时都是顾茫的身影,像被过去的温柔所浸润,又想被未卜的将来所遮迷。
    墨熄垂了睫毛,叹了口气:“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所以苏夫人不对劲。”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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