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二位会眼看我被吃掉不成?”谢通幽笑了笑,“朋友在侧,谢某躺也躺得安心。”
闲话叙罢,谢通幽的手搁在被褥上,透出种不自然的青白色来,似将死之人一般,他缓缓道:“请二位前来,实是有一事麻烦。原本我自己可以解决,如今看来,只怕再不能如往日那般无病无灾,还请二位看在我的面子上跑一趟。”
“你助我们良多。”不等沧玉开口,坐在一旁的玄解先出了声,他静静看着谢通幽,丝毫不给自己留半分转圜余地,“说吧。”
沧玉有些纳闷这倒霉孩子为何如此实诚,都不听听对方到底要提什么要求,要是谢通幽说出他们做不到的条件,难道也应下来吗?
其实沧玉心知肚明谢通幽绝非是刻意刁难的人,只是习惯了给自己每句话留好退路,免得陷入尴尬境地。只不过玄解都已经说出来了,他当然不会傻到这时候再上去添堵,更何况正如玄解所说,谢通幽助他们良多,干脆默认。
尽管君玉贤与谢通幽最初找上门来,只是担心他们两个大妖作乱世间,然而之后种种情谊绝非虚假,单是玄解的事就堪称救命之恩,眼下君玉贤离开了,这恩情加倍,全报在谢通幽头上算了。
就算是谢通幽真要天上的月亮——这个还是谈一谈吧。
“我前不久夜观星象,发觉有位挚友近来有难,他就隐居于小仙峰青山村之中。”谢通幽咳嗽了两声,下意识抓紧了被褥,皱眉道,“如若不麻烦,我想二位代我去看上一看他的情况,假如可以——”
救他一命?
“还望二位能为他收尸。”
啥?
沧玉愣了愣,有点呆滞,半晌才缓缓道:“帮他收尸?”
“不错,要是他性命无虞,二位就代我问声好,足以了。”谢通幽的脸色不太好看,语气却很轻松,好像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一样,他们这等修道人大概都将生死置之度外了,没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这劫难是他自己的,旁人怎可随意干涉,更何况生死有命,谁又能护得谁一生一世。”
玄解忽然抬起头来,他对谢通幽道:“我愿意护沧玉一生一世。”
谢通幽什么都没有说,他这病瘦脱了形,显得眼睛格外大,慢慢从沧玉身上转到了玄解身上,看上去竟有几分无可奈何的模样。
沧玉淡淡道:“若我都打不过的敌人,你恐怕也逃不了。”
谢通幽很慢很慢地笑了起来,他看着沧玉与玄解,是十分欢喜的模样。
他们还有很漫长的时光消磨。
天命啊。
天命呵。
第六十九章
三人正聊着天, 谢通幽渐渐乏力,仍是强打着精神细细将他那位友人的事说了一番,而后就听见了小参仙砸门。
外头还有丫鬟惊慌失措的声音:“小少爷,小少爷……”
谢夫人是不准小参仙来此地的, 怕谢通幽将病气过给了小孩子, 因此丫鬟看不住小参仙, 往往是要受罚的。小参仙本来并不听话, 后来见着几个丫鬟因为自己挨了打, 才老实了几天, 今日听见谢通幽醒转,立刻将所有事情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小参仙本就是有些修为的地灵, 只要有心, 寻常凡人怎么拦得住他,便被跑到了门口, 不过他还记得之前丫鬟被波及的事, 犹豫了片刻, 站在了门口敲了敲,故作恶声恶气道:“谢通幽, 你醒了没有,要是你醒了, 就跟我说说话!”
他声音又软又黏,故作凶恶都没什么气势, 听起来倒像小奶猫撒娇。
“要见见吗?”
沧玉站起身来问道。
谢通幽缓缓摇了摇头, 神色疲惫:“我这身躯已是油尽灯枯之象, 恐怕寿命无几,还需再调养几日才能多添几年活日,否则连明年开春之景都未必能看见。请沧玉兄出外安抚小人参片刻,待到时机成熟,我自会让他进来的。”
“好吧。”沧玉挑了挑眉,出外去哄小参仙了。
对哄孩子这事儿,沧玉算不上拿手,毕竟他一来没成亲,二来玄解从小听话,没有这么多烦恼,不过哄孩子无外乎威逼利诱两样,心里还算有点数。于是沧玉推开门出来,又很快将门关上了,病人怕见风,小参仙差点扑在沧玉身上,急忙退后了两步仰头看他,大概是因为看到熟悉的妖了,稍稍安心了些,就走上前来抱住了狐妖的大腿,想缠他带自己进去。
这一招对丫鬟百试百灵,只除了见谢通幽。
这小参仙说轻不轻,说重倒也不算太重,只是突然冲了过来,确实有些叫人措手不及,沧玉只得一边躬下身将小参仙抱起来,一边看向了丫鬟们,淡淡道:“此处有我,各自忙活去吧,不必担忧。”小参仙顺势靠在了他怀里,丫鬟们到这时才终于能松口气,福了福身就离开了,有个别还想留下的,也被沧玉打发走了。
沧玉将他带远了些,走到回廊边坐下,小娃娃热乎乎的身体藏在怀里,像是抱了个天生的暖炉,幼童抬起头,可怜兮兮地看他,似乎见着放心依赖的大人终于可以流泪,又倔强着不让泪珠子掉下来:“谢通幽是不是也不要我了,就跟师父一样?”
这话如何回答似乎都是错,沧玉轻声叹气,伸手擦掉小参仙脸上的泪水,到底有些眼泪不堪重负,从那双圆滚滚的大眼睛里掉了出来,打湿了脸颊。
“是因为我不是人吗?”小参仙低声道,“是我害了谢通幽吗?如果他吃了我的叶子,会不会好一点起来?”
沧玉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帮小参仙擦了擦脸,淡淡道:“怎么这么想?”
“她们说,说我来了之后,谢通幽就开始生病了。”小参仙摇了摇头,避开了沧玉的手,把小脸埋在了大妖怀里,眼泪一点点洇湿了衣服,他哽咽道,“是不是我的错,师父总说人与人之间是有缘分的,很多事不能强求,因为我贪心谢通幽对我好,才害了他?”
沧玉将他搂进怀里,慢慢道:“不,谢通幽只是自己身体不好,不关你的事。”
“真的吗?”
“真的。”
小参仙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那你……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什么?”沧玉挑了挑眉,心道要是小参仙想让自己帮忙做主,那倒是没什么大问题,背后讲人坏话就不要怕被知道。
“师父说我头顶的小花可以治百病,你帮我摘一下,轻……轻一点,我怕痛,自己不敢摘。”小参仙抬起头来,刚哭过的眼睛有点红,水润润,天真无邪地看着沧玉,“师父从来不会骗我的,要是谢通幽吃了小花,就会立刻好起来了吧。”
沧玉不紧不慢地抚摸着小参仙的背脊,幼童的骨架还没彻底长开,摸上去像团软肉,他凝视着这个孩子,声音温柔了许多:“不用,谢通幽会慢慢好起来的。你这小花要是掉了,下次他还拿筷子夹什么呢。”
“说……说得也是。”小参仙有些沮丧地垂下了头,再三要求保证,“他会好起来的,对吧。”
“会的。”
“那等他好起来,我就勉强让他夹一下好了。”
不知道是不是 因为体型的缘故,小参仙跟寻常娃娃的心智并没有太大的区别,闹起来的时候格外闹腾,安静下来后就容易犯困。谢家的人很好,可是小参仙还是更信任和师父有关的这些人,谢通幽也好,沧玉也罢,现在师父不在了,小参仙只有在他们身边比较安心。
不多会儿,小参仙就在沧玉怀里沉沉睡着了。
沧玉轻轻拍了拍他,试图从脑海里搜索玄解有没有过这个模样,不过可惜的是,即便是有,知道具体的大概也只有倩娘。在他的记忆里,玄解简直像是打一生下来就是这个模样,几十年来从没变过,而且有随着年纪越大显得越神秘的征兆。
他已经有些看不懂玄解了。
教育小孩子果然是比较劳神费力的事,还好当初落在自己手里的不是小参仙,而是玄解。不过说到头来,为什么别人捡来的都是小天使,有什么讲什么,玄解就像个锯嘴葫芦,有什么就不讲什么,最可气得就是他永远是一张“我什么都知道但是不想说”的表情。
果然还是自己的教育方针有问题。
小参仙的两条胳膊牢牢环住了沧玉,于睡梦之中都不肯放松,粉嫩嫩的小脸像是桃子般柔软俏丽,他睡得很安心,叫沧玉心中生出许多柔情来。过去二十多年的担心受怕里,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跟某位姑娘结为连理,共谱鸳盟,两人生儿育女,做对闲云野鹤。
日子已是如此,总还是要过下去的,一个人寂寞的时候,就更盼着两个人亲密。
然而当年的梦中,女子总是面目模糊的,此刻想起来,脑海之中忽然涌现出那片不该存在的幻境,白狐与异兽躺在一处,流水潺潺,明月高悬。
沧玉险些慌得手上一松,好在及时反应了过来,将快要勒住他脖子的小参仙稳稳当当托回了怀中。
否则真说不好是小参仙勒死他,还是先自己摔个屁股墩。
真谓是心慌意乱,沧玉将小参仙抱紧了,面无表情地瞪着栏杆,思绪如沸腾的滚水般翻涌,惹得头痛。
他原以为,玄解那句话带来的影响即便再大,这么久了也该平息些。
就算当妖再久,也不至于把正常的礼义廉耻都忘得精光,玄解对他来讲是晚生后辈,就算沧玉从没把对方当做小孩子来看,可是怎么讲,都不该起半点心思,更别提是这种心思了。再说就算撇去“师生(?)”或者是“养育(?)”方面的事,他们两个大男人,是要怎么生儿育女。
别乱想。
沧玉摇了摇头,他的确有感觉到自己作为人的底线在放宽,或者说是在改变,不过没想到自己的节操会掉成这样,就算对他来讲,这念头也太过鲜廉寡耻了。
最重要的人,可以是长辈、友人、亲人,不一定是要爱人,可是他现在想的事情跟前三者没有任何关系。
只跟后者挂钩。
这些事想起来太过伤神,沧玉不敢深思,生怕自己仅剩的那点节操都碎成片片,干脆换了件重要的事情来想。
作为一个没毕业的学生,打小报告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安慰完小参仙之后,沧玉就有这样的想法,来到人间就要接受人间的规则,谁都不例外,小参仙天真懵懂,与山野为伴,天地无声,自然不会有任何猜忌怀疑与苦痛,然而同理,他得不到相应的关怀热闹与温柔。
有人怀疑小参仙,是在背后讲坏话,这是人间必然会发生的事。
所以,被举报,被查出来,也是一种必然的事。
讲坏话就是这样,不爽不要讲啊!
沧玉目光暗沉沉的,这世间有好的,也有坏的,正如谢通幽所言,谁都没办法保护小参仙一生一世,也没办法阻止他深入了解红尘,同理,他不会阻止其他的人同样了解下这个世界是不是真的会天降正义。
小参仙是君玉贤唯一的徒弟,光是这个理由,就足够谢通幽做任何事了。
沧玉当然可以帮忙惩罚那些嚼舌根的坏人,然而他作为客人,贸然惩戒下人,是对主人无礼;再来小参仙如今记在谢通幽的名下,他为小参仙出头,难免叫谢家颜面无光,好似小参仙无亲无故,才由他这个外人来出头。
更何况小参仙听到这些话,到底是从谢夫人那边流出来的,还是下人们单纯妄言,沧玉可谓一无所知。
帮人是很好,可治标不治本毫无意义;再来说不准落人口实,哪怕不严重,可人心中到底不舒服。
既然这些人这么不小心让小孩子听见自己被人讲坏话,想来他们一定很乐意让主家多听听,至于谢通幽想怎么处理,那就是他的事了。
对仆,他是主;对母,他是子。
做什么都合情合理,远胜过沧玉鲁莽行事。
单是前者,大户人家自然有办法处理嚼口舌的下人;若是后者,谢母也得看在爱儿面子上。
处理事情有很多种办法,未必事事都要自己亲自动手。
人的规矩有很多,人情世故学一辈子都学不尽,大概正是因为如此,所有历劫的大能都想到红尘走一遭。
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哪是对错黑白能说清的。
…………
“你支走沧玉,是想跟我说什么?”
玄解看着沧玉的身影消失在门后,那些嘈杂的响动慢慢远去,这才转过头来看着谢通幽,缓缓道:“不要废话,如果你想休息,就应该叫我跟沧玉一起出去。”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谢通幽轻声笑了笑,淡淡道,“我时日不多了,顶多只有几年好活,玄解兄,你是我见过最为心思纯净澄澈之辈,我如今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玄解淡淡道:“你问。”
“我……无法侍奉双亲膝下,是否不孝;对师弟暗生私情,故意搅乱因果,是否不义?安排小参仙到人世来,说是为他打点一切,其实只是为全自己的私欲,更是为了安排后事,是否无情?”
“你并不是想问我。”玄解道,“你的心里早就已经有答案了。”
谢通幽惨淡地笑了笑,静静道:“不错,我如此心思实在不配为人,行径与畜生无疑。但愿来世投胎轮回,不再受此等孽缘迷障。”
“哼。”玄解冷笑了一声,缓缓站起身来,那张天生风流的面孔上带着嘲讽讥笑的神态过于惊人,似是全然蔑视着谢通幽,“你们凡人真是傲慢,即便到此时此刻,还觉得人应当是什么样的,你以为牲畜野兽会有这样的心思吗?善是人性,恶也是人性,找种种借口,会有显得比较高尚吗?”
谢通幽的脸色苍白,这番话莫说对个病中的修道人来讲,即便是对寻常犯错的人而言,都实在够重了。
野兽永远都很平稳,为了活下去,为了生存,没有太多改变。
而人则不同,有可超凡入圣之流,自然也有可鄙可憎之辈,大概是没有上限,因此同样没有下限。
怎样的种群才会认定自己就应当做对的事,凡人不光野蛮,还傲慢得远远超出了玄解的想象。
听说我是深情男配[穿书] 第5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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