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解还在睡,这一觉睡得异兽迷迷糊糊,仿佛要做个不受女巫诅咒的睡美人,永永远远,痛痛快快这么休息下去。
“玄解?”沧玉在微弱的光线里轻声呼唤,伸手贴在玄解的脸上,发觉烫得吓人,疑心是生病了,不由得将妖拽起来,顺着衣领子往里摸,没摸到冷汗,只是发烫,出于贫乏而微弱的医疗知识,天狐最终问道,“你热不热?想不想吃点什么。”
这么大的动静,死人都被折腾活过来了,玄解勉力支开眼皮,口吻难得带了点闷闷不乐,像是想抗议沧玉的暴政又实在没力气,虚弱道:“好冷。”
你烫得都快能蒸发糕了还冷?
沧玉有点担心这不正常的高热是不是烧坏了玄解的脑子,说好的只是睡一觉呢?突然就把自己烧傻了可还行。
“你真的冷?”沧玉不太相信地又问了问,差点被玄解身上冒出的小火苗吓得跌到地上去。
那火星一闪而逝,把玄解的衣服烧出个洞,是黑色的焰火,沧玉没见过,不过不妨碍他烦恼该怎么跟结完婚后就穷得快要刮地皮过日子的舒瑛说他们把他家的被子给烫出个大洞。听起来实在太忘恩负义了,人家好心收留他们,他在人家酒席上惦记着小情人跑路了,睡觉的小情人一言不合就发烧还顺带烧了人家的被子。
沧玉瞪着眼看被子上的小洞,不知道自己现在去买一条来不来得及,顺便给玄解带点药。
“冷。”玄解这次连字都干脆省了,他蜷在被子里,打个蛋能立刻熟的脸上隐隐约约透出了原先的兽形,黑红色的甲片在他的眼睑下渗透出细碎的形状,像是一片片鱼鳞,又好似迸裂开的岩石裂缝,中间流淌着鲜血。
这差点没把沧玉吓死,他伸手去摸了摸,指尖几乎被烧成了焦炭,痛得他两眼浮出泪来,随着妖力缓慢恢复,才缓慢意识到那大概是玄解身体里的火焰凝聚成了液体,而不是什么血液。
感情玄解是个岩浆成精。
沧玉甩了甩手,有点无从下手,这感觉就像养了只正处于防御状态的刺猬,要是放着不管,对方能毁了这场喜事;要是下手管,少不得自己被扎得满手是刺。他没注意自己的眼泪此刻正一往无前地顺着脸颊轮廓落下去,滴在玄解的脸上滋滋作响,冒起一小屡可笑的青烟,可玄解感觉到了。
他还以为下雨了。
那就太冷了,姑胥那场大雨始终还在玄解的脑子里徘徊不去,他想起来就觉得身体里每块骨头都在发冷,于是拼命想挣扎起来找个地方躲起来。然后玄解看见了脸上挂着泪痕的沧玉,一时愣在了原地,多少有些不知所措,正欲伸手去擦拭掉那浅淡的痕迹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此刻正在人形与原身之间来回徘徊。
玄解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全身都在发冷,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伤到沧玉了,这种冷比那日姑胥的雨更可怖,无孔不入的寒气钻进他的五脏肺腑,每根骨头的缝隙间,如同锉刀切磨,叫他痛不欲生。
“你哪里疼。”玄解缓慢而温吞地询问他,固执地睁开眼睛,不去思考那困扰他的睡意,他太累了,没办法好好打量沧玉,低声道,“怎么不在外面。”
他听见了那震耳欲聋的欢笑声与锣鼓声,疼得头几乎要裂开了,可那是沧玉喜欢的世界,喜欢的热闹,喜欢的——一切。
“我不疼。”十指连心,其实沧玉痛得要死,然而他们之间已经有一个倒下了,另一个总得表现得坚强点,不过是点小伤,没必要大呼小叫,只是他不敢再去碰玄解,扯着被烧焦了大半的被子不知道该给对方遮头还是盖脚,轻叹道,“倒是你,你哪里难受吗?”
玄解的耳朵在轰隆隆作响,那些欢乐的笑声与乐律混杂成一块,他的眼前泛出斑斓光芒,几乎讲不出一句话来。梦魇的能力在反噬他,那本就是难以掌控的能力,他初次尝试就拿来控制沧玉这样的大妖,倒累得自己被拖入其中。
“我好冷。”玄解如是说道,他眼前模模糊糊出现了姑胥的模样,“他们好吵。”
好冷——
冷!
沧玉只觉得时空似乎短暂停顿了下,他看见自己的白发无风自动地漂浮在空中,如水母在海中游动,触须正无忧无虑摇曳时被按了十倍的慢速播放。
玄解重新闭上了眼睛,他倒回床上,热气似乎消散地无影无踪,窗外的欢笑声与乐声都停了,这片令人不安的寂静之中忽然飘洒进雨声。起初很轻,而后就变得颇为嘈杂,沧玉几乎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伸手去摸玄解的脸颊,对方已经没有那么热了,正熟睡着,眉心微微蹙起,似乎不太安稳。
沧玉推开门出去,却发现整个渔阳天翻地覆,更精确些,他们已不在渔阳了。
这是姑胥。
“沧玉!”
雨中传来女子气急败坏的声音,沧玉定睛看去,穿着一身嫁衣的天仙女就远远站在门边,她已将红色的盖头掀下,人间的脂粉将她装扮得极美,此刻满脸怒容,怒火几乎能烧穿雨水蔓延到他的身上。
这说不准本是她一生之中最美好的一日,现在彻底被毁了。
沧玉觉得自己发憷得合情合理,将心比心,换做是他跟玄解结婚当天,好心收留的“人”恩将仇报来捣乱,他会直接削掉对方的脑袋。
“这是怎么回事。”
天仙女气势汹汹,她一双明眸被雨水洗得发亮,剜出匕首般的锋利,她看向被沧玉挡在身后的房门,口吻比冰雪更冷,比利刃更令人胆寒,难以置信地看着沧玉:“你居然在凡人聚集的地方藏了一只魇?你疯了吗?”
沧玉硬生生克制住了自己,冷静道:“玄解他不是魇,他只是……他只是……”他沉默了片刻后道,“吞过一只魇。”
“他吞了一只魇——”天仙女看起来被震住了,大概她活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听说过这么扯淡的事,半晌才出声道,“那……那你更不该带他来渔阳了。”
沧玉摇了摇头道:“不是他的错,杏姑娘,是我的错。”他走出来站在雨水之中,冰冷的雨不断冲刷着天狐的脸颊,他的声音在雨声里清晰可闻,神情冷静无比,“他本来没事的,是渔阳最近进了心魔,我一时不慎中了招,才使得他变成如此模样。”
“心魔。”天仙女稍稍分了神,她下意识道,“原来那几件人命案子是心魔在捣鬼。”
要是往日不识得情仇爱恨,天仙女说不准要厉声斥责沧玉管教不严,此刻她自己都是红尘中人,自然对情情爱爱心领神会,又怎会不明白沧玉此刻心境,更何况若真如对方所言,这只不过是一场意外,自然是怪不了任何人的。
“罢了!”天仙女万没想到她成个亲没遇到天庭阻碍,倒被两个大妖无意打扰,心中始终存着点怒气,因此口吻听起来颇为愠怒,好在她公私分明,是是非非颇为清楚,并未闹性子耍脾气,而是强忍怒气道,“此刻说这些也无用,还是将玄解救醒,再让他收回魇术,否则一日两日还可,时日一长,渔阳百姓怕是要活活困死。”
沧玉当然没有意见,他点了点头,请天仙女进去,这次他是真的有点想念棠敷了。
其实沧玉还没彻底回过神来,反应虽然过来了,但神智跟情绪还没有彻底跟上,他知道发生了什么,自己要做什么,情绪却好似打了麻醉一般麻木不堪。
沧玉甚至不敢缓过神来,倘若缓过神来,他都不知道自己会怎样。
外头被魇术笼罩,熟睡的玄解倒是不受半分束缚,他睡得很沉,只是心中始终挂念着沧玉的两滴眼泪,因此并不安稳,连带着梦境都支离破碎、摇摇欲坠,似乎能听见天狐温柔而心碎的声音。
远远的,玄解在一片白雾里看见了个紫衣人,不知怎么,他一看到那背影,就觉得心中温暖了起来,全身上下的寒意都消散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好孩子, 过来。”
那朦胧光芒之中,紫衣人很快就察觉到了他的存在, 忽然转过身来缓缓半跪下,温声道:“到爹爹这儿来。”
玄解懵懵懂懂, 往前跑了两步, 他越跑才发现那紫衣人竟大得出奇, 低头瞧了瞧, 才发现自己是缩了尺寸,竟形似当年刚出生不久时的模样。这迷梦之中昏昏沉沉, 玄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是循着声音跑过去,一头栽在了紫衣人的膝头。
“我儿受苦了。”
紫衣人的声音轻柔, 说不出的感伤爱怜, 他将小小的玄解抱在怀中, 半点不畏惧身上冒出的火焰,反倒伸手安抚般抚摸着兽身粗糙的背脊。前方为他们亮起了光, 照出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道路来, 紫衣人轻飘飘走过去, 洒落一地月辉,四下就成了无尽的河流,远处是青青高山,当中立着个居所,正是依山傍水的好去处。
光芒渐盛,玄解被抱在紫衣人怀中, 越走便越觉舒坦,浑身都放松了下来,那些嗡嗡作响的声音在他脑海中消散开,只觉得说不出的温暖舒适。
只见得近有高崖峭壁,奇峰险峻;远有碧浪银涛,滚滚奔涌。雾气蔼蔼,枝有凤凰栖;清风瑟瑟,石上青鸾立,皆生得丰毛疏肉,形秀态美,见着紫衣人归来,不由得一道鸣叫出声,霎时间万花齐放,百鸟朝来。
山森森,花艳艳,流水跌宕又清澈见底,如天生翡翠酿琼浆,凿出这无边山水,玄解好奇地四下打量,想到沧玉不在此处,又觉索然无味,垂头丧气地趴在紫衣人手臂上。
此处没有日月更迭,不见天光;没有星辰轮转,不见暗影。紫衣人走得不快不慢,不过片刻,就走上绵绵云层之中,行动于烟霞之间。
腾云驾雾不算是什么难会的法术,可如紫衣人这般与天地相融一体却是难事,玄解琢磨不透他的来历,索性不去思考,远远看见九天之上光影浮动,变化万千,那青鸾并着凤凰绕着烟霞飞舞,显然是为他们开道。
这云海终有尽,远处浮现出一座宫殿来,隐隐约约,如寻常飞鸟大小,可见距离极远,哪知紫衣人站定下来,一步踏出,只见得虚空变化,青鸾与凤凰褪去这身羽毛躯壳,化作一男一女,将大门缓缓拉了开来。
殿中摆设却是十分寻常,只是隐约透着说不出的古朴气息,好似混沌初开,阴阳未分,玄解从未感觉到如此强大的压迫感。
这殿中并无其他东西,只有两口池子。
一边是寒气森森的冰池,另一边却是热气逼人的火池,火焰凝结成流水的模样,粘稠厚重,在池子中缓缓流动。
紫衣人将玄解放在火池边的石台上,这才站起身来,雍容道:“你且在此处休息一番,我去取些东西来。”言语之中,说不出的纵容慈爱,道不尽的怜惜轻柔,伸手抚过小兽的脸颊,如清风加身。
他生得自然不如沧玉那般美艳,然而自有一番贵气逼人,满头青丝唯有两鬓霜白,展袖轻挥,只见穹顶之上星垂平野,点点光疑坠,片片月云收,照出一番无垠苍穹。
玄解支起身来,到处看了看,那火池不时窜出丈长的火焰,底下红黑色的流浆煮沸般缓缓涌动着,在这不大不小的池子里无尽循环,轻嗅了两下,几乎要醉倒在石台上,蠢蠢欲动地用自己的前爪去试了试,只觉得温暖无比,他这时的身躯太小,圆圆滚滚,险些整只兽都滚进了火池之中。
那紫衣人回来得很快,将落在半空中的玄解提回了自己的膝头。
这次紫衣人自己坐在了石台上,他端来一杯酒,酒中佳酿火红,清澈见底,一手执着酒盏,一手抱起玄解,将这佳酿喂入小兽口中。
“你年纪不大,性子倒是凶蛮,吞了千年梦魇尚不知足,还敢强行施展。”紫衣人言语虽不客气,但并无斥责恼怒之意,语调甚至带着些许笑意,模样可亲,“饮罢这杯流霞酿,你且活动活动身体。”
玄解才知道自己喝了一杯流霞,他模模糊糊想到之前云海下的光影,心道原来那也可以拿来酿酒吗,不知道能不能留一点给沧玉。
然而这个念头刚起,玄解就发现流霞酿全进了自己的肚子,一滴都没剩下。
紫衣人将他放在地上,倒不管他,而是随手将穹顶上的黑夜摘下,铺展于面前,这黑夜瞬息变化,偶是大漠黄沙,偶是江南春柳,或是日落沧海,或是云游碧落,无尽高耸山峰,万千险滩溪涧,大千世界无数,直到光芒微微闪动,露出了舒瑛的面容。
玄解站在紫衣人脚边努力仰头看,见到舒瑛就等于能见到沧玉,可无论他多努力在这片画影之上搜寻,仍是只能看到舒瑛在学堂之中认真读书的模样。
“我死了吗?”玄解问道,语调平静。
“你怎会那么容易死。”紫衣人重新将他抱起,口吻略有些许心疼,缓缓道,“若非外力强行将你斩杀,否则这区区魇术,还害不死你。”
他说来平平淡淡,好似那令人头疼的魇魔全然不值一提。
玄解不喜欢被人抱来抱去,沧玉是唯一的例外,然而他在这紫衣人怀中只觉得有几分懒洋洋的舒适,如同鸟儿归巢,又似游子归乡,一时半会不想动弹,更何况他方才冷怕了,倒非常识相,半点没离开的意思:“那他们死了吗?”
“你很关心他们?”紫衣人听起来有些诧异。
“不——沧玉会不高兴的。”玄解颇为平淡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很快就沉默下去,闷了半晌才道,“沧玉呢,他去哪儿了?”
紫衣人伸手抚过玄解的头顶,温声道:“此处不是他该来的地方。”
“这是什么地方?”玄解不解道。
紫衣人轻轻叹了口气,神情略有些凝重起来,仍是回答道:“此处是日月池,这火池是阳,那冰池是阴,你与火池同源,因而我将你放在石台之上却不让你下去,是因你全身倘若落入池中,便会化为同源,那是你以后要做的事。”
玄解又问道:“以后?”
“不错,千千万万年之后,待这世间再灭一个大轮回,再循环过一程,你便能长成真正的烛照,这高天烈日,万千光辉,就皆是你的化身了。”紫衣人淡淡道,“不过此刻你还是个孩子,还需再等三十万年,才算有些能为。”
三十万年。
玄解有些茫然,这数字对他而言太过漫长,三百年甚至三千年对如今的他而言都已是一段不朽的光阴,难以度过的漫漫岁月。
此时玄解还不知道自己来到了何处,这是远比梦中梦,境中境更遥远的地方,确切来讲,是混沌之中,这火池是生,这冰池是灭。
这是烛照与幽荧的圣地之所,太阳与太阴生分两仪交汇,定下天地之道,万物生存的起始点,同样是终点。
万物自有枯荣,生灵各有寿命短长,周而复始,往复循环,天帝为天道授命,得长生无极,然而万载消磨,无限光阴,甚至连天道都不会永存不朽,它会崩溃塌陷,而后再创一个崭新的蛮荒世界,从头再来,不曾更改。
唯有日月永存。
玄解此刻就在这永存不灭之地,观看周天星图,凝视日月旋转流动,却对此一无所知。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玄解问道,“我又是什么?”
二十年足够玄解从不谙世事的痴儿变成个聪明的青年人,他与妖族生活在一起,脱不开天道定下的规矩条文,却对自己一无所知,时光快得令人咋舌;然而二十年又是如此简短,简短到沧玉闭关眨眼消失,紫衣人展袖间景色变迁不堪一眼。
莫说二十载尘寰,便是二百年,二千年,甚是上万年,对紫衣人而言同样不过弹指一瞬间。
“你想做什么,就是什么。”紫衣人柔声道,“你落入梦中之梦时,我已察觉到你的身影,可惜那魇魔太过弱小,我未曾追踪,直至此刻方才发现你。”
他虽不曾解答玄解最想知道的问题,但好歹将来龙去脉告诉了异兽。
“你身躯羸弱不堪,又妄动法力,你那身躯受不住便要强行长大,因此才昏厥过去。”紫衣人微微笑了笑,“那魇魔弱小,你却强大,因而我才能寻到你。”
玄解皱眉道:“这是一场梦?”
紫衣人闻言一笑,缓缓解答道:“你怎知不是另一处真实?”
玄解不是蠢货,他听得见紫衣人的自称,同样听得出来对方的宠溺与纵容,沧玉当初在礁石边的言语宛如预言般在耳畔响起,他本以为自己见到父母多少会有些好奇心,然而他此刻只想见到沧玉。
“我想见沧玉。”
玄解平静道。
听说我是深情男配[穿书] 第9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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