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好言好语让你出去,你听不听?”谢茂咽了一口渍梅,试图压住此时的不适。
衣飞石已察觉到他反常的动作,再不敢说什么为了谁的事,急道:“听,听。臣这就走。陛下息怒,陛下先请太医来看一看……”一边说走,一边上前扶住谢茂。
见谢茂蹙眉抿嘴,他立刻就抱起榻边放着的粉瓷痰盂,送了上去。
痰盂里边盛着浅浅一瓮香汤,怕皇帝呕吐时水溅起来,衣飞石顺手就把手里的手帕子扔了进去。
然而,那手帕被他擦过嘴角鲜血,入水就濡湿出一片血色。
谢茂本就难受,看见这颜色味道就更受不了了,立时干呕了起来。断断续续将激在胃里的一口冷茶呕了出来,倒也没有多少秽物,不显得恶臭。谢茂本就受了风寒,越显精力不济。朱雨不敢再奉茶,捧了炊热的泉水送来,谢茂漱了口也不曾喝,看着衣飞石说:“朕今日没力气和你浑说……”
“臣这就走。”
衣飞石忍着痛楚答应一句,将捧着的痰盂放下,俯身磕了头,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他才刚刚离开,软在榻上的谢茂闭目稍息片刻,心中却怎么也无法安定。
朱雨正带人宫人蹑手蹑脚地收拾残局,榻上养息的皇帝却倏地睁开眼,不耐烦地将茶几一掀,那一套皇帝近日最喜欢的松鹤延年紫砂茶具就纷纷摔落在地,砸了个七零八落——
“叫他回来!”谢茂道。
朱雨亲自跑了出去,殿外秋雨淋漓,衣飞石正在穿衣裳,银雷帮他撑伞,所幸还未出去。
“公爷,圣人宣召!您快跟奴婢进去。”朱雨道。
衣飞石正在叮嘱银雷马上去请太医,闻言也有几分难以置信的惊讶。
皇帝做事从来说一不二,这样朝令夕改的情形极少出现。他连忙将身上的外披解下来,匆匆进门,屋子里茶具摔了满地,看上去一片狼藉,歪在榻上软枕中的皇帝看上去就更狼狈了。
“陛下,陛下。”衣飞石跪在榻边,眼巴巴地望着谢茂,“臣错了,求您别生气。”
谢茂没好气地坐起来,说道:“朕不过夜里吃了凉,两副药就好了。”
衣飞石不敢和他顶嘴,只低头拉住他的手,不肯放。
他这样依依不舍的模样,远比喋喋不休坚持“蛊惑狡辩”的衣飞石更让谢茂心动。
只要衣飞石不开口“狡辩”,谢茂就能想起二人往日的恩爱,哪怕只是拉着手,肌肤相触的甜蜜回忆也会涓滴不绝地流入心底。
谢茂看着他肿起的右颊,细看嘴角还有残破的血丝,低声道:“朕气急了。”
“你太可恨了,朕想打你,又舍不得打你。朱雨手轻,朕只想让你稍稍疼一下,知道朕生气了,就不敢对朕撒谎了……”谢茂一边说,一边用指腹轻轻抚摸他肿起的脸颊。
“你这样大的气性,就不许朱雨动手?宁可自己打成这样。”
“臣不敢和陛下置气。”衣飞石连忙辩解。他并没有心高气傲,不许皇帝近侍掌嘴。在奴婢皆如器具的年代,朱雨动手和皇帝亲自动手有什么区别?不肯叫朱雨动手,岂非就是不服皇帝责罚?
谢茂才在他脸上爱抚片刻,朱雨就懂眼色地递来了消肿的药膏。
谢茂用毛巾擦了手,用指尖沾了一点,慢慢推在衣飞石肿起的脸颊上,见衣飞石低垂眼睑乖乖地伏在自己身边,半点没有对抗攻击的情绪,他又想起往日衣飞石的驯服甜美,更不想和衣飞石吵架了。
“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尽可以告诉朕。”
“你想保黎王不出事,这也容易。早一日来告诉朕,哪里需要你亲自去黎州截人?朕写一道手谕,叫他知道厉害,他是聪明人,再不会铤而走险。”
见衣飞石张嘴又要说什么臣是为了陛下,他捏住衣飞石的嘴唇,不许衣飞石“狡辩”。
“就算你去了黎州,亲自保了黎王,朕也容得你。”
“只一条,你为何要骗朕?”
“你就说是与黎王私好,就要保他,朕也不至如此生气。”
“小衣,朕不许你骗朕。”
“……”
衣飞石已经被训得绝望了。
无论他怎么说,皇帝都不肯相信他。一口咬定他就是为了黎王。
如今的局势很明朗,只要他承认去黎州是为了保黎王,好好认错赔罪,皇帝就不生气了,还敢继续坚持是为了皇帝,怕不是立马又要翻脸挨巴掌——
“臣服侍陛下吃药歇下吧?”衣飞石不肯承认。
“陛下今日精力不济,便要问罪也没有力气。待陛下大好了,臣再请陛下责罚。”
他轻轻握住谢茂替他推药的手,坚持地说:“陛下不信臣,觉得臣撒谎了。可是,臣并没有说谎。臣去黎州,不为黎王,只为陛下。明日,后日,陛下大好了,只管拿鞭子来问,臣若有一丝狡言欺哄,欺君罔上,叫臣死在陛下刑鞭之下。”
这番话说得极其硬朗,衬得谢茂那几句貌似宽和的恩赦极其假惺惺。
——别说几个耳光,打死我也不会改口。
恰在此时,赵云霞匆匆忙忙请求觐见,衣飞石也不问皇帝旨意,径自出门把赵云霞带了进来。
谢茂耳心又烧又潮,憋得难受,这会儿也没心思和衣飞石打嘴仗,叫赵云霞请了脉,问了诊。
衣飞石借口要亲自给皇帝煎熬,跟着赵云霞一起出去了。
本是谢茂要赶衣飞石离开,现在衣飞石自己先跑了。谢茂气得不行,骂道:“王八羔子臭狗蛋,打量朕舍不得么?就敢放狂言!”他在病中失了沉稳,居然指着朱雨不痛快地说,“你叫衣飞石等着,等朕两副药吃下去,亲自拿鞭子抽他!”
※
宫中没有秘密。
衣飞石肿着脸颊出了太极殿,没多时,长信宫就知道皇帝对襄国公动手了。
昨日两个衙门满京城地搜寻衣飞石的下落,那时候太后就觉得事不寻常。不过,她怎么也没想过儿子会打衣飞石,前面气得不行了,不是还知道打下人么?这回怎么就亲自上手了?
消息又说皇帝生病了,传了太医。
太后终于坐不住了,顾不得秋雨潺潺,亲自赶到太极殿探望。
第163章 振衣飞石(163)
太极殿内门窗紧闭,不叫透进一丝风,谢茂吃了药略有些昏沉,歪在榻上养息。
太后銮驾亲至,朱雨悄声提醒了一句,谢茂也不是真的病得起不来,叫朱雨拿毛巾来搓了搓脸就要起身,太后已经扶着大宫女步履匆忙地走了进来,鬓边金枝颤巍巍飞舞,可见焦急:“我儿这是怎么了?太医怎么说?要紧的么?”
谢茂被她按在榻上不让起来,无奈地笑道:“不过夜里贪凉受了风寒,能有什么要紧的?阿娘宽心,儿臣没什么,已宣了太医吃了汤药,再睡一觉就好了。”
太后仍是看了他的脉案和药方子,确认着实没有大症候才放下心来。
自下午和襄国公闹过之后,皇帝精力不济没什么胃口,除了汤药别的都不肯吃,一直闭眼休息,朱雨送了几次吃食都被皇帝无视了。这会儿太后来探望,皇帝老老实实地起了床,朱雨连忙又把清粥小菜端了上来,太后会意,亲自盯着皇帝进膳。
谢茂吃了一碗香米粥,几碟子开胃可口轻油少盐的小菜都没动,就叫撤下去。
郁从华战战兢兢地守在门口,就怕太后问一句昨夜是谁服侍,皇帝都照顾不好,拖出去打死。
——贵妇们特别喜欢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对儿孙的疼宠看重。
左等右等也没等到太后发作下人,反倒是朱雨收拾了膳桌下来,看见他怕得满脸发白的模样,说道:“咱们主子是圣人,圣人不怪罪,你还怕什么?快下去吧。”
郁从华年纪还小,看不明局势,朱雨却是再明白不过了。
皇帝这样唯我独尊的脾性,只有他伸手去管人家闲事的,谁敢管他的闲事?
能在皇帝跟前上夜服侍的奴婢,哪一个不是积年的心腹?稍微不可心的,太极殿大门都进不了。打着母爱的旗号收拾皇帝的心腹,这不是“疼爱”,是找茬打脸。——普通人家寡居后院的老夫人也得敬着当家儿子几分,何况,太后的儿子还是天下至尊至贵之人?
太后素来聪明。这些年皇帝威仪日重,太后对皇帝就越发客气了。
太平初年,太后还会把皇帝当孩子“教导”几句,此后就是彻底的老太太作派。
皇帝去了长信宫,她就给准备吃食玩物,听皇帝说话,叫皇帝和襄国公陪着散散步,做做游戏,皇帝不去长信宫,她也从来不会刻意宣召,每天带着孩子,召见命妇,有时候还会跟孝帝妃嫔打打叶子牌,自娱自乐。
“累了吧?可要歇了?”太后问道。
她亲自来探望皇帝,看了脉案,看着皇帝吃了饭,一句唠叨训斥的废话都没有。
谢茂做了几辈子皇帝,最是随心所欲,是真不喜欢被人从头管到脚,太后的表现就太加分了,冒着秋雨亲自来一趟,显得关切又慈爱,来了问药问食,又不板起架子训斥数落,谢茂心中极其舒坦。
“才眯了一会儿,精神还好。”知道太后此来是为何,他主动说道,“儿臣和衣飞石没什么大事,他近日不听话,当面就敢撒谎,才打了他几下——不会和他狠闹,他知道错了,儿臣就宽恕他了。”
在太后看来,臣下撒谎欺哄君上,莫说打几下嘴,打死也是活该。
不过,她根本不信衣飞石会跟皇帝撒谎。或者说,她根本不信衣飞石会傻到在皇帝跟前撒谎,还被皇帝轻易拆穿,拆穿之后还死活不认。她认识的衣飞石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单论以臣侍君的生存之道,只怕这世上没几个人能比他做得更好。
“他那样谨慎的性子,真犯了错,岂会不认?”
太后左右看了一眼,又问道,“怎么不见襄国公?为何不来给我磕头?——你把他撵出去了?”
提起这个谢茂就没好气,说道:“他谨慎?便没有见过比他更狂妄的了!阿娘,他说替朕煎药,出去就没进来。这世上岂有这样服侍皇帝的下臣?朕今日是没力气和他计较,待朕好了,哼。”
太后就更惊讶了,狐疑地看着谢茂,说:“你和他争执什么了?他那样乖乖的样子,被你打得都不肯进门了,可见是你冤枉了他。”
谢茂本来看着太后冒雨前来探望的份上,不欲计较她给谢芳旧党、给黎王谢范打掩护的事了,现在她又一心替衣飞石说话——那衣飞石不就是赶去保护谢范的么?沆瀣一气!你们都是一伙的。
他往后靠在软枕上,掖了掖透风的被角,眼角斜垂就是一个冷漠拒绝的姿态,冷笑道:“朕和襄国公争执什么,阿娘真不知道么?他在阿娘面前自然是乖乖的样子,阿娘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阿娘叫他去黎州给谢范送信,他不就撂下宫禁安危,披星戴月赶到黎州把谢范保住了吗?”
谢茂这纯粹就是毫无道理地恶意揣测,刚刚太后替衣飞石说话,他就现想出来这么一个念头。
事实上,谢茂至今也想不透衣飞石为何要背叛自己去保谢范。就因为这些年与黎王共事的情分?就因为他天性里不愿多事的悲悯?还是因为两家联姻的情面?——他想不透。
但是,他更不会相信衣飞石的说辞,什么去保黎王都是为了他。
——小衣就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能让小衣亲往黎州的理由,肯定不会是为朕着想那么简单。
太后侍奉两代帝王,又和皇帝这个亲儿子相安无事多年,听声识趣的本事比什么都强。
将谢茂言辞间的要害处提出来一掰扯,再想起前不久,皇帝揣着谢范在黎州的奏折,故意到长信宫问她谢范的事,太后此时仍不知道谢芳旧党之事,不过,她马上就知道黎王在黎州坏了事,衣飞石也牵扯了进去,皇帝还疑心是她背后指使。
这就不是儿子“儿媳妇”吵嘴,儿子气病的小事了。
牵扯至此,若不即刻澄清,任凭误会发酵下去,她这个儿子就要丢了!
太后杏眼圆睁瞪了皇帝许久,吩咐道:“去把襄国公传进来。”
她这是要当面对质。
谢茂自己审得衣飞石,却绝不许别人审他,皱眉道:“你叫他做什么?”
“我自然要问问他,我叫他去黎州给谢范送什么信了。他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是他离间我与皇帝母子骨肉,使我与皇帝母子离心。我倒要去长公主府问一问马氏,她是怎么教儿子的?”太后道。
谢茂觉得太后简直不要脸,说道:“他为您连朕都敢叛了,您就这样对他?”
太后觉得皇帝简直脑子有坑,挺直脊背,坐在一侧的软塌上,目无表情。
衣飞石就歇在太极殿侧殿的东间,听说太后来了,他就穿戴整齐了,只是和皇帝闹得不甚愉快,怕进门又惹皇帝生气,所以,他是准备在太后离开时再去拜见。
这会儿太极殿传召,他也不必准备什么,拿冰帕子捂了捂还肿起的脸,镇定片刻,很快就进来了。
“臣拜见陛下万岁,娘娘千岁。”衣飞石恭恭敬敬地伏在毯子外边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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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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