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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6节

    他原本以为谢圆会来接他们,毕竟谢团儿已经出嫁,说不得已经是几个孩子的娘亲,未必顾得上,然而,他刚才往场中扫了一眼,既没看见谢圆那样年纪的少年,也没看见自己骄如艳阳的郡主。
    不来也很正常。他是坏了事的宗室,前程且未可知,何况,这旨意万一下得太仓促,儿女都未必知道他被放出来了。
    如今黎王妃喊谢团儿,谢范心中猛地一跳,又惊又喜,还有一种未被抛弃的欣慰。
    他回头,就看见王妃抱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妇人,叽里咕噜说着土话。
    惊呆了。
    “团儿这是病了么?可请太医看了?失言了失言了,必是请太医看过了。可说了这是什么病症?怎么就瘦成这样了?”
    谢范眼巴巴地望着衣飞石,眼底藏着深重的恐惧。
    倘若不是药石罔救的绝症,寻常人绝不会瘦到这样恐怖的境地!
    他害怕衣飞石给他一个无药可救的答案。
    衣飞石竟无言以对。
    谢团儿连忙上前施礼,笑道:“父王……”
    谢范惟恐她听了伤心,立刻就不问了,红着眼睛看着面前瘦得不成人形的女儿,本想撑起为父的庄重,哄女儿几句,却不想越看女儿越伤心,谢团儿还没怎么,他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一地。
    圈了十年,父王还是这样想哭就哭的性子,可见没怎么受磋磨……谢团儿笑了笑。
    亲见父母身体康健、神智正常,她心中块垒烟消云散。
    值了。
    出禁之后,黎王夫妇立刻请求去向皇帝谢恩。甭管皇帝肯不肯见,他们都得上表请求。
    宽赦黎王夫妇的圣旨下得很着急,黎王府也不及整顿,连谢团儿也没准备好黎王夫妇的崭新朝服,将十年前的衣裳找出来,上身一穿,黎王妃的礼衣除了颜色略旧,其他都好,微微发胖的黎王却穿不下以前的衣裳了。
    与黎王同等的王爵在京城也就那么两家,衣飞石便差人去义王爷府上借衣裳。
    “乖囡,我那外孙叫什么名字?多大啦?”
    “没有?外孙女也是外孙!”
    “……外孙女也没有?”
    “什么?马上就有了?——你这样还能怀胎?”
    “不行你身子骨太弱了,叫太医开个方子先把孩子打了,养好身子重要……”
    “不能生就不能生。孩子重要命重要?实在不能生,叫你弟弟多养几个孩儿,过继一个在你膝下……叫飞珀纳妾给你生呀!团儿,这妾就是个玩意儿,给你出力卖命才是妾室的本分,孩子从她肚里爬出来,照样得尊你做母亲,你……”
    谢团儿说已经怀胎五月,不能打胎,打断了谢范滔滔不绝地教导。
    谢范眼睛瞬间变得通红,却没有再说什么,强忍着心酸痛苦,哑着嗓子,说:“待我进宫谢恩之后,再来详说。”
    女儿瘦成这样却怀胎五月,这事太反常了。媪老们为何不曾阻止?除非阻止不了。
    他被圈禁之前,女儿嫁入衣家,又请了衣飞石庇护,儿子也被接进了宫中。所以,这十年里,谢范有过懊恼后悔,悔的也是牵累了太后,连带女儿不能风光大嫁,坏了女儿门当户对的姻缘——
    最坏不过和离吧。
    他没想过谢团儿会被欺负成这样。
    一直到今天。
    当年得罪皇帝一怒被圈的后果,终于鲜血淋漓地撕开在他眼前。
    ※
    谢茂接了黎王夫妇请求陛见谢恩的折子,只说不见。
    这会儿谢团儿腹中胎儿是男是女是否能生下来都不知道,若这个孩子不好了,说不得还要想法儿让谢团儿调养好身体,与衣飞珀再怀一个——所以,这时候暂不能让他们和离。
    他不见黎王,就是一种不让黎王复起的姿态。
    谢茂还是小看了黎王的冲动脾性。
    他以为十年圈禁足以杀下黎王的性子,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十年圈禁磨平了谢范的冲动,也同样刺痛了谢范的爱女之心。他在圈中有多煎熬痛苦,看着瘦骨如柴的女儿就有多么的内疚。一个父亲不能保护自己的女儿,活着还有什么用?
    在得知衣飞珀在外养小、与谢团儿冷战数年,女儿这么瘦根本不是什么暴病,纯就是在衣家熬出来的时候,才刚出禁的谢范直接带人杀上了长公主府。
    他当然理解不了谢团儿独自煎熬的道理,在他看来,女儿就是被女婿给欺负的!
    长公主府是皇城之中,除了禁中、襄国公府,守卫最为森严的地方。
    衣尚予治军何等严厉?能在他府上充当家丁家奴的都是西北退伍老卒中的佼佼者。谢范刚刚出禁,早就没了兵权,不过,他在卫戍军经营数年,门下也有心腹如张岂桢之流,个个都是高手。
    两边在长公主府门口打了一架,简直都像是一场小型攻坚战。
    打得那叫一个斗智斗勇,风生水起。据报,黎王府和长公主府两边干仗的没受伤,反倒是京城百姓隔老远围着看热闹,因推搡踩踏重伤了五人,死了一人,轻伤不计其数。
    ——仰慕军神衣尚予的威名,连兵部和中军、卫戍军衙门都有军官前来围观学习。
    最后,是衣飞石带着太后亲手写的书信到现场,才把杀红眼的两边安抚下来。
    谢茂接到消息时都气笑了,听事司禀报说,黎王带人虽未攻破长公主府大门,也把长公主府门板上砸满了臭鸡蛋,临走时,黎王府还气咻咻地把长公主府门前两个石狮子拉走了。
    半日之后,石狮子被砸成渣渣,倒在长公主府门口。
    长公主府也不甘示弱,把来倾倒渣渣的黎王府车拆了,马杀了,满地鲜血。
    谢范被太后的手书劝住了,黎王妃却不买太后的账。丈夫怂包不肯替女儿出头了,府上马又被长公主府杀了,简直岂有此理!黎王妃带上族老、媪老与一众黑发狄人家奴,一把火烧了长公主府大门——也亏了长公主府救火及时,否则,烧的就不是大门那么简单了。
    打架就打架,放火算怎么回事?这是想论理还是杀人?
    ——比杀人,你们这群被撵成兔子四处逃窜的狄人算个毛?
    长公主府彻底毛了,沉寂多年的衣家听风营奉命出马,半夜三更潜入黎王府,割下黎王谢范半头长发,放在黎王妃的枕边,没惊动任何人,倏忽而来,倏忽而去。
    次日清晨,姮芙蓉起床就被甩了一脸头发,青着脸坐起来。
    当她看见谢范的模样时,夫妻二人都惊呆了。
    谢范左边脑袋光秃秃的,一无所有,右边长发却和从前一样茂盛浓密,长垂于腰间!那半头被割下放在黎王妃枕边的长发,居然不是半截割下的发尾,是贴着谢范的头皮割下来的!
    ……
    满京城都在传说,两家闹得这么凶狠,黎王府和衣家这姻亲怕是做不下去了。
    好事者开始挖衣飞珀与谢团儿的八卦,先说小夫妻十年无子。众人咋舌咂嘴,孩子都没有,婚事八成要吹!又挖出衣飞珀在外花天酒地,狎妓嫖娼,豢养外室……
    难怪黎王出禁就打上门去哩!娘家人出头了嘛!
    啧,脸都撕破了,这亲戚还怎么做?
    坐等郡主大归!
    “父亲,此事何妨再退一步?团儿腹中还有飞珀的骨肉。”
    衣飞石前日已经来劝过衣尚予了,今日又忍不住来再劝一次。
    其实,衣家在此事上很克制,谢范带人打上门来是拼命,若非衣家容忍,那日在衣家大门前黎王府就铩羽而归了。偏偏黎王府不依不饶,才有后来之事。
    衣飞石觉得衣飞珀理亏,人家父王想要出头也是常理,当然,这出头闹得全然不留余地,也昭示了谢范想要和离的决心——哪怕黎王府已经失爱于皇帝,谢范也舍得砍了衣家这门极其显赫的姻亲,只为让女儿大归。
    衣尚予没告诉二儿子,前几日谢团儿来找过他。
    在衣尚予看来,衣飞石已经彻底成了皇帝的附庸,根本算不得是衣家人了。皇帝与家族之间,只要衣家不至灭门之祸,衣飞石站的永远是皇帝那一边。
    “我自有道理。”衣尚予说。
    衣飞石弄不清楚老父的想法,他只知道,虎须不能轻撸。
    衣尚予前半辈子就没对人服过软,文帝、孝帝、太平帝,哪个皇帝衣尚予没有怼过?如今被黎王府打上门来,衣尚予没带兵把黎王府家奴全部推平就是极其忍让了。
    正如谢范不忍女儿受辱,衣飞石也不大忍心让老父憋气。
    “阿爹,家事不比战场,念着她肚子里还有您的孙儿,求您宽仁。”衣飞石求道。
    谢团儿都知道她的孩子此时不能姓谢,衣飞石就更不会让她和离了。
    现在皇帝没有露出立嗣女的心思,就不会主动插手谢团儿与衣飞珀和离之事。若谢团儿与衣飞珀不肯和离,孩子落地就得姓衣。一旦和离,皇帝必然要让孩子国姓,谁也阻止不了。
    衣飞石一贯反对立嗣女,当然不肯坐视此事发生。
    他希望这个孩子姓衣。
    他还想在孩子长大之前,就打消皇帝立嗣女的念头。
    “叫聪儿搬回来。”衣尚予说另外一件事。
    衣长宁与谢娴成婚之后,一家人都住在长公主府,只有衣明聪比较特殊,因很得皇帝爱宠,他多半时间都养在皇帝身边,不是住在宫里,就是住在襄国公府。
    衣尚予已经对此缄默已久。
    这些日子衣长宁在家中养伤,衣尚予也知道了四岸县发生的事。
    皇帝是否容得下衣长宁,衣尚予不知道,但是,衣尚予知道,他这个看似温柔不争带了点白莲花属性的次子,绝容不下衣长宁。
    这当然更好。
    早些绝了长熙郡主的妄想,省得他那傻不愣登的二孙子重蹈覆辙。
    衣飞金就死在周氏手里,若衣长宁又死在谢娴手里,长房是有多犯桃花劫?
    衣飞石也不知道衣尚予把自己的劝告听进去了没,传话叫人去把衣明聪的服侍下人、箱笼细软收拾好,当天下午,连住在宫中的衣明聪一并送回了长公主府。
    谢娴在长山王府娘家,闻讯匆匆赶回来,看见大儿子不吃惊,吃惊的是那些原本应该留在皇宫和襄国公府的下人:“谁让你们回来的?”
    自从黎王出禁、谢团儿怀孕的消息传出之后,谢娴就隐隐觉得不好了。
    “回郡主话,是公爷吩咐。”
    谢娴回到内室,看见躺在床上休息的丈夫,先服侍衣长宁喝了药,才垂泪问道:“二郎,二叔叫人把服侍聪儿的下人都送回来了……你究竟做了什么错事,惹得二叔发这么大脾气?”
    衣长宁从不让谢娴知道他和大小舅子私下串联之事,真以为妻子不谙世事,笑道:“你误会了,不是二叔叫他们回来。是祖父叫回来的。放心吧,二叔不是冷心寡情之人,我虽做错了事,认真些改了,再去求求他,他总不会记恨小辈。”
    此时,衣长宁依然不知道他在四岸县演的戏,早被皇帝与衣飞石一眼看穿。
    在他想来,衣飞石不过是气他火烧县衙,可他也是“为了衣长安”啊。他太明白二叔的秉性了。只要露出心存孝悌不惜犯过的模样,二叔就一定会原谅他,说不得还要欣赏赞扬他,越发器重他。
    谢娴被他自信满满的态度说服了,半信半疑地松了口气,安置好下人,带着两个儿子和小女儿去给祖父请安——在婆家,谢娴非常恭敬知礼,哪怕祖母卧床,她也会每天去院子里请安。如今衣长宁病了,就由她带着孩子们去给祖父请安,使孩子们承欢膝下。
    意外的是,一向体格健壮,六十岁人依然能上山打虎下水擒龙的镇国公,居然病倒了!
    ※
    听了衣尚予卧病的消息,谢茂比衣飞石都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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