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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节

    霍维棠面色一红,偷瞄了眼公主,才知她是佯怒,遂放心下来。
    刘滟君扶起他,将他引入净室。霍维棠腿脚并非不便,只是伤在胸口,手臂一抬便扯动伤处宛如撕裂般剧痛,只好任由公主抱扶着,刘滟君特意地转面说道:“看来冒氏这么多年来,也是过得不如意,对你也还有几分旧情,一看伤了你,立马倒地起不来了!”
    霍维棠哑口无言,又想自己何曾招惹过这些莺莺燕燕,要张嘴辩驳,刘滟君冷眼瞥着他说道:“我也不知,你这不中用的,哪里值得这么多女子惦记着!”
    霍维棠更是面红耳赤,说不出话了。
    此时天色昏暗,窗外瞧不见半个人影,想必是都猜到公主要亲自照料霍郎君了,不敢久待。偏生这个男人老实巴交的不明白,刘滟君哪里肯豁出脸去跟他说破,绕了这么大圈子,总算是将男人送进了水里。
    她不客气地盯着他的身体看,半点不挪,霍维棠哪里受得住,在水里憋红了脸。
    “你不要动,一会儿水不留神溅上来浸了伤口,仔细老命。”
    她嘴里刻薄,没半点温柔,手上却早已取了毛巾替他细致地擦身。
    擦着擦着,刘滟君盯着浴桶里映着两道人影的热水,意识到两人都早已不再年轻了。她的手顿了顿,霍维棠仿佛有所觉察,诧异地要转眸,刘滟君将毛巾扔水里过了热水,又捞起拧干,终于忍不住说道:“秦氏嫁了人,过上了好日子,你瞧往日的表妹追不回来了,索性就撇下了,回来找我?”
    霍维棠大为惊讶,“公主,你不要这么想!”
    他伸手握住了刘滟君沾满了水露的白嫩软手,将她的玉指揣着亲了几口。刘滟君蹭地脸红要避开,霍维棠却抓着不放。
    他也不知该怎么说,见到秦氏未死,如今儿女双全,他是欢喜的,得了她原谅之后更是,但那种欢喜和激动是因为不必再负疚,是释然和轻松的。
    可他偏偏生来口拙,心里话到了嘴边缠作一团,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支吾了半晌扯不清,只好眼巴巴望着居高临下的公主,仿佛卑微的乞人,求公主垂怜。
    刘滟君更是不自在,她撂开手,身子朝一旁侧了过去。
    大约也明白了,霍维棠不是这么想的。
    若是不喜欢,他大可视她陌路,就如同这么多年他对冒氏。冒氏的出现,反而提醒了刘滟君,霍维棠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霍珩这点随他父亲,对于不喜欢的、厌恶的女子,他是从来都不肯给别人半点希望的。
    当初,他也说了当初,他对她是有好感的。
    刘滟君脸热起来,几乎不敢再对上霍维棠的目光,她转身走出了净室。
    跟着,长公主恼火的声音传来:“本公主会当杀了冒氏。”
    *
    长公主行事雷厉风行,况于那日凤凰台诸多人守着,二十几双眼睛盯着,冒氏行刺公主一事赖不掉。
    前段时日又有傅氏余孽,勾结西厥贼人妄图掳走公主,公然索要大魏五城,到了冒氏这里,判了黥刑流放,她夫君乔钺也受到了牵连,被陛下一纸圣旨赐下当做逆党办了,先是押送大牢,跟着屈打成招,人还没被施以极刑便褪了一层皮。刘赭原本还怕是冤案,没曾想这么阴差阳错,果真审出来,乔钺勾搭傅氏余孽已有三年,这几年正是借着傅君集还留在朝中盘根错节的一点隐晦的势力,于皇帝跟前一再露脸。除此之外,还有老臣不明真相地举荐,他这才屡屡右迁。
    这回刘滟君歪打正着,为替姊出气,刘赭竟扯出了一道暗线和一张落网出来,这算是意外之喜。
    将人全部扭送官衙之后,刘赭又抽丝剥茧地查到这些年来凡事对乔钺升迁有过襄助之人,有几次升迁是他的夫人冒氏曾经利用左相的人脉帮衬着,但还有不少,微妙得让人不得不怀疑有猫腻藏于其间。刘赭宁杀勿纵,不顾君臣离心,命影卫将这些人挨个地秘密监视了起来。
    数月之间,朝中人人自危,诚惶诚恐不敢犯事,平日里递上去的奏折,都怕被陛下揪住什么错处,只好言简意赅山呼太平。
    七月,西北传来了第一次大捷。
    霍珩领着的一队精锐,六月渡河,深入不毛。他带着的人如电掣雷进,先是夺下了西厥人安置在草原南部的牛羊帐篷,火烧了他们粮草,跟着又神出鬼没,犹如鬼祟般绕至敌后,活捉了当时从王廷大醉而归的青牛部落首领扎罕王。
    这一消息传来,军心大振,不但鼓舞了士气,也让皇帝因为傅氏逆党紧绷了数月的眉头终于松弛了下来。帝王摆设家宴,便在御园的菊花台旁。
    此时花眠的月份已经很大了,眼看着不日便要生产,行动有诸多不便之处,但因为设宴的名目还是为了霍珩,她想着自己还能走动,央求与婆母一道入宫。
    这几月霍维棠与嘉宁长公主又有了重修旧好的态势,也一并跟了来,太后有诸多不满,席上只不理她,一个劲给花眠夹菜,劝说道:“我看那湖心小筑终是在城外,不宜眠眠安胎生产,不如就趁此机会搬到皇宫里来,正好不久之后皇后也要生产了,让太医院两边都照顾着,岂不方便?何况,这宫里的稳婆终是要比外头找的可靠些。”
    母后所言在理,刘滟君也听了直点头,“当初我生霍珩便是在宫里,若是没有那几个经验老道的稳婆,恐怕我们母子都要死在产房里头。眠眠,你就听太后的话,即日起便留在宫里,我回了之后把你的行李收一收为你送来。隔三差五的,我自己也会入宫来看你的。”
    既然婆母也如此说,花眠不好推脱了,忙起身见礼,“眠眠多谢太后祖母美意。”
    “哪的话!”太后拂手,嫌这“谢”字生分了。
    霍维棠听到公主谈及当初难产的事,仍是心有余悸,当初他人不在长安,得知最后母子平安时,松了口气,才有勇气听那过程之惊险,但也感到后怕不已。席上公主轻描淡写地提出来,反而让他懊恼自责,忍不住便在桌下握住了公主的一只素手。
    刘滟君正要喋喋不休,手背倏地一暖,她的话音便凝滞住了。
    高太后耳聪目明,身份高,在儿女面前说话一向没多大忌讳,何况今日只是家宴,在座的都不是外人,便直截了当地开了这口:“玉容,你同哀家说清楚,你和这姓霍的男人,是要复合么!”
    刘滟君滞住,面前的母后沉着脸色冷冷盯着自己与霍维棠,让她一时难以开口。
    皇后坐于太后右手旁,连连为母后顺背,“母后,皇姊也不是十多岁女孩儿了,做事有自己的分寸的,母后切勿动气,今日本是为了庆贺玉儿在边关大捷,为大魏立下大功这间喜事儿,有何话明日再说不迟。”
    “明日哀家自然还有话要说,但今日,哀家就偏偏要知道玉容的想法。”高太后不容质疑,抬起了燕颔,对着霍维棠又是冷眼睥睨而去,“这两人藕断丝连,没名没分地在一块儿住着,别的不说,名声也有损碍,若是有心再婚也就罢了,没这么心思,也就没那必要住一块,没的让人又看了笑话!”
    面对高太后的专断,刘滟君半是为难半是无奈,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可喜有一道台阶可下,今日便可说服了母后,可忧霍维棠终究没能让她满意,她还不想这么轻率地点头,再度把余生交到一个曾无情辜负她深深伤害她的男人手中。
    “玉容,你怎不说话!”
    高太后又在催促。
    她垂目闭口,只是不答。
    高太后不满了,又说道:“今日,你若是说一句不愿与霍维棠复合,那么今后哀家是绝无可能再让你们见面了!”
    霍维棠大惊,猛地抬起来头,只是面对太后的威压胁迫,他人微言轻,没他说话的份儿,他又转过面望向一旁的公主,掌心出了一层汗,生杀大权全握在公主的手心,他的指尖都在发颤。
    刘滟君将他的担忧不安和惶恐全收到了,忍不住抿嘴一笑。
    多年以前,或许是如霍维棠自己所言,他故意装出清贵姿态引她喜欢,对她的任何决定都不过问,也不假辞色。但想来她也只顾着爱人,却不知如何与丈夫相处,对他的心思也是半点都没察觉到。
    他也并不是能骗人,骗得滴水不漏的。
    刘滟君抬眸,眼眶里有温热的水痕,红唇一动,说道:“我愿意和他好了,还请母后成全。”
    作者有话要说:  小小玉下一章就要出来啦。
    第101章
    家宴之上鸦雀无声, 身后回廊下立着的三十几名婢女噤若寒蝉, 连头也不敢抬起。
    仿佛嘉宁长公主不曾说过任何话,冗长的停顿之后,刘滟君的心中也微有余悸, 只有桌下男人握住自己腕子的手愈来愈紧, 激动而忐忑地发颤着。
    太后也陷入了沉默当中, 许久后, 她发出沉重的叹息声:“玉容, 哀家一早就知道, 是会如此的,这姓霍的也不知哪里来的迷魂汤,竟让你神魂颠倒, 二十年了!哀家劝也劝了, 拦也拦了,因知道你的性子是改不了的,如今也不愿再横加阻拦了,也免得人说我老婆子好事不做,专爱棒打鸳鸯!你们俩要在一起,那就在一起吧,皇帝去挑个好日子, 把婚礼风风光光地办了。”
    刘赭早有预料,并不惊讶,听从高太后之命应话道:“儿子记着。”
    刘滟君将手从霍维棠的掌心里抽出来,她不盈一握的玉腕, 被霍维棠因为激动而不断抓紧,勒出了一道鲜红的印子,高太后目光炯炯洞若观火,但瞧见了也只当没瞧见,继续与皇后、花眠说着话儿。
    霍维棠面露窘色,琼筵散后,秋天漠漠向昏黑,他沉闷地迈着步子跟在刘滟君身后,步出花苑中庭,至玉石回廊外。
    等候已久的绿环取了鸦墨色海棠锦纹外披,罩在公主修长纤细的身上,她将玉指一扣,笼着外披唤上绿环便往宫门而去,霍维棠怕她真不理自己便走了,急忙追出几步,唤住了公主芳名:“玉容。”
    刘滟君停驻,回眸瞥他一眼,眼底阴森怫然筛下两道青黑的影。
    雕檐下的廊中悬着两排六角杏黄纱罩宫灯,光晕惨淡,灯光的晕中有蚊蝇不住地飞舞,从临水的溟濛碧草之间,传来一阵一阵聒噪的蛙鸣,吵嚷得令人心烦意乱。
    她睨着他,见他始终捏着一双拳,既不过来,也不说话,只好自己又开口:“别如此唤我,我听不惯。”
    “是,”霍维棠从善如流,“嘉宁,你慢些,等等我。”
    他神情局促不安,唯恐说错了话又惹火了夫人,故此也不敢靠近,斟酌再三,终是启唇:“霍维棠立誓,这一次绝不负卿。公主只管让我往东,我绝不敢往西,公主让我心里有什么人,我心里便只有什么人。”
    他又停顿了片刻,偷觑公主脸色,暗自揣摩她是否愠怒,见她笼着一身黑色披风俏立月光之下,神情和缓,半点没动火的迹象,才稍稍放心下来,往后继续说下去:“前不久,公主说已寻到了徐氏。我知道,公主是想是试探我,但我并不怕公主的试探,公主只管让她再出现我面前,看我可会饶了她对我夫人做过的种种错事。”
    “当初那个徐氏,眉眼鼻唇都有几分似我表妹,她朝我哭诉自个无依无靠,我因想到遭了大难的表妹才留她下来的。表妹与我有过婚约,说是没半点男女之情未免扯谎,又让公主轻视。只是后来与公主好了,对表妹秦氏的那点思慕少艾之情,也渐渐成了愧疚和亲情,别的就没什么了。公主也只管拿磨刀石试炼我的心,霍维棠若有半句假话,明日便断头而死。”
    刘滟君纳罕地听着,她还没说话,一旁将双手笼入翠袖之中的绿环却轻笑了起来,仿佛在笑话霍维棠的呆傻。
    刘滟君唇边发出一道咳嗽声,绿环立即适可而止,掩住了朱唇。
    嘉宁长公主心里早就舒坦了,凝望着面前的男人,也是半点都没嘲讽之意了,只笑说道:“你这老东西,呆子一样!”
    她转身又走出数步,几要彻底将他甩开,霍维棠跟上去,一臂抱起刘滟君,她发出一阵惊呼,只感到男人胸膛一震,低声说道:“公主嫌我老?”
    “怎么?本公主说得不对?”
    刘滟君嘴硬,讥诮地笑着别过脸。
    霍维棠臂肉收紧,几乎将她勒得喘不匀气了,他埋手于她发间,深嗅几口,说道:“嘉宁,我对不起你。”
    “好端端的,又说这没用的胡话!”
    刘滟君嗔怪他,拳头砸他胸口。
    那被冒氏以长簪子刺伤的血洞早已弥合,长出了新肉,但刘滟君拳头到肉时,还是留了分寸砸得并不痛。
    霍维棠受了这一拳,低笑不止,笑得刘滟君又是一阵耳热,暗中骂他老不知羞。
    晚宴后花眠便被太后留在了寝宫。
    皇后也身怀六甲,刘赭亲自接皇后上了銮舆,一路半抱着回了凤仪宫,此时太后想自己一人宿着偌大寝宫终是寂寞,不如将花眠留了下来。花眠本还诚惶诚恐,但与太后祖母说了几句话,心头便一点也不怕了,反而心安下来。
    雁鸣吹灭了蜡烛,只留了两根,勉强让人能够视物,不至于夜里起榻摔倒。
    身旁软枕上,传来高太后显出了老态但仍十分浑厚的嗓音:“眠眠,当初玉容难产时,生死垂危,霍维棠不在她跟前,成了哀家心头的一根刺,这根刺总也无法拔除。只是哀家没有想到,哀家如此心有芥蒂,到了玉容这儿,竟是轻而易举地便能原谅了。哀家实在不甘心,这姓霍的不是什么值得托付的好男人,也幸得玉儿从小不是长在霍维棠的膝下,不然焉有今日的能耐和担当?”
    面对高太后的不满,花眠并无辩解。
    高太后说了一会儿,心烦意乱,又道:“他们人都走了,哀家实在不该再跟你说这个。”
    花眠的腹部如今已高隆如丘,御医来后算了时日,说是下月便可生产了,孕期花眠嗜酸,不定准是个儿子。但高太后听罢之后,虽也面露喜色,不过终是有点惆怅,怕花眠多心,趁着这无人夜里,对花眠解释:“先帝当年因为只有嘉宁这一个女儿,视若掌上明珠,哀家也是格外地疼爱。皇后这胎哀家盼着是儿子,继承国祚需要储君,至于这儿,哀家却盼着是个小丫头,乖乖巧巧的,玉儿俊逸疏朗,眠眠艳丽如画,生个丫头多漂亮!”
    前不久,花眠收到了一封信,她那个夫君还在叮嘱着,说诞下长子之后,一定尽快到安西去与他会合,他在那边已安置妥当,如果她去,便是督军夫人,只顾享福就是。花眠读完信之后还在笑这傻货,怎知一定是长子,说不准是他盼着儿子!
    “太后祖母说笑了,我和霍珩都不是什么乖巧的人。”
    高太后一愣,一想确实如此,哈哈大笑了起来。
    花眠在宫里养尊处优,太后特命几个御医轮流十二时辰待命,所用安胎的药方子也是几人商议过后决定的,采纳的最温补的方子,煎药喂与花眠。
    到九月初时,花眠在御花园打秋风,忽然腹痛,彼时正是重九,宫里的御医没剩多少人了,花眠这一生产让人措手不及,等匆促地把御医叫过来时,花眠已经开了三指,后头生得无比顺利,顺利得令人惊讶,前前后后只用了一个时辰孩儿就完全出来了。
    但令太后失望,是个带把儿的。太后在孩子满脸鲜红被抱出时,就先翻开了襁褓,一瞧之下大失所望。但因又想到嘉宁这一脉后继有人,说服自己之后,勉强欣慰。
    诞下儿子之后,花眠精疲力竭,长长地睡了一觉,梦里她乘着风到了草原,在无边碧草吹拂之中,远远望见那骑着神骏乌骓飒沓而来男子,穿着一身狐裘短袄,墨发编成长辫盘在颈边,皮肤晒得黝黑,但依旧笑容绚烂地朝她飞驰赶来。他的马乖巧地停在她的身畔,他就伸臂将她抱起,连同她臂弯里的襁褓,和襁褓之中熟睡的婴孩。
    梦醒时,嘴角带着甜笑,花眠侧过身,儿子正吐着泡泡睡在她的身侧,一旁候着几个婢妇。她疲倦地支着眼皮,笑望着她们。
    高太后问询之后,也来探看了花眠,对她说了许多事。
    花眠一字不说,静静地听着,等高太后意识到自己也许话多了,停止了她的喋喋不休之后,花眠只轻轻地说了一句:“我想去张掖。”
    太后听了沉默,她岑寂了片刻,说道:“眠眠,你要出了月子,才能动身。”
    那还需一个多月,花眠等得心焦难耐,高太后又道;“你忍心,孩儿才离开母体不足月,便让他随着你上路?一路西行颠簸,万一……”
    花眠垂下了眼睑,她闷不吭声地抱住了襁褓,不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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