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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

    一个人漫无目的走在商业街,春末夏初,天气已有些热,他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地下商场,等从凉爽的地下通道再出来时,发现到了希尔顿酒店外。
    好像那天隋轻驰就是在这里遇见唐杜的。
    傅错觉得隋轻驰可能没有真的见到唐杜,大概率只是见到了唐杜的保姆车,那一个车影,以及粉丝们喊着唐杜名字的声音,让他知道里面坐着唐杜。
    他还记得那天隋轻驰帮他擦头发时说的话。即便是唐杜这样被誉为国民歌神的存在,籍籍无名的隋轻驰都没有当一回事。
    他的心得有多高啊,抬头看着酒店富丽堂皇的酒店大楼,傅错心想。
    *
    隋轻驰在沙发上弹着吉他,一个上午过去了,并没有真的弹个什么名堂,只是心烦意乱百无聊赖地拨着,手机忽然在旁边震了震,屏幕亮起,他低下头,看见是傅错发来的微信:我在谭思这儿,你过来一下吧,我们谈谈签约的事。
    盯着这条信息,眉心不由自主皱紧,他很清楚傅错和谭思想的一样,每次只要一到这种关键时刻,他总是和谭思想的一样。
    他坐起来,拿起手机准备打字,想说我们有资格再挑,想说我们还年轻,为什么要急于一时?想说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像lotus,为什么要将就?两只手拿着手机,输入框已经点开了,木吉他还抱在怀里,硬邦邦地顶在胸口,像有巨石堵在心口。
    房间里有一刻异常的安静,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手机屏幕暗了下来,他慢慢抬起身子,放下了手机。傅错应该已经想好了,现在再说什么都没用了。
    到的时候,门是给他留着的,隋轻驰走出电梯,看着走廊前那扇半开着的门,犹豫了一下,门是开着的,但他没有听见客厅里的说话声,他走到门口,拉开门走进去,看见坐在沙发上的三个人,合同就在茶几上摆着。
    他咽了口唾沫,他真的不想签,觉得这是极其错误的,八年的时光,只能这样平庸地度过,他梦想里的星河体育场,梦想里的别墅,全都会变成泡影。
    他一直希望有朝一日能和西风一起站在那样的舞台上,可是现在却被告知乐队压根没有这样的梦想,原来他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傅错抬头看向他,说:“就等你一个了。”
    隋轻驰没说话地走过去,害怕那份合同上只差他一个人的签名,那他到底要不要签下去?
    他怕自己会签,又更怕自己拒绝。
    沙发上已经没有位置了,隋轻驰走到茶几对面,眼睛一直盯着那份合同,然后在地板的垫子上盘腿坐下。
    傅错说:“刚刚已经和他们说过了。”
    隋轻驰手指下意识,无法不紧张,他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滚动着一句话,好像随时要脱口而出:不,我不签,对不起。
    然后听见傅错说:“我们暂时不签。”
    隋轻驰蓦地抬头,看向沙发上的傅错,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签?”
    傅错看了看旁边的谭思,说:“我们还年轻,反正也还在读书,我想……就再等等好了。”
    隋轻驰不敢相信,像被从沸水里捞出来的一只虾。
    ak看上去还是不太甘心,嘟囔着:“我还是觉得咱们会后悔的……”
    傅错也知道对一直期待签约期待了很久的ak,这个决定让他有多失望,但与其今后再后悔,至少现在他们还有后悔的机会,有大把的青春和时间容许他们拨乱反正。
    “对不起……”他看了看ak,歉意地说。
    ak耸耸肩:“算啦,说好了你做决定我无条件支持的。”
    隋轻驰闭了闭眼,他的手还按在膝盖上,手心有些湿热,差一点他就要站起来了,膝盖还蓄着一股力道,到这一刻才完全松懈下来。
    明明如愿以偿,却并没有开心的感觉,未来他们还会面临这样的选择,他不可能每次都逃过一劫。傅错此刻的表情,他第一次有些不敢去看。
    *
    当晚傅错联系了彭帅,对于这个结果,彭帅觉得可惜,但也表示理解,在电话里说:“那行吧,哪天你们改变了主意还可以联系我。”
    傅错说了谢谢。
    周三晚上,谭思来了一趟餐吧。傅错正给靠门的一桌收了盘子,抬头就看见好友推门进来,朝他抬了抬手:“有人和我换了班,我就顺道过来,等你一块儿回去。”
    已经九点了,这个时间点店里客人也不多,傅错笑了笑:“好,那你随便坐会儿吧。”
    餐吧的装修和酒吧类似,也有一长溜的吧台,这会儿吧台这边的位置都空着,谭思就在这儿坐下了,偶尔和傅错聊两句。
    “账户里现在多少钱啊?”谭思问。
    傅错知道问的是乐队的账户:“做cd的话还可能还差点儿。”
    谭思开玩笑地道:“后悔了没?要是签约了,咱们就不用自己弄cd这么麻烦了。”
    傅错走过来,按着吧台,说了声:“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谭思愣了一下笑起来:“干嘛啊,我开玩笑的!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改了主意,但是后来回去我也和姚叔谈了谈,我觉得他说得挺对,我们又不能预知未来,签约也好,不签也罢,谁也不敢说哪一种决定就是对的,哪一种一定是错的,都是摸着石头过河而已,只要慎重地思考过,就算对得起自己。”他看着吧台后的傅错,说,“我相信你一定比我们思考得更慎重。”
    傅错无奈地笑了笑,递给谭思一杯咖啡:“请你的。”
    谭思没客气,接过来喝了一口,又放下,手臂趴吧台边有些好奇地问:“但我还是好奇你为什么又改变主意了?”
    傅错低头擦着吧台,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这样的决定,说白了,是有一些功利的,如果再早几年,他可能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那天他坐在希尔顿酒店外的长椅上发呆,脑内互搏不出结果时,就低头打开手机微博,乐队微博上大部分是谭思转发的歌迷拍的乐队live视频,他以前总是忙着上课、排练、写歌,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想,认真地一条条看完这些视频。
    歌声和伴奏从白色的入耳式耳机传入耳朵,站在观众席中拍录的视频,充斥着歌迷的沸腾声,但隋轻驰的声音依然像光一样穿透耳膜,把他从大街的喧嚣中拯救出来,带进了他的世界。
    他唱一首忧伤的歌,可以把美好盛夏唱成一种煎熬,他唱一首热烈的歌,即使在寒冬腊月,你也会心怀火苗,偷偷雀跃。
    镜头里,隋轻驰穿着黑色的t恤和牛仔裤,光有时候打过来,他就像一具艺术家雕刻的雕像,被裹在人间简陋的衣裳里,依然带着来自天上的光,肉眼可见的夺目。
    在舞台上,他看到的都是隋轻驰的背影,这还是头一次从歌迷的角度,去看台上的隋轻驰,看他单手扶着麦克风,看他双手抱住麦克风,看他抽出插在兜里的手,张开手臂,这个动作伴随着青云直上的高音,让他忘了自己其实就是他背后的吉他手,这一刻他只是一个误点入视频的陌生人,才几分钟的时间,就被这个年轻的主唱征服了。
    假如隋轻驰没有加入西风,他随便参加一个选秀节目,也绝对会脱颖而出,哪怕是现在,他想走,想签一个比后海好得多的公司,都不是问题。
    合同上的时间是八年,loki说在这样的合同中八年已经是一个相对短的期限了,可是八年后,他和谭思ak就三十了,八年后隋轻驰也二十八了,这是最最宝贵的八年。
    隋轻驰值得更好的。假使未来真的没有更好的,那他也不应该被将就。
    是他成全了西风,西风也该成全他。
    “也没什么原因,”傅错说,看向洗耳恭听地谭思,“就是有那么一刻,我真的感觉我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谭思了然地点头:“其实我们都希望会有更好的选择,只是不是每个人都敢去等。”
    *
    快九点半的时候,谭思上了一趟洗手间,傅错正要去员工间换衣服,忽然听见手机响起来,谭思把手机留在吧台上了,他抬头看见谭思从洗手间回来,指了指他的手机,这一指就看到屏幕上的来电号码,愣住了。
    号码显示的是医院,但不是这儿的医院,是老家那边的。那边的。
    第四十五章
    隋轻驰是被冷醒的,醒来的时候自己倒在沙发上,浑身酸痛,尤其是腿和腰,他撑起来,压在腿上的吉他差点要掉下去,眼疾手快地抓住琴颈,琴尾还是磕在了地板上,他连忙提起来,吉他表面看起来没什么损伤,还是让他很心疼,心想自己真是天生不懂得爱惜的人。其实早就可以换一把单板吉他了,但他舍不得换掉。
    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这么睡着了,凉意是从窗外传来的,外面在下雨,雨声听着还有点大,也不知傅错有没有带伞。雨飘进来把地板都打湿了,隋轻驰放下吉他,起身走去关上了窗户,看外面稀稀落落的灯光在雨水中变成朦胧的一团又一团,路上也没多少路人,有些过于安静了,他有点狐疑,转身回到沙发坐下,拿起茶几上的手机。
    ……竟然已经十二点半了吗?
    通常傅错不到十点半就会回来,这是搞什么鬼?他翻了翻微信,没有发现任何留言,就拨了个电话过去,电话通了很久都没有人接听。
    隋轻驰有些不安,一直等到电话那头传来“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才挂断通话。
    又立刻拨给了ak,也是等了半天无人接听,他开始有些心浮气躁,正要挂断时,那边终于有人接起,回了声呵欠连天的“喂”,隋轻驰立刻问:“傅错是不是在你那儿?”
    ak听他语气急迫,稍微清醒了些:“啊?你怎么问我啊,我在跟他们自驾游啊,不是跟你们说过吗?”
    隋轻驰才想起来,艺校放假比他们早,ak班上组织去西藏采风了,他得一个礼拜后才回来。
    “怎么了?”ak问,通话质量不是很好,他大着嗓门说,“傅错没回来吗?哎呀他多半都和谭思在一块儿呢,别瞎操心!”
    隋轻驰没说什么就挂了,盯着手机陷入纠结,要打给谭思吗?ak说得没错,如果傅错没回来,那多半都是在谭思那儿,可能两个人又是聊音乐聊编曲尽了兴,就忘了时间。
    但起码给我留个话吧?隋轻驰烦躁地想,是以为我等不到你回来就能安心地自己洗洗睡吗?
    他不想给谭思打电话,尤其是打电话问他“傅错是不是和你在一起”,心里有种别扭的感觉,到这时才隐约意识到,从几何时起,自己竟然对谭思有了这种隔阂。
    纠结许久,他决定再等一会儿,没准儿傅错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如果一个小时后他还没回来,就再说吧。
    雨点“砰砰砰”打在玻璃上,隋轻驰坐在亮堂堂空荡荡的屋子里,睡意全无,也不知道应该干什么,中途去洗了把脸,然后就一分一秒地数时间,这一个小时简直度日如年。实际上他没有真的等到一个小时,凌晨一点十五分时,感觉自己再也等不下去了,他拨通了那个不愿拨通的号码。
    “嘟嘟”两声后,只等到手机那头传来“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的提示音。
    医院的走廊静悄悄空荡荡的,傅错从病房出来,病房里,两个阿姨正给去世的陈阿姨换衣裳。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九点半的时候谭思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说他妈妈下楼丢垃圾时从楼梯上摔下来,后脑撞在尖锐的栏杆上,正在抢救,让家属赶快来医院。他陪着心急如焚的谭思往车站赶,在高铁上又接到医院的电话,说已经抢救过了,没能抢救过来。谭思就这样失去了妈妈,甚至失去了见她最后一面的机会,在一辆疾驰的列车上。
    傅错站在病房外,看着坐在走廊阴影里的谭思,他已经嚎啕大哭过了,他从没见谭思这样哭过,他一直是非常冷静克制的一个人,但也可能正因为自己是谭思最好的朋友,在他面前谭思才能这样放肆地哭吧。这一幕太过熟悉,让他想起十四岁时的自己,只是这一次被陪着的人变成了谭思,而陪伴的人变成了自己。
    外婆去世那天也是在夜里,他也是这样趴在外婆身上哭着不肯离开,被人拉开后才渐渐接受这个事实,这不是梦,也没有什么奇迹会发生,他失去了生命中最亲的人,觉得世界都塌了,但世界没有塌,太阳还是会照常升起,生活立刻就得继续。
    一个人不知所措地坐在医院阴郁的走廊,然后电梯的门开了,他听见十四岁的谭思喊他的名字:“傅错!”
    抬起头,看见谭思和陈阿姨从电梯里走出来,谭思朝他跑过来,他脸颊上的泪水已经风干了,却在见到好友的那一刻,又有热泪从干涩的脸颊上淌下来。
    那天多亏了谭思和陈阿姨,要不然他根本不知道要怎么一个人面对。
    他记得那时他抱着谭思,哽咽着语不成句地说:“我没亲人了,我是一个人了……”
    谭思抬手顺着他激动起伏的背,笨拙地安慰他:“你还有我,我们是永远的朋友,以后会比亲人还亲!”
    这句话,他一辈子都会记得。
    两个阿姨走出来,说衣服已经换好了,傅错点点头,殡仪馆来接的车已经准备好了,他走过去,在谭思身边坐下,轻轻地说:“再坐一会儿,我们就走吧。”
    谭思没有说话,像灵魂出窍了一般垂头呆坐着,过了很久,他才说:
    “我一直想能给我妈换一套带电梯的房子,想先攒够首付的钱,如果这些钱我不攒着,帮我妈租一套带电梯的房子就好了……”
    傅错听着,没有说话,外婆病逝的时候,他也一个劲在自己身上找原因,觉得是自己没能帮外婆分担,是自己太不懂事,才会让外婆操劳生病。
    可是那个时候,谁又知道这些呢?所以人永远都摆脱不了后悔,会做错的事太多太多了,但总是要很久以后才知道原来都是错的。
    殡仪馆的车子里没开灯,空调开得很大,司机也没说话,傅错看着身边的谭思,谭思一直出神地望着车后,陈阿姨就安静地睡在那里,他甚至知道谭思现在在想什么,他一定在想,陈阿姨孤零零躺在那后面,会不会难受,会不会冷。
    殡仪馆还是外婆去世时到的那个,到殡仪馆后有一些流程,还好他都已经很熟悉了,他知道陈阿姨生前就节约,就免去了一些花钱的繁文缛节,要付钱的时候才发现手机没在包里,一定是留在餐吧了,当时走得太急,只来得及换了身衣服,手机多半是放在架子上了。
    他用谭思的手机付了钱,然后两个人坐在灵堂里,这个时候已经快一点了,谭思给姨妈打了电话,然后坐那儿一个一个通知了陈阿姨生前的同事和好友,傅错除了陪着他打电话,也不知道能做什么。
    通知得差不多的时候,手机也没电了。他们连充电器都没带,傅错就去灵堂外看能不能借到充电器。
    这个时候,大概也只有殡仪馆里有这么多人,麻将声阵阵,仿佛很热闹,但挂在灵堂中央那一张张照片,走道里飘着的香烛的气息,还是让人感到窒息般的难受。
    楼下一个工作人员借了他们一只充电器,傅错带着充电器回到二楼灵堂,看见谭思站在水晶棺旁,看着躺在里面的母亲。
    他没有去打扰,进房间给手机充上了电。
    谭思的姨妈和姨父随后就赶到了,傅错松了口气,他们现在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和谭思还有血缘关系的人了,但你能称之为亲戚,却很难把他们当亲人,他们有自己的亲人,但那与谭思无关。现在对谭思来说,自己恐怕才是这个世界上与他最亲的人。
    这时候已经快两点了,姨妈让谭思去休息一会儿,这里他们先看着。谭思才带着满眼的血丝去了房间。
    两点的时候,傅错用充了一半电的谭思的手机给隋轻驰打了电话,他是走到灵堂外打的,手机响了三声被接起,却没听见隋轻驰说话,只听见那边哗啦啦滂沱的雨声,还有诸多嘈杂人声,他甚至听见了警铃声,有些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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