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九又说:“去把架子上的那只罐子拿来。”
这一声简直就是天籁,杜泉如蒙大赦般跑到架子旁大大呼了几口气,随后又抱起角落里那只玻璃罐子,那罐子并不怎么透亮,但依旧能看出罐子底下沉着几块骨头,扫了一眼就连忙递给银九。
银九将那瓷白的碟子收起来,见她过来,也不接那罐子,抬手就把木塞掀了,杜泉离得最近,被那味道一激差点吐出来,使劲扭头屏住呼吸。
“还记得味道?”
“是……是成衣铺……镜子。”
银九罕见地笑了笑,嘴角微微上扬,似乎眉尾也跟着欢快起来,显得不那么锐利,漫不经心道:“记性尚可,没错,就是镜中邪物,而你现在拿着的就是你那位老板的肋骨。”他声音比平日柔和甚至带着些不怀好意。
杜泉手上一抖,差点把那罐子扔开。
“害怕?”银九问。
“不?我不……怕的。”
“那好,捞出来洗干净。”银步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下巴往罐子抬了抬,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意思。更不管她一副要死了的样子,始终盯着她,似乎很想看到她惊慌的样子。
这个人,真是魔鬼啊……
杜泉没动,她不想洗骨头。
银九逐渐不耐烦,说:“你在磨蹭什么?”
杜泉犹豫了一下,嗡嗡道:“您这里没有旁的药材了么?虎骨、鹿骨不行吗?”
银九看着她的眼睛,忽然说:“那不然,把你的骨头碾碎。”
徐庆在一旁看着,忍不住插嘴道:“陈璜不在么?大人为何逗弄一个小姑娘。”
银九脸色陡然严肃,瞥了他一眼,冷声道:“逗弄?你觉得我很有闲工夫?”
他似乎根本没听过这个词,从骨子里透出厌烦。
徐庆也不知自己触了什么霉头,恨不得立刻将刚才的话吞回去,干咳了一声后不再说话。
银九又侧头看向杜泉,不客气道:“银公馆,不养闲人,去做事。”
“我每日……都干活,真的……九爷。”
银九又开始为徐庆看病,淡声道:“去洗,难道要一屋子人等你?”
杜泉求救似的看向楼月生,却听着银九阴恻恻地喊了她的名字,连忙抱起罐子跑下楼,她在楼梯口看到泽秋,她正在和那芒星说着话,见她过来便笑着问:“去哪儿,要我帮忙么?”
“不……用。”
“我知道。”那个叫做星芒的男子走过来笑着走用手指敲了敲罐子,说道:“杜泉,九爷这是让你去洗骨头吧。”
杜泉还是头一回和他说话,见这人笑容明朗,眼底清澈,说话又和气便微笑着点点头,说:“要……洗干净”。
芒星露出虎牙,指了指小白楼方向,“陈璜楼侧有井,草堆里有我藏的工具,那东西我当年可没少洗,放心吧,不咬人的。对了,给你一瓶好东西,只需一滴,你想捣碎石头都毫不费力。”
“谢……谢了。这个我会……存起来。”杜泉勉强笑了笑。
芒星耸耸肩,指着那罐子说道:“或许,你很快能用得上。”说罢就搭着泽秋离开了。
杜泉按着芒星指引往小红楼那边快步走去,刚跑了两步就听到泽秋调侃道:“芒星,你何时这么好心了?看着人家漂亮就献殷勤!你们这些臭男人都是一个德行。”
而那芒星却笑着哄道:“大小姐,你最漂亮了!杜泉也是九爷带回来的,又不是外人。”
“来历不明的东西,你还要当自家人么?九哥哥带她回来一定是为了那件事,你走着瞧!”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远,杜泉转身看了一眼。
奇怪他们口中的……那件事?
会是研制新药的事么?泽秋回来还说自己找到了那味药材,她真的只是其中一味药材么?
她真的会被夺舍么?
木楼离归墟堂很近,杜泉很快就找到地儿,跑过去提了清水上来。
就这样,她在这银公馆做的第一个正经工作竟然是徒手洗人骨。
水中的骨头摇摇晃晃,时而飘起来,时而又被按在桶底,起起伏伏,没了根基。芒星留着的刷子和软布很齐全,杜泉抓着湿凉的骨头在那里奋力刷着,触感让她几近崩溃。
不仅如此,当她将精神之力探入尸骨深处后还听到尖利的叫声,那是惊恐至极才能发出来的声音。七月十五傍晚,暴雨磅礴的雨夜,鬼木头把老板拖入深渊,剥皮拆骨,吃的只剩下这么一点……
所以,他临死前定然十分恐怖。
“噗通……”肥仔不明所以地掉到盆里,两只猫爪子按着那块骨头扑腾了几下最后跳出来蹲在杜泉的肩膀上。
杜泉被水溅了一头一脸,又被肥仔蹬着肩膀,半身不遂似的愣了一会儿,才忽然清醒过来,赶紧继续冲洗。
屋内徐庆上身□□被插着许多银针,细针三棱从针口流出黑血,银九手中红线像缝合布片似的从他身体内来回穿梭,线身每从她身体里抽离就会带出黑雾,那黑雾悉数没入银九体内,他的脸色越发白了。
整个屋内寒气森森,呼呼风声夹带着尖利的哭泣,楼月生不断地烧着符纸,嘴角叼着的雪茄就没断过。
好一阵,风声渐止,徐庆虚脱的靠在椅背上,强忍着痛说:“多谢九爷。”
“不必,把这个喝了。”
“好”徐庆接过一粒药丸看也没看就吞下,待恢复些体力后,说道:“九爷,您的这位小结巴……”
“杜泉。”
“嗯?”
银九挑了下眉,又强调了句:“她叫杜泉。”
徐庆面色苍白地笑了笑,说道:“杜姑娘着实不简单,只一个照面就知道我血脉被阴气浸染,竟叫我女士。”
“我说过,银公馆不养闲人。”
银九面色苍白,眼睛却黑的像墨,嘴唇上殷红,整个人妖冶森然,他从怀中取出一枚枫叶,心念一动便燃起火来,叶灰四散落在徐庆的针口处变成细小的虫子钻入他的体内。
“这是……”
银九抬手打断他说话,“我的规矩,不多问。”随后看向双手捧着骨头进来的杜泉,轻轻蹙了下眉。
杜泉拘谨地走进来,身上被溅了水,倒像是自己去了脸,见银九盯着自己,就抬起袖子擦了擦下巴上的水,呈上那泛着白的骨头,“洗……洗好了。”
“碾成粉末。”
杜泉一想到那骨头里的悲哀,又大着胆子劝说道:“他都……不在了,还要碎……他的骨吗?九爷,您能……不能……”
“不能。”
“九爷,九……”
银九似乎吃惊她敢反驳自己的命令,眉心皱得很紧,冷声道:“身前作恶无数,死后救人一命,也为自己积德。杜泉,收起你的烂好心,我这里可不是慈善堂!”
“是……”杜泉沉默地点头,转身又去碾粉,过了会儿拿过来放到银九手边,整个人像霜打了的茄子。
银九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见她眼角微红,嘴角还有被咬的血痕,看来真是吓得不轻。
于是没再指挥她做事,起身从架子上取出一盏青铜油灯,上面攀着长龙,龙头高昂做成了手柄。银九手起刀落从自己腕间取血,和着那块骨头碾成的粉末,又加入一些不识名的丸药,最后从一个瓷瓶中倒出两滴白色的液体。
芬香四溢,令人顿时心旷神怡,杜泉仔细嗅着,感觉……无比熟悉,好像花田的味道。
油灯点燃,顿时发出柔和的光泽,光亮竟像珍珠般柔和,杜泉看着看着竟入了迷。
随着烛火渐亮,有一缕幽兰烟气顺着徐庆的口鼻进入他的体内,杜泉被招来举着灯,这般整整持续了半个小时,那火烛才灭,等烟都被徐庆吸尽后,银九便去开了个方子。
“按方服用,按时服药。辟谷三月,每日清晨饮露,午间药浴暴晒,落日后不得外出,可食青果一二。三年内不得近女色,不得大喜大怒,若调养得当,一年后会渐有起色。”
徐庆深吸一口,说:“好。”随后问:“那……诊金?”
银九若有似无的瞥了身侧的杜泉一眼,说道:“我要你老宅屋后的两株佛莲和池中的三尾银龙。”
徐庆惊讶不已,为难道:“那可是祖上……几代人骨灰养出来的圣物,唯有两株,九爷您可否高抬贵手,换些其他的东西,金银财宝……”
“不缺。”银九盯着他,不客气道:“徐庆,徐家五百年家业,繁盛至今,早已风光够了。你与其担心那两租花草,还不如好生整顿家风,莫要再惹邪魅。否则,不出十年,徐氏一门必定衰败不堪。”
徐庆无奈的行了一礼,捂着胸口咳了几声,苦笑道:“您的诊金,果真是比割肉剜心还狠。”
“我只拿我该拿的,而你们……只会费尽心思谋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确实……”徐庆笑了一声,整个人虽气力不济,但总算是没了那古怪的阴柔之气,站得笔直承诺道:“明日我给老宅送信,让他们尽快把佛莲和银龙送来。”
银九点点头,淡声道:“送客。”
杜泉连忙上前给徐庆引路,待他们二人出去后,楼月生一边擦拭银针一边奇怪道:“莲花?那东西有何用,驱邪镇宅?凤阳徐家,家财无数,为何不要些真金白银?”
“庸俗。”
“我庸俗?那行,你要回来种哪里?染墨湖吗?那里头养着什么东西你最清楚,将佛莲种进去……不出几日就得被啃食干净。”
银九起身走到窗口,看着天际回答:“缸里。”
“缸?九爷你这岂不是暴殄天物……挖人佛莲好比挖祖坟!你也太……”
“我乐意。”说完转身出去了。
楼月生若有所思的走到窗口,探头看了一眼,这个位置恰好能看到天井处的鱼缸和送完人刚回来的杜泉。
她此刻正探着身子从缸里捞鱼,利索地抓住两条甩在自己的小推车上,又折了一只莲花,随后开开心心离开了。
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楼月生撑着窗棂忽然笑起来,笑声在木楼回荡,连桌上的油灯都欢快地跳动起来。
杜泉刚出了归墟堂,隐约听到木楼上的动静,回头看了一眼见木楼一片黑漆又耸耸肩往自己院子走去。
三日后,她早早爬起来炖鱼汤,正和面包饺子就听到徐家来人了。
四个足有成人高的大铁箱,被放到了银公馆门口,陈璜和芒星将铁箱子搬进来又手脚利索的将莲花种在大鱼缸里,半人高的佛莲顿时让那大鱼缸显得逼仄起来。
陈璜并不是个温柔的人,掐着银龙鱼的头便“噗通噗通”的扔到缸里,杜泉看着心疼却也不敢吱声。
“这佛莲日后便交给你了,好生打理。”扔完嫌恶的看着手心,躲到了远处。
杜泉疑惑地看着那大缸,又指了指染墨湖,奇怪地问道:“那湖里……水宽,被我挖了一……片空地,为何不把这些种进……去。”
说完抬头就见陈璜和芒星一脸看见鬼似的看着她,尤其芒星,他夸张的瞪大眼上来就在她肩上拍了一掌,说道:“杜泉,你挖了九爷的莲花!”
杜泉无辜地点点头,“莲藕都……长大了,再不吃会……老的,莲子……配着红……枣、枸杞熬……粥对身子……好,藕带也能做菜……脆甜爽口,……我之……前炖汤……就是挖了湖里……的莲藕,楼老板和……牡丹姐都说……味道不错。”
“你有病吧!”
“原来,你才是艺高人胆大啊杜泉!真不怕九爷将你给炖了!”
芒星和陈璜几乎是同时开口说她,芒星更是煞有介事地附到她耳边小声地问:“你挖藕时……没发现水里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杜泉摇摇头,茫然问:“有什么?”
芒星耸耸肩,瞥了陈璜一眼,提醒道:“哦,也没什么,只是你往后啊,那个,下水时得留心些,水底有淤泥,若陷进去可就出不来了。”
原来是这个,杜泉感谢地笑笑,无所谓道:“我生在海岛,渔村的……孩子们水性……好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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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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