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佑被她打断思绪,忽的想到上次在唐尧病房门口看到的中年军人,他在香烟的白雾里沉沉凝视着卓静言,慈爱之外,确实还有些别的东西,就好像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人。
“我不知道。”他说。
于是薛嫣又继续道:“这事儿吧……其实我也没个准儿,零碎听家里大人提了些,再加点合理想象,咳,大概就是——洛唐两家老爷子退休了闲得慌,就要操心下一代的幸福,结个儿女亲家当然最符合他们老一辈独特的审美情趣。结果两家加起来生了仨儿子,最后也只能论兄弟相处啦。谁知道,半路又杀出了颂妤阿姨这样的女神级人物,啧,估摸着言言她爸和唐尧他爸没少打架。你就看唐尧整天油腔滑调没个正形,唐伯伯年轻时要也那样,怎么可能拼得过洛叔叔,那可是个玩儿音乐的文艺青年,天生自由不羁的带着范儿。再后来啊,洛叔叔和颂妤阿姨在一起之后,结了婚就搬出去住了。直到后来有了言言,慢慢又和大院儿里的老一辈们关系近一点。如果没有十年前的那件事情……”
薛嫣的声音逐渐低下去,沉默了许久,整个人都陷入悠远的回忆里。
苏佑没出声扰她,右手拇指和食指轻轻碾动摩挲着,仿佛又触碰到卓静言肩后那一枚陈旧蜿蜒的疤痕。
“那天是洛然的十八岁生日,为了宣告他将正式从父亲手里接过家业,当晚就在洛家办了个舞会。唐尧带着言言跳过一支探戈,然后我们三个人就坐一块儿聊天。大概晚上十点多的时候,佣人送来一张卡片,言言看完之后就起身去后院了。洛家后院除了游泳池,另外还有一栋小楼,那是洛然一个人住的地方。唐尧觉得奇怪,悄悄跟在她身后去了。再后来……后院传来枪声,所有人乱成一团,我看到唐尧抱着她跑到洛然身边,两个人身上全是血……”
薛嫣断断续续回忆着,也许因为久远不提,偶尔需要停下来仔细想想再接着说。苏佑只是静静听着,眉间眼底尽是一片阴翳。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事情过去好几年,唐尧才慢慢地,一点一点告诉我那天他看到的情景。那时候,他跟到后院就发现言言已经上了三楼洛然的书房。她站落地窗边,身旁还有三个陌生的人影,好像正在争论着什么。他越来越觉得不对劲,还没上楼,就发现他们开始拉扯她的胳膊,她挣扎得厉害,高声喊了洛然的名字,接着便有人连连开枪……落地窗的整面玻璃都碎了,言言没地方可逃,从三楼直接摔下来。万幸窗下就是泳池,摔伤了一两处骨头,最严重的是子弹穿透了肩胛骨……唐尧把她从水里捞起来时半边裙子都被血染透了……”
薛嫣喉中有些发哽,停下来略缓了缓,黯然道:“我们三个算是从小一起长大,那种场景,我想想都觉得难以接受,更何况唐尧对她早就有些不一样了。那会儿他十七岁,言言十三,我十二,我们两个姑娘还浑浑噩噩的,他倒已经开了窍。我第一次见唐尧那个样子,不知是疯了还是崩溃了,两眼血红血红的,抓着昏迷的言言不放手。还是洛然狠狠打了他一拳,才让他清醒过来……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那个晚上真像噩梦一样,每回想一次,就多难受一次。”
薛嫣说完了最艰难的部分,胸口像重重压着几层雷雨前的铅云,她停下来看了看苏佑。那双眼睛黑黝黝的,一丝光也没有,冷得渗人。
她几乎以为他成了个石头做的雕像,然后就见他的嘴唇翕动几下。
“然后呢?”
“之后,洛眠带着人送言言去医院了,洛然也不许我们再留在那儿,让人直接把我和唐尧送回家。一路上唐尧都不吭声,一身的血污,脸色铁青。那一晚浓浓的血的味道,我到现在也忘不了……第二天一大早我俩就到医院找人,可是他们说前一晚没有收过任何伤者,我们又去了趟洛家,也不见言言踪影。当时洛家的氛围很奇怪,门口守着很多警察和陌生人,洛然连面都没露。我们找到洛眠再三追问,最后她只肯告诉我们,言言已经连夜被送到另一个地方,由洛叔叔的一位朋友代为照顾。为了她能安全安静地休养,暂时不能让我们去打扰她……”
所以,那时候她应该已经到了日本,所谓“洛叔叔的一位朋友”,极有可能就是大江健和也。
可是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有人会带着枪出现在后院已经相当古怪,偏偏遇袭的并不是宴会的主角洛然,而是当时只有十三岁的卓静言。其后洛家的举动也显得很不寻常,他们迅速将受伤的她送出国,并且不肯向任何人透露她的下落,哪怕是她最为亲密的两位朋友。
“你也觉得很奇怪对吧?”薛嫣嘴边浮起抹极淡的笑容,十足嘲讽的意味,“我们甚至一度以为她已经不在世上……直到事情发生一年多以后,我们才被告知,那期间她一直在京都养伤。而对于舞会当晚的事情,洛眠说是他们的生意对手做的,原本对方想绑架言言,结果争执中不慎走火,又被唐尧撞见及时救下来了。但我一直觉得,这解释太牵强。按唐尧的记忆,那天至少有三声枪响,走火一说根本不通。再说,洛叔叔沉迷于自己搞艺术,平时和洛家人往来不多,也从不参与家里的生意,虽然言言和洛然洛眠走得近,无论如何也轮不上她被绑架啊,明明那兄妹俩才是正主。”
苏佑看着薛嫣皱眉沉思,忽然又想起一个人来。
邹娜娜。
几个月前,她见到卓静言时极度惊恐的表情实在令人印象深刻,而她父亲席上所说“死而复生”的故事也透着一丝说不出的吊诡——他只说过“那姑娘出意外死掉了”,却一个字都没提过当晚的枪击。
参与晚宴的人一定不少,后院那么大的动静,传成坊间轶事后却被剔除了一连数发的枪声?
而一夜之间忽然消失的她,又是在什么情况下被认为已经不在人世?
他隐约感到事情另有蹊跷。
“这些年里,她一直没有回国么?”
“对的,”薛嫣舔舔唇,“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今年五月是她出事之后第一次回来,这十年里我们总是在国外见面。最初几年她身体不好,一直在京都的山寺里住着,说什么也不愿意搬出来。差不多过了整整五年,她才逐渐回到正常的生活。更古怪的是,出事那晚之后,洛然和洛眠在任何场合都没再提起过她。有人问起来,他们就立刻甩脸子闭口不言,问话的人也就识趣地不再说了。又过了阵儿,大家渐渐就觉得她已经……我和唐尧虽然知道她在哪儿,又实在不敢声张。因为洛然不止一次警告过我们,想要她平安无事,最好就当她已经死了。”
薛嫣凝重的神色反而让苏佑觉得说不出的不正常,如果只是为了让她安安静静地养伤,绝不至于用这样的话来警告她最为亲密的两个好友,除非——
“那三个人,一直没有抓到?”
薛嫣涩然道:“应该没有……言言走了之后我很少再去洛家,那天的事情究竟是怎么样,后续是什么结果,我并不清楚。再见面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沉静了很多,虽然伤得最重的地方基本痊愈了,手臂仍需要做长期的复健治疗。我们试图从她口中了解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只让我们不要想太多。苏佑,坦白讲,我是个极度没心没肺的人,藏不住事儿,也记不住事儿。后来见她没什么大碍,我也就慢慢放下不再想了。我不像唐尧,他是真的爱她。这话你也别不爱听……这么多年来,我知道他一直都在偷偷调查那些人,从来没有放弃过。他不肯跟我说,我也就装作不知情。他们俩啊,一个经受过那样的意外,一个又常年在部队里摔打,只有我像个没吃过苦头的二傻子,可我愿意做他们眼里的二傻子——三个人里总得有一个过得像正常人些。”
她眼圈红红的,轻轻一眨便有两串泪珠子毫无征兆地淌出来,然后手忙脚乱地扯几张纸巾往脸上一阵胡噜,大觉尴尬,偷眼瞟了瞟苏佑。
他暗叹一口气,无端觉得薛嫣那神态有些像卓静言。
而现在这个时候,她又在哪里呢?
“薛嫣——你相信我么?”
她用纸巾擤着鼻子:“嗯?”
“如果你相信我,就告诉我她去哪里了。我知道她很可能不在北京,可是到底在什么地方……你要告诉我,好吗?”
苏佑的目光既沉且深,像苍茫无边的暮色笼罩过来。
薛嫣却没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你来找我,是因为唐尧绝对不会向你透露她的下落,但你又凭什么认为我一定会告诉你呢?”
苏佑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颂妤阿姨去世的时候,她没有回来。洛叔叔离开北京去新西兰定居的时候,她也没有回来。这么多年里,我们只在国外零星见过几面。倒不是她心冷,多半是因为洛然不让她回国……也许一个人过得习惯了,再碰到一处,总会下意识地和我们保持距离。我尊重她的生活方式,但是我希望有个人能带她回到正常的状态,不用遮掩和躲藏,有正常的生活圈子、正常的社交、正常的家庭,至少能大大方方地告诉别人,她叫什么名字,她是谁。”
薛嫣定定地望着苏佑:“你可以吗,苏佑?“
苏佑面沉如水,声线低得有些嘶哑的意味:“我会把她带回来的。”
把她带回北京,把她带回正常的轨迹,把她带入他的人生。
薛嫣笑了笑:“其实除了你,或许没有更好的人选。郑修……你知道你是郑修么?《王城》动笔之前,她曾经看过你的纳兰容若。难道你从来不觉得,你和这人物之间有种奇特的牵连?”
你知道你是郑修么?
苏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只觉耳中嗡然作响,脑子里也飓风过境般乱成一团。
五年前的《词话》,四年前的《王城》,还有十年前离开的她,又重叠成一处影影绰绰的谜团。
……怎么会?
“我知道,你们之间牵扯太多,该当面好好谈谈的,”薛嫣推过一张纸条,“去找她吧。”
他便看到一行地址,距京城几千公里之遥的西南小村,很陌生的名字,而她在那里。
于是简直有些迫不及待了。
“谢谢。”他攥紧了那张纸条,像溺水之时攥住了浮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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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完酒醉探戈flag之后的第一更!
73. 遇浮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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