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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是宋早早从未搭理过徐砚,没有跟徐砚家搭伙吃饭,没有给徐砚好东西,没有对徐砚另眼相待,更没有给徐砚送过饭,那村里的男人们可能对徐砚还有那么点容忍,偏偏他得到了。
    徐砚何德何能呢?
    男人们总喜欢说女人小心眼爱计较,其实男人扎堆的地方可比女人好嫉妒多了,女人们至少都爱干净,每天打理的齐整,男人可是稍微有一个不随地小便、不光上身就要被笑话成娘娘腔的,他们异常团结,也异常狭隘。
    宋早早没什么同性朋友,也没异性朋友,是因为她本身性格就很难跟人和平相处,徐砚不一样,他是成分差,人家欺负他都光明正大用帮他改造为理由。
    没有宋早早在,没有撑着小花伞,蹲在太阳底下的徐砚脖颈处青筋凸显,惟独眼神深沉又漠然,这时村里的二麻子从他跟前经过,跟没长眼一般,直接撞上徐砚,把他手里的野菜窝窝撞飞出去,然后又“不小心”没站稳,一脚踩了上去,把个好好的野菜窝窝踩进泥土里,沾满脏污。
    他装模作样地哎呀一声,又用脚尖踢了踢,假惺惺地对徐砚道歉:“对不起啊,我没注意看,这玩意儿硬邦邦的刚才我还以为踩着石头了呢!哎,你赶紧捡起来,吹吹灰还能吃哈。”
    周围的其他人爆发出一阵哄笑,每个人的眼神都满是嘲讽,野菜窝窝凄凉而安静地躺在地上,如果是过去,徐砚肯定是忍了。
    反正他生来便是烂泥,生来便低人一等,再怎么努力都是徒劳无功。
    可是!
    可是他遇见了宋早早,那个首都来的大小姐,漂亮、干净、像花朵一样散发着芬芳,高贵的像天上的月亮,如果他还做别人胯下的狗,那就永远没有靠近宋早早的资格。
    二麻子脸上得意满满,他正要再给那野菜窝窝来一脚,顺便从徐砚跟前走过,一只铁钳般的手突然握在了他脚踝上,没等二麻子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甩出去几米远!
    北山村的男人们沸腾了!
    天哪,这个坏分子居然还敢还手?他怎么敢还手?
    从来他们欺负徐砚,徐砚都是默默忍受,顶多就是拿那双黑漆漆的眼珠子盯着人看,看得人心里头发毛,可事后照样什么都没发生,渐渐地也就没人怕了,只有幼时被徐砚狠狠揍过的才知道这狼崽子下手有多狠,又有多强。
    二麻子被甩飞出去后半天没能爬起来,他惊恐地望着徐砚,吓得尿了一裤裆,这时周围的人总算反应过来,纷纷扑了上去,抱腿的抱腿,薅胳膊的薅胳膊,还有的拽头发挖眼睛,仿佛徐砚是什么恶鬼,人人得而诛之。
    也有对徐砚印象挺好的,赶紧跑去告诉大队长,孟长安正吃饭呢,一听这事儿,饭碗一扔就往外跑,孟卫国眉头皱了皱,想了几秒,也跟了上去。
    紧追快跑到了沟渠处,就看见十来个人拿着挖渠用的铁锨跟挑淤泥的扁担往徐砚身上抡,徐砚双手紧紧握拳,他们是打不过他的,正因为打不过,吃了亏,所以才要用铁锨扁担。
    孟长安大声喊:“都给我住手!”
    然而一群人群殴酣战,根本没听到,正在孟长安着急时,跟在后头的孟卫国抬腿踩起一根扁担冲了上去,叁下五除二,十来个村里男人都叫他给击中手腕,铁锨扁担当啷落地,他把每个人都踹了一脚,发狠道:“他娘的一个个要反了天不成!有这能耐怎么不上战场!”
    到底还是收了力道,疼,但不致命,孟卫国反手拉起徐砚,骂他:“没长眼睛吗?不知道躲?”
    徐砚沉默着没有说话,挨揍的十来个人不乐意了:“卫国叔,你偏心吧!明明是这个狗杂——明明是徐砚先动手的!凭什么打我们啊!”
    “老子乐意!”孟卫国暴躁地吼,“老子过来就看见你们十好几个围他一个,怎么着,你不服?”
    那人瑟缩了下,不敢说话了,欺负徐砚是因为徐砚成分实在是太差了,孟卫国他们可不敢,孟家往上数八代贫农根正苗红,孟卫国自己是退伍老兵,儿子孟长安还是北山村大队长,他们鸡贼着呢,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
    孟长安担心地看了徐砚一眼,他身上挺多伤的,褂子被扯得破破烂烂,还有好几处见了血,就冷着脸严肃地说:“徐砚成分再差,人家现在也好好改造了,你们凭啥对他动手?知不知道这叫什么?这叫私刑!是违法的!”
    “徐砚先动手的!”有人勒着嗓子喊,“像他这种坏分子留在我们北山村就是个祸害!把他赶出去!”
    “没错!把他赶出去!把他赶出去!我们北山村的名声就是让他给祸害了的!”
    周围渐渐形成了一股“把徐砚赶出村子”的声浪,尤其是挨了揍的这十几个,其中二麻子叫得最大声,他的眼神充满恶意,恨不得徐砚立刻就死了才痛快。
    孟卫国父子俩在这样的声浪中表情逐渐变得冰冷起来,徐砚则像一块石头,站在原地,仿佛不会说话也不会呼吸。
    这时徐阿奶终于赶来了,有好心人告诉她说徐砚跟人在沟渠地打架,她吓得够呛,隔得老远就听见有人喊把徐砚赶出去,老人家手脚都开始哆嗦,她颤巍巍地走过来,扑通一声跪下:“我替徐砚给你们赔罪了!是我没把徐砚教好,求求你们再给他一次机会,我保证会牢牢管教他,绝对不会让他再做错事了!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
    老人家猛地磕起头来,孟卫国见状暴跳如雷:“你们一个个是要把人给逼死吗?谁给你们这么大的权力?都给我把嘴闭上!”
    他发火的样子十分可怕,还在喊赶徐砚的人纷纷闭了嘴,又是不满又是畏惧。
    徐阿奶还在磕头,恍惚中她仿佛回到了那个最乱、最可怕的时候,她那爱干净爱读书的儿子,笑眯眯说着等国家好了就去当教书先生的儿子,被人摁在粪水桶里满身秽物的淹死了,什么尊严什么体面,连命都没有啊,要尊严体面做什么?
    儿媳妇受不住这刺激悬梁自尽,就留下还在襁褓中呱呱而泣的砚哥儿,她一个死老太婆,抱着砚哥儿挨家挨户敲门跪求给点米汤,吃了不知多少闭门羹,才将孩子拉拔大。
    徐阿奶想起这些,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她伸手胡乱打着孙子,一边哭一边说:“快跪下来啊!快认错啊!快跟大家伙说对不起,说你错了!徐砚!徐砚!”
    徐砚像是僵化成了石头,他挺起的脊背原本坚硬不屈,却因为阿奶透着苦涩的哭声渐渐弯了下来,那不知弯曲的膝盖,也缓缓失去了尊严。
    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幕,只有徐阿奶的哭声在空中传扬。
    眼看徐砚就要跪下去,孟长安面露不忍,却也知道自己不能阻止,他现在阻止了,村民们会更看不惯徐砚,以后他还会吃更多的苦。
    孟卫国额头青筋暴跳,他恨自己无能,也恨这世道把人变成狗,更恨这些耳不清目不明的愚昧村民。
    明明是大中午,热得头上出汗,徐砚却感觉浑身如坠冰窖,他觉得自己能反抗,打得过,就能得到尊严——并不是的,他不配拥有这个东西,他永远都是下贱的坏分子,永远都要低人一等。
    徐阿奶哭得令人心酸,那些个原本还叫嚣着要赶徐砚走的人,也讪讪闭了嘴,但像二麻子这种人只想看徐砚下跪:“跪呀!跪下来认错啊!你们这种地主阶级的毒瘤、坏种,就该跪在劳动人民面前!”
    徐阿奶怕死了再来人把孙子也抓走,儿子被带走时就是这样的,干干净净的走,死不瞑目的回,村民们不许儿子入坟,徐阿奶只能一边哭一边在山脚下挖了个坑,把人埋了进去,而新社会开始后破四旧除四害,不许烧纸,徐阿奶夜夜梦见满身污秽的儿子喊着冷、喊着疼。
    砚哥儿不能出事,砚哥儿绝对不能出事!只要砚哥儿能活着,她这把老骨头就是豁出去不要又如何?
    下跪算什么,磕头算什么?比起能让她的孙儿活着,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徐砚的膝盖弯曲下来,他先是单膝跪地,眼看另一条腿也要跪下,二麻子满脸得色,一道清脆娇嫩的声音传来:“跪什么跪,你是什么东西,就能代表劳动人民了?”
    徐砚心头猛地一震,孟卫国亦是瞳孔骤缩,所有人有志一同地看向声音来源处,身着大红色布拉吉的宋早早像娇贵的牡丹,撑着她的小阳伞,满是轻蔑地看着二麻子。
    “回答我呀,你是什么东西,能代表劳动人民?”
    小高跟哒哒哒走近,到了徐砚跟前,乡巴佬土包子低着头不敢看她,一点骨气都没有,宋早早撇了撇嘴,高跟鞋的脚尖踢踢徐砚的膝盖:“还不起来,你爱跪就跪,别让奶奶跟你一起跪。”
    说完也不管徐砚听不听,啪的一声收起伞,用尖端狠戳二麻子的胸口:“要我问你几遍?你是什么东西?能代表劳动人民?哑巴了?不知道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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