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笼罩了整个山谷。即使数里方圆的湖水,也被冰雪所覆盖。湖边的草棚,以及凉亭,更如同裹着一层厚厚的白纱,显得异样的肃穆悲凉。
而草棚前的一小块地方,却是片雪不沾,唯有一道孤独的身影,怆然如旧而哀伤如初。
他深垂的头,像在聆听,或是呼唤,又仿佛依然沉浸在旖旎的梦中。而他紧闭的眼角,早已残泪成冰。他环抱僵硬的双手,仿佛在挽留什么。他的怀中,只剩下一袭白裙,还有白裙包裹的碎骨、骷髅,以及缱绻难舍的根根银丝。
红颜白骨,刹那如梦;万般情愫,惶然随风……
无咎依然默默坐着,像块孤独的石头。他好似随着那冰冷的唇,守护一缕芳魂悠然远去。
如此这般,又过了四日。
无咎终于慢慢睁开双眼,而尚未看清怀中的骸骨,他又猛然昂起头来,深深出一声长叹。
“紫烟啊,你总是要感谢我。而我的心中,又何尝不想感谢你。是你让我情有所寄,是你让我情有所归。不妨感谢这苍天、这大地,让你我携手走过一回……”
无咎低下头来,两眼中透着浓浓的哀伤。少顷,他轻轻放下紫烟的骸骨,脚尖点地,倏然消失在半空中。一个时辰之后,他去而复还,双手托着一截粗大的树干,并已从中凿空成为了一个木棺。
放下木棺,打开棺盖。
无咎在棺中铺上柔软的白纱,这才抱着紫烟的骸骨轻轻放入。然后他走向草棚,捡起紫烟穿用过的衣裙服饰,尚未转身,又将挂在棚内的画卷一并取出。
“紫烟,与你相识相守的每一日,皆如诗情画卷。既然你喜欢,便带着吧!”
无咎将衣裙服饰与画卷尽数放入木棺,又转身走向凉亭。
亭中木案的白帛上,还有一幅没有完成的画卷。却仙子杳杳,画面残缺。一段情缘,终究未能圆满。
无咎拿起画笔,浓墨成冰。他张开口,轻轻唏嘘,待笔尖融化,信手挥洒书画。
画面的空白处,呈现出一道孤独的身影,并低头抱着一具骸骨,显得极为的悲伤无助。再又落雪飘飘,更添几分凄惨的意境。此情此景,正是最后的真实写照。
无咎叹息着,接着挥笔:“飞马却红尘,挥袖凌紫烟,仙台云深处,回两不见……”
他刚刚写罢,微微皱眉。
这段话很熟悉,而后两句,却好似梦中所得,显然是另有所指。也就是说,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无咎没有心思多想,撒手扔了画笔,然后拿着画幅,转身放入棺中。当他抓着棺盖,眼角抽搐,迟疑片刻,这才轻轻放下。待盖好木棺,抱在怀中,他踏着积雪,顺着湖岸慢慢走去……
山谷西侧的山坡上,多了一个土丘。四周积雪未融,那刚刚堆砌的土丘倍显突兀而又刺目。
“紫烟,你曾留下遗言,要埋在这红岭谷中。我当时不敢答应,却并未忘记!”
小小的土丘,便是紫烟的坟冢。不远处,另有两个大雪堆。分别是黑蛟,与三十二个烈女的坟墓。
无咎将紫烟的遗骸埋在山坡上,给坟前点燃了几根蜡烛,又摆上糕点等祭品,这才踉跄着坐了下来。他显得很疲惫,也很颓废。三个月来,他给紫烟带来轻松与欢乐。而诸多的痛苦与追忆,却深深留在心底。如今紫烟走了,他突然没有了凭借,没有了支撑,顿然间有种寂寞成疯的惶然。
“我没有爹娘,没有亲人。落魄之际,唯有紫烟从不嫌弃,并给我包容,懂我苦衷,且以情相待而无怨无求。如今你走了,我真的不舍!”
“纵然不舍,却也无奈。我只能看着你慢慢离去,忍受生离死别的煎熬。紫烟,你说我拼命提升修为,又为那般?我留不住三十二位烈女子,留不住小黑,留不住我的紫烟,如今更是苟且偷生,距梦中的逍遥,愈来愈远……”
“难道高强的修为,只是用来杀人的……”
“不错,我的修为,都是抢来、骗来的。如今神洲仙门,逼着我前往玉山。救人是假,送死是真。而倘若不去,从此难以安生。祁散人与太虚但有意外,我更加无地自容。追根究底,还不都是九星神剑的缘故?”
“且罢,这世上没有真正的便宜。或许我误入仙途的那日起,便已注定了今日的下场。而我已疯过、狂过,爱过、恨过。人生一回,当无遗憾。既然缘由我起,又何妨由我来个最终的了断呢……”
“紫烟,你不怪我吧?我即使活个数千上万年,又能如何。蓦然回,孑然飘零,无亲无故,我真的很怕孤单。何况你也说过,莫负初衷,莫忘根本……”
无咎独自絮絮叨叨,自言自语,像是个暮年的老者,有着一生的委屈与感慨。他在痛苦彷徨,或是取舍抉择。如此又过几日,心神交瘁的他再也承受不住,看也不看拿出两个玉瓶,从中拿出四粒丹药扔进嘴里,然后趴在紫烟的坟前倒头大睡。
山谷之中,又飘起了雪。
无咎的身上,落满了雪,却浑然不觉,犹自昏昏沉睡。此时的他,不怕有人寻来。或者说,他已放下了生死的执着。飘飞的雪花中,他与坟丘渐渐连为一体,最终又融入整个山谷之中……
雪停了。
暖风又来。
积雪缓缓消融,一道孤独的人影依然趴在坟前,好像还在守护他的紫烟,并双双携手走过最后的寒冬。
不知不觉,岸边的草地出春芽。先后堆砌的两个大小坟丘,也添了层淡淡的嫩绿。寂静中的红岭谷,迎来又一个季节的轮回。
无咎终于醒了。
他慢慢睁开双眼,伸手抚摸着坟丘上新嫩的草绿,仿佛在抚摸着紫烟的秀,神色中闪过一丝追忆的怅惘。少顷,他慢慢坐起身来,稍稍恍惚,又出一声低沉的叹息。
沉睡了多久?
三个多月。
吞服了血琼丹与神胎丹之后,是否突破地仙的境界?
没有。
祁散人炼制的血琼丹,与神胎丹,可以强行提升修为,堪称神丹妙药。其中的血琼丹,本想留给紫烟,随后又想转给叶子,最终还是没能送出去。这两瓶四粒丹药,便成为了自己最后的倚仗。谁料吞服丹药之后,并沉睡了三个月,修为并未有所突破,不免大失所望。
无咎站起身来,看着泥污不堪的长衫,又冲着紫烟的坟墓默默出神,转而慢慢踱步走向湖边。
他在湖水中稍加洗涮,换了一袭干净的白衫。而尚未梳理长,又顺其自然。髻已被解开,又何必梳起。倘若阴阳重逢,也不怕紫烟不认得。且以披寄哀思,只恨未能梳头时……
无咎顺着湖边继续前行,草棚、凉亭到了眼前。
曾经的情景,恍然如昨。却物是人非,再也无从追寻。
无咎在草棚与凉亭间来回徘徊,兀自有些神不守舍。随着眼光一瞥,他俯身捡起一物。竟是紫烟的梳子,被自己仓惶遗落在此。他睹物思人,脸色黯然,摇了摇头,继续在湖边独行。
此时的气海之中,为七道剑光所环绕的金丹,愈像个小人的形状,且五官俱全而威势莫名。浅而易见,凭借血琼丹与神胎丹,自己虽然未能强行突破,而地仙的修为已趋大成圆满之境。
照此说来,自己算不算是半步踏入飞仙?
即使依然打不过神洲使那个家伙,有没有周旋之力?
倘若再有出其不意的手段,能否拼他一回……
无咎看着手中的木梳,似有所想,翻动手掌,木梳换成了一个木牌与一枚玉简。
此物来自万灵谷,为妙山所得。自己虽然将他的指环送给了上官巧儿,却唯独留下这木牌、玉简。其中或有玄机,尚待一番揣摩……
山谷中,一道人影围着湖水转着圈子。从白昼到黑夜,日复一日。而他不管转了多少圈,始终拿着木牌、玉简在皱眉忖思。直至七日后,他这才停下脚步,转身飞出山谷,片刻之后,又现身于山坡上的坟冢前。随其抬手一挥,地上多了三块墓碑与一大束野花。
三块墓碑,分别刻着:三十二烈女之墓,神蛟小黑之墓,以及紫烟仙子之墓。而紫烟的墓碑。则是多了一行落款,公孙无咎,立于己卯春月。
无咎将三块墓碑,竖在坟前。
三座坟丘,大小不同。紫烟的坟冢,位于山坡的最高处,面向朝阳,俯瞰山水。紧挨着的便是小黑,以及那三十二位烈女。
无咎拿着野花,一一插上紫烟的坟冢。
“紫烟,我本不想为你立碑铭刻,又怕来日不能返回看你。便让那三十二位姑娘,以及小黑陪你吧。还有这花儿,会年年开满你的坟头!”
无咎面对墓碑,自言自语,涩然一笑,缓缓踏剑而起。而他好似不舍离去,在山谷之上来回盘旋。
片刻之后,一道七彩剑光呼啸闪现。与之瞬间,墓地一侧的峭壁上多了三个大字:红尘谷。
他最后看了一眼熟悉的山谷,转身疾驰而去……
第四百一十一章 又是三月
…………………………
又是西泠湖畔。
昨日,晚秋,两人结伴,执手同游。今朝,已是阳春三月,却形单影只,怅然成惆。
在湖水岸边的一家酒楼中,无咎独自占据了二楼的雅间。而素来喜好美味佳肴的他,却舍弃了大鱼大肉。他“啪”的一拍桌子,叫道:“伙计,上酒——”
伙计现身,吓了一跳,却不敢质疑,急忙又送来两坛酒。
与之同时,门外冒出一位背着大弓的壮汉,打量着雅间的情景,诧异道:“前辈……”
而所称的前辈,虽然并不陌生,却披头撒的模样,并且在饮酒。只见他抓起酒坛,猛灌几口,这才吐着酒气,不容置疑道:“坐——”
壮汉脚步迟疑,神色惴惴。
雅间内摆满了空酒坛子,桌上地上都是,怕不有一、二十之多,显然此间的主人已畅饮多时。
壮汉走到桌前,不敢失礼:“代鸿,拜见前辈!”
代鸿,小心坐下,趁机攀着交情,又道:“前辈,记得您不饮酒……”
他所说的,乃是三年前的一段往事。他曾与面前的这位前辈,以及另外两位道友,一同居住在紫定山下的东升客栈。那对男女道侣,早已打道回府。而那位滴酒不沾的乡下汉子,如今不仅成为了威名赫赫的前辈,还一反常态,独自在此披豪饮。
无咎依旧没有理会代鸿,继续抱着酒坛猛灌。少顷,酒坛见底。他放下酒坛,神情落寞:“这西泠酒楼的老酒,原本醇厚浓香,如今寡淡无味……”
代鸿赔笑道:“烈酒入腹即化,无非饮个乐趣!”
“哦……乐趣何在……”
无咎若有所思中,抬眼看向代鸿:“我饮酒,为自己送行……”
他虽然饮了一二十坛子酒,浑身上下,没有丝毫的酒气,而话语之中,又带着莫名的酒意。酒中再无乐趣,他饮的是寂寞与忧愁。
代鸿无所适从,尴尬道:“不知前辈唤我,有何吩咐?”
他在有熊都城驻守至今,整日里无所事事,而今日忽闻神识传音,于是便匆匆忙忙赶来了过来。
“看来你是奉命在此等候啊,不知神洲仙门情形又如何?”
无咎淡淡回了一句,又抱起另外一坛酒。
代鸿不敢怠慢,如实答道:“有熊王庭,权柄稳固,再不用筑基前辈坐镇,我便成为了王庭的供奉。听候前辈的召唤,亦当应有之义!至于神洲仙门……”他稍稍斟酌,又道:“各家找寻前辈不得,度日如年。如今距离神洲使的半年期限,愈来愈近,只怕各家的高人凶多吉少!”
无咎放下酒坛,咂巴着嘴,依然觉着口中苦涩。他站起身来,走向窗前。雅间的花窗,正对着西泠湖。远看山水环绕的城郭,有熊的都城还是一如从前。
“姬少典,成为了有熊的国君?”
“正是此人,他于两年前登基,颇有雄心壮志,深受臣民拥戴!”
代鸿慌忙站起,随声分说,却神色挣扎,硬着头皮道:“前辈,你难道忍心看着各家的门主、长老落难……”
无咎依旧是看向窗外,根本无动于衷。
代鸿欲言又止,无奈叹息。
他眼前之人,今非昔比。即使师父,也不敢稍加得罪。如今自己劝说两句,已是斗胆冒昧。所幸对方没有翻脸,或许当年的交情有些用处。
无咎远眺片刻,转过身来,乱遮住了半张脸,显得神情冷峻而又叫人难以捉摸。他的眼光落向代鸿后背的大弓,示意道:“你的弓,能否借我把玩一二?”
“前辈……”
代鸿吓了一跳,后退两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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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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