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承诺,开启了君臣相得隆庆二十年盛世的大幕,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当得知顾衡的品级从七品升迁到六品时,一直密切关注这件事的敬王和门下的清客龚先生一起梳理整件事情的前后经过。这才惊骇发现,这个看似无害的年青人每一个步骤都是稳扎稳打从不落空。
敬王往后半靠在椅子上,心里无比懊悔,“没想到三鼎甲当中隐藏最深的竟然是他……”
龚先生盯着桌上涂涂抹抹的笔墨看了半天,又转头看了一眼敬王,暗叹了一口气,“这人在殿试之后就步步藏拙,接触过他的人都说他骨子里恃才傲物极不好相与。像这种光会读书却不懂半点人情世故的人多得是,我这才没有向殿下大力推荐。”
作为敬王府的首席幕僚,对于这些天发生的事龚先生难辞其咎,“……后来他与端王悄悄走在一起,我也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以致后来引出衢州银课案,事态一步一步的失控,害得殿下在江浙官场损失了不少人手。”
敬王抬手指了指龚先生,话到嘴边又含糊地吞了回去。
他能怎么说,其实这个顾衡刚中进士的时候,他舅舅家的表妹周玉蓉就一眼看上了人家的一表人才。奈何顾衡在老家由祖母就定下了亲事,对方是他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对于这块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根本就不屑一顾。
就是这种不识抬举的狂妄姿态激怒了一向眼高于顶自视甚高的舅舅周侍郎,开始明里暗里使人作难顾衡。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积累起来,可以说是周家把这位绝世大才亲自送到了端王的手里。也许就是因为把人彻彻底底惹急了,那位才主动掀起衢州银课案的黑幕,毕竟很多人都知道江浙是敬王最为倚重的根基……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敬王的脸上晦涩,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看走眼了,这人确是有些真才干。各地每年往内库解缴多少金花银,从来都没有出过纰漏。偏偏他一来,就查出衢州上缴的官银里掺了上好的白铜,连我们都被蒙在鼓里……”
往日往银锭里掺假最多是成色不对,只要用银秤一称用剪刀一剪,甚至很多老供奉用手一掂,心头就有个大概的准数。谁都没想到衢州知府薛维昌竟然向老天爷借了胆子,私下把市面上少见的精纯白铜掺进岁贡的银锭里……
龚先生半躬着腰,根本就不敢吱声。
敬王抹了一下脸,半晌才生硬地苦笑摇头,“圣人那日当众下令将那箱白银放在火上烧时,我在心里还在嘲笑这人实在是多事,结果那银子不一会儿功夫就变了色儿。那时候我吃了薛维昌的心都有,恨不得地上有条裂缝让我钻进去!”
龚先生忙上前一步禀道:“幸好当初殿下后来没有下死力营救薛维昌,要不然在圣人面前真的不好交代。薛维昌领了斩刑之后,他的家人全部发配边荒。我特地吩咐了底下的人,对于这些罪大恶极之人一路上绝对不能留丝毫情面……”
敬王脸色果然稍许缓和,慢慢点头,“我原先还想着薛维昌才干虽然平庸,但这么多年兢兢业业也不易,没想到这人连我都敢欺瞒。果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把他挫骨扬灰都难解我心头之恨。”
龚先生犹豫了一会儿道:“下面几个州府当初呈到工部的帐簿我也看过,是有几处花销不合理的地方。但我就是没闹明白,府里几个老手忙了半个月最后才把帐查了个大概,那顾衡一介文士是怎么核算出衢州知府贪渎银子的具体数额?”
又抬头悄悄瞄了敬王一眼苦笑道:“说实话,听说在薛家茅厕里真找到大笔银两时,我都不敢相信这个消息是真的……”
敬王大力挥拳砸在桌案上,“我悄悄派人探访过莱州顾家,听说顾衡祖父辈还有几份真才实学,他的父亲和两个血亲兄长都是碌碌之辈。也不知他这份演算之能到底是从何而来,简直是有鬼神莫测之工!”
虽然心头有不服,但龚先生还是对这份凭总帐逆查的本事不得不服,“把衢州一案查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仅顾衡一人就让我们单方面折了这么多人手,实在是让人可恨可恼。要是让他这么坐大下去,咱们可是平白无故树了一大敌呀!”
敬王琢磨着龚先生的话,捏着鼻根道:“若不是几位朝中重臣压着,这家伙恐怕要被圣人越级升迁,毕竟是靠了他才揪出几条大蛀虫。即便是这样,在短短半年的时间内由七品升至六品也算鲜见……”
他不无后悔地想着,若是周家没有抢先与顾衡为恶就好了,也许可以把这个人缓缓拉到自己的这方阵营来。蓦地,虚空中一个身着宝蓝衣裙,头插金镶碧玺长簪的女子徐徐转过身,一双杏仁大眼又黑又亮飒飒如刀,却面目淡漠平静无波地望着这边。
敬王喝了口茶勉强压制住心上的噪动,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听说……顾衡的夫人在灯市游玩时被人刺成重伤,将养了好几个月身上的伤才痊愈。凶手到现在还没有缉拿归案,天子脚下的治安如此松懈,顺天府尹实在是不堪大用!”
龚先生心中浮起一丝莫名怪异——这已经是敬王数次亲自询问那件凶杀案情并对顺天府尹表示不满了,但他却说不出这丝怪异到底怪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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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二章 茉莉
敬王烦躁地把人挥退下去, 信步走至园子里的一处暖房。
这处暖房不大, 天棚上用了琉璃瓦地上牵了地龙, 即便是寒冬腊月室内依旧温暖如春。但费了这么多银子建造的暖房,却只养了近百钵寻寻常常的宝珠茉莉。
宝珠茉莉的花型半开如雪白莲台,珠圆玉润香味浓郁。这东西算不上十分名贵, 在夏天的时候只要早晚侍候得好,能在园子里一开一大片。到冬天就不行了, 不但不喜欢开花, 稍遇着冰雪就会冻干枯死。
敬王原先也不喜欢这种花,不但没有兰花的临水高洁, 也没有雪梅的枝头傲霜。开放时一小簇一小簇的, 且味道过于香馥幽微。只是每次遇见那个女子的时候都喜欢在头上簪几朵, 他便觉得这花分外可爱起来。
他曾隐秘地想, 若是那个笑容温暖明快的女子能摒弃前尘跟随在自己身边,那么一年四季无论什么时候都有开得正好的宝珠茉莉簪在头上。而自己忙完一天的政务后, 一转头就可以闻见沁人心脾的花香……
这份不可告人的心事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来的, 连敬王自己都说不清楚。
从潭柘寺的山门外初见时沐在晚霞金辉中的海棠红, 到顺天府公堂上令人心折的宝蓝, 这女子给自己的印象一回比一回深。可他十分确定, 那女子恐怕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清楚。因为那女子的眼中, 满满的都是她的丈夫……
这些年有无数环肥燕瘦在身边来来去去, 每一个或是乖巧可人或是明秀端庄。
可是敬王知道, 那一张张上等胭脂涂抹的丽颜下尽是无穷无尽的算计。为着虚无缥缈的恩宠, 为着女人之间不可言说的攀比, 甚至为了某件稀罕的首饰,后院儿那些柔得像水一样的女人在转瞬之间就会变得张牙舞爪面目可憎!
或是为自己,或是为膝下的孩子,或是为身后的亲族。即便是真心,也裹着一层一层的虚情假意,到最后那真心也就淡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样的女子层出不穷,所以到最后即便才情再高脸庞再美,在敬王的眼中都是模糊的一片。
在顺天府的公堂上,那神情间尚有些羞涩的女子一到人前便变得口舌如刀步步紧逼,当着一众高官权贵毫不怯场,英姿飒飒如战场上的女将军。所谓的衢州名妓柳香兰在她手下竟然走不了一个回合,不过几句话过后就节节败退。
彼时,在无人得见处敬王的心跳如鼓目眩神迷,他第一次清晰无比却又像梦中飘渺一般,非常明确地记住了一个女子的容颜。
等案情审结完毕,敬王看见那人神情温婉地站在顾衡旁边。无论对方说什么,她都含笑一一答应,与公堂上的寸步不让咄咄逼人判若两人,那份对丈夫毫无保留的全心全意让人看了十分碍眼……和羡慕。
毫无缘由的,闲适站在一边的敬王心中掀起了莫名其妙的重重愤怒——这样出尘绝俗的女子怎么能对凡间的男子倾心相许?许久过后他才明白,这份出奇愤怒的名字叫做嫉妒,他恨自己从未遇到过这样纯粹的人,恨那女子在生命中出现的太晚……
这份诡谲的情缘来得太快太猛,连敬王自己都分不清楚这是因为那女子实在太过美好,还是因为这份对他人~妻的无望不可得——
敬王站在院子里仰着头看着灰沉沉的天空,仿佛要下雪了。他茫然的抬手捂在胸口上,寻思着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从生下来起就被母亲周贵妃贴上了无数个期望,根本就不允许自己行差踏错。君夺臣妻的污名,更不能扣在自己身上。
这份蠢蠢欲动的饥渴不能与任何人相商,甚至淡淡透露出去一点就会引起轩然大波。可是敬王珍而重之地藏着收着掖着,就像深埋在土中的美酒,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引人垂涎。
也许把那个笑容明快说话利落的女子收纳在后院里,看着她全心全意地为自己欢喜为自己忧,这份焦急的渴望就会慢慢消退。再过个几年,那女子就会慢慢湮灭于后院更多更美的佳丽当中。
但在这之前,横亘在眼前的阻碍有许多。首先就是顾衡这个于公于私都极不知趣的家伙,也不知从哪儿借来的胆子,一气儿让江浙官场损失了这么多人手。每每想起此处,敬王就恨得咬牙切齿。
但更让他感到一丝惶恐的是,父皇……对这件事的态度极为暧昧。
顾衡虽然凭借一己之力掀开间江浙官场的重重黑幕,但在这后面若是没有端王的推波助澜,若是没有父皇的默然暗许,小小的衢州银课案根本就卷不成滔天巨浪。
老二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终于想通不再做个闲散亲王,而是要重新插手政事吗?更要紧的是父皇到底是什么意思,以往像这种事他一般都是捂着,至多把密折发给中书省和六部了结,鲜少象这回如疾风暴雨般亲自出手处置干净!
敬王敏感的嗅到了一丝暴风雪前夜的冰寒。
但这份危机来得如此莫名其妙,却无任何先兆和因由,所以他选择让自己尽量忽略过去。如若不然……这么多年的骄傲和期许,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柳絮般的雪片终于飘飘洒洒的落在琉璃瓦上,片刻间就是苍茫无垠。敬王沉沉收回望向远处的目光,几乎不错眼地盯着眼前开得极为灿烂的宝珠茉莉,轻声吩咐花匠看护好此处,便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温暖如春的花房。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景仁宫的太监过来传话,说贵妃娘娘在披香殿内办了一个小小的茶宴,特意邀请了几位品德才貌俱全的姑娘赴宴……
敬王一听就知道这是母亲准备的相亲宴。
自从自己成年后,母亲周贵妃也一年变得比一年焦急。也是,三个成年的皇子当中,肃王已经有一男两女了。就是在外人面前一副清心寡欲的端王,去年也得了嫡子。自己的婚事若是再不解决,阿娘可能又要睡不着觉了。
敬王无可无不可地在丫头们的伺候下穿好黑地缂丝夹绵蟒袍,用了鸡蓉粥并几个牛肉馅的面饽饽,甚至坐在榻上看了半天书,这才慢腾腾地坐了马车往禁中赶去。
虽然是天寒地冻,但是披香殿的小园子里却是一片莺声燕语姹紫嫣红。一众京中贵女或坐或站,在大冬天里穿着颜色妍丽的袄裙,个个都像画上仙女一样妩媚动人。
披香殿的大宫女抹香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低声解释,“……圣人这回好容易松了口,说殿下自己要是看中了谁家的闺女尽可以知会一声,并不拘于四品官吏之下的女眷。娘娘高兴坏了,马不停蹄地选了这几家闺秀进宫来。说这几个人才相貌都是一等一的好,殿下无论挑中谁都是好的……”
敬王脑中飞转,知道甄选王妃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了。但他心中又浮起另一个疑惑——为妨后戚之乱,亲王正妃只能出自四品官吏之下的门楣,父皇怎么突然松了这个口?
披香殿内因为铺设了大片的琉璃瓦,又利用铜柱接了地龙,整个殿堂光线柔和而温暖。周贵妃靠在半新半旧的迎枕上,正隔着枣红色的绡纱窗子看着外面的各家闺秀。
听到敬王的恭声问安,周贵妃好半天才扭着身子转过头来,实在忍不住气道:“今天你必须在里面给我选一个人儿出来,你若是还要推三阻四,我就请你阿爹直接颁下圣旨,开春后你等着做新郎官就行了!”
这当然是赌气的话,敬王微笑着坐在她身边,亲自取了一个冻梨儿过来,仔细剥了皮用帕子托在手上递了过去,“您和舅母不是一心想让玉蓉表妹嫁给我吗,怎么今天没看见她在里面顽耍?”
周贵妃享受着儿子的亲手服侍,横了他一眼埋怨道:“你外祖说,圣人决不会允许两代后妃出自同一个家族。宫里既然有了我,自然就断了玉蓉进宫的路。幸亏你们兄妹俩从小就淡淡的,要不然我这心还不得痛死……”
敬王心里有些不以为然,面上却丝毫不敢显露,“说起来玉蓉表妹今年有十九了吧,怎么还没有中意的人家吗?”
周贵妃没好气的呸他一口,“她十八岁的生才过没多久,你这个当哥哥的怎么胡乱给他加岁数?你又不是不知道哪个妮子心气儿高,眼里但凡看中了一人,余者就如同土狗瓦砾一般。”
说起这件事儿周贵妃也免不了长吁短叹,“你外祖父那么疼她,又怎好拂了她的意,所以这件事不知不觉间就拖下来了。你在私底下也悄悄留意一下,有相貌端正才华横溢又身无拖累的,千万要领到你表妹面前让她看一眼……”
敬王心中忽生了同病相怜的感触,就没有去吐槽玉蓉表妹选夫婿的标准太过苛刻——相貌端正才华横溢又身无拖累的,这不是选丈夫,而是给公主挑驸马。
母子俩正在这边轻声说着话,院子里一个年轻姑娘忽然哎呀了一声。原来是她的手被琴弦的锋利割伤了,一股血瞬间就涌了出来。
若是别人见到这么多血,只怕会立刻晕倒在地。这姑娘却是笑意盈盈的连连道歉,从袖子里取出一条白色的手帕随意一裹,姿态甚为潇洒俊逸。
敬王却是心中一阵狂跳,恍惚间看见了那个人。
隔着绡纱门帘看不清模样,但见她穿着一身宝蓝色的衣裙,头上并没有多余的首饰,只在发间碧玺发钗上簪着一丛小小的宝珠茉莉,隔这么远都能让人觉得这副打扮格外清新明丽。
周贵妃从来没看见儿子这副失神的样子,忙顺着他的眼光朝外细细打量。大宫女抹香熟知这些贵女的名讳,忙在她耳边低声禀道:“……是中书省参政知事家的女孩儿,名叫杜芳菲,今年刚满十八。”
周贵妃看着眼睛都舍不得错一下的儿子,脸上的笑意就越发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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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王妃出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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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三章 正月
上元节到来的时候, 禁中颁下谕旨, 为三皇子敬王聘中书省参政知事杜濡成的女儿杜芳菲为正妃, 婚礼订在八月初秋。
永祥胡同的周玉蓉听闻这个消息后,一把砸碎了手里的五彩梅瑛茶盏。屋子里伺候的丫头夏言和冬语连头都不敢抬,过了好一会儿才拿了簸箕过来收拾地上的残渣。
周玉蓉胸口上下起伏, “淑慧温恭,静婉端柔……, 杜芳菲向来眼高于顶, 难为那些御前承诣怎么把这些词套在她身上的。还有敬王哥哥也是,明知道我和她一向有些言语龌龊, 还非要选这个丫头当我的表嫂……”
周家对于内廷的消息向来敏感, 更何况牵涉到皇子的婚事。
披香殿的茶宴一结束, 很多事情就已经是板上钉钉了。让周玉蓉没有料到的是, 敬王哥哥并没有对哪家女子上心过,这回却这么快就定下了正妃, 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缘由?
想到昔日和杜芳菲私下里的种种不对付, 周玉蓉头都要大了。在她看来, 就是选个蠢的丑的女人都比杜芳菲要好上许多。还有她那张如刀子一样喜欢刮人的利嘴, 日后两个人相见还不知道会怎么膈应自己呢?
听到消息的周夫人一头冲进来, 举着帕子哭道:“我可怜的女儿, 你怎么这么可怜?原本和娘娘商量得好好的亲事, 偏偏让杜家丫头给截胡了。圣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赶在这个节骨眼上下了这么一道圣旨, 你等了这么多年难不成就白等了?”
周玉蓉看着胡搅蛮缠的周夫人更是头痛欲裂, 实在不懂像祖父周阁老那样精明厉害的人,当初怎么会选母亲为周家宗妇?
但这只是自己的亲娘,别人可以嫌弃自己却万万不能嫌弃。
第10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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