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淑慧异常温和,她看着骆安宁柔声问:“骆选恃,怎么只你一个来了,齐婕妤呢?”
与骆安宁同住一宫的婕妤齐夏函是个病秧子,一整年里一多半的时候都在生病,此刻见她不来,估摸着又是病了,谭淑慧才有此一问。
果然如众人所想,骆安宁屈膝福礼,轻声道:“回禀惠嫔娘娘,婕妤娘娘这些时日因寒症发作,精神不济,无法给太后娘娘请安,特地让臣妾代她给太后娘娘告罪。”
谭淑慧叹了口气,言语之间颇有些惋惜:“她也是可怜见的,行了,你坐吧,一会儿太后娘娘该到了。”
待众人都坐下,安静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工夫,太后娘娘才姗姗来迟。
元兰芳从雅室匆匆而出,朗声道:“太后娘娘到。”
随着她的唱诵声,诸位嫔妃起身跪下,异口同声言:“臣妾给太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舒清妩跪在诸人之后,耳骨轻动,入耳是一片琳琅环佩之音。
如今大齐最尊贵的女人,先帝的原配皇后,当今陛下的亲生母亲张文雁,一步一顿从寝殿内缓缓而出。
舒清妩先听一阵环佩声,再就是一股馥郁馨香的依兰香萦绕鼻尖。
一道柔和的嗓音响起:“都起来吧,赐坐。”
舒清妩跟着众人起身,浅浅坐在最后面的绣墩上,半垂着眼眸看向自己的指尖。
对于这位一辈子顺风顺水的张太后,她没有太多的期盼,也没有更多的好奇,毕竟上辈子她已经对她太过熟悉,完全不必要重新再认识一回。
但死而复生,重新再见故人,舒清妩还是觉得有些新奇的。
她不新奇这些人,她只新奇这件事。
舒清妩也不抬头,用余光往太后那边看去,就见她今日穿了身海棠红的繁花缎袄裙,衣裳的金银丝绣仿佛风中的云朵,在她的袖扣裙摆摇曳。
太后娘娘今岁不过刚满四十,正及不惑之年,论说年纪,其实也算不上太过年迈。
加上自小养尊处优,她如今看上去不过三十几许的年岁,是异常的青春明媚。
然先帝殡天才一年,太后就如此华丽打扮,实在是有些不太稳妥的。
但太后唯吾独尊惯了,旁人也不敢多劝阻,只要皇帝陛下不开口,就没人敢说太后奢华铺张。
此刻她头上斜簪着一只鎏金飞凤步摇,凤鸟喙中衔着一串红宝石串珠,在她乌黑的发间摇曳波动。
“几日不见,你们瞧着气色都很好,哀家便也就放了心。”
她声音轻柔,似乎是位异常慈和的长辈,在谆谆教诲不懂事的晚辈。
“无论是否有无侍寝,都要事事以陛下为先,以宫规为要,哀家知道你们都是懂事的好孩子,可莫要辜负哀家的信任。”
舒清妩微微皱起眉头,听太后这话里有话的,似是在意有所指。
果然,还不等嫔妃们出言应答,就听太后突然点名:“舒才人。”
舒清妩心中一叹,立即起身行礼:“太后娘娘,臣妾在。”
张太后垂眸看向她,见她面容明丽,妩媚动人,便只是遥遥站在那弯腰行礼,也显得窈窕翩跹,浑身上下都挑不出一丝错处。
太后端起茉莉白茶浅浅抿了一口,慢条斯理道:“舒才人,听闻你在宫道上顶撞主位,是也不是?”
舒清妩端端正正跪下来,冲太后行大礼,然后便起身跪在那轻声言:“回禀太后娘娘,臣妾不曾顶撞主位,只今日有幸在请安路上偶遇几位娘娘,说了几句家常话而已。”
太后眉头一竖,语气立即严厉起来:“你还敢诡辩!别以为陛下先召你侍寝,你就能越过主位嫔妃去!”
舒清妩知道太后这是借机发难,估摸着这次即使有张采荷替她说话也无用,心中思量片刻,又给太后行大礼。
“回禀太后娘娘,臣妾委屈,确实并未不敬主位,当时还有数十位宫人在场,还请太后娘娘明鉴。”
太后想拿她做椽子,也不能随便就欺辱了去,总要给个说法的。
张太后也没想她竟如此强硬,死活不肯认,手中一扬,那碗温热的茶水便直接泼洒在牡丹团花地毯上,氤氲出又一朵娇艳的花。
“你好硬的脾气,这是说哀家污蔑你不成?”张太后厉声道,“舒才人,哀家说你不敬主位,你便是不敬主位,不需要原由。”
太后这脾气,舒清妩太熟悉了。
她一意孤行惯了,不管舒清妩是服软认错还是一抗到底,结果都是一样的。
再者,前世那么多年奉承下来,也不见她对自己多喜爱半分,怜惜半分,还总是觉得她站了张家人的后位,对她百般刁难。
对于对自己完全不会有好感的人,她当真没必要多奉承,也没必要多巴结。
所以,她也不必违心说软话,想什么说什么便是。
“太后既然如此言,那臣妾便是有错,”舒清妩跪拜在那,“但臣妾并未有不敬之心,也未有不敬言行,苍天可鉴。”
往常宁嫔凌雅柔顶撞一两句,太后看她身后的凌家,不能拿她怎么样,除她之外,其他的宫妃都是捧着自己,无有不从。
倒是没成想,今日一个小小的才人竟敢忤逆她,这让太后是真的动了怒。
“你!”
舒清妩正想着她要如何惩罚自己,便听到一道低沉的嗓音响起:“母后今日怎么这么大火气?这又是怎么了?”
张太后的脸色微微一变。
萧锦琛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大步进了明堂中来,看也不看跪在堂中央的舒清妩,直接往张太后身边行去。
在诸位嫔妃的行礼声中,舒清妩清晰听到萧锦琛对太后说:“母后,这么小的事,何至于大动干戈?”
舒清妩低着头,抿嘴笑了。
太后这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她到底藏着什么心思,陛下难道看不出吗?
第8章
萧锦琛看望太后的次数,一月里也不过两三回。
除非太后有要事寻他,或者略有些病痛需要他亲自探望,他其实是不怎么踏足慈宁宫的,说实在的,还不如嫔妃来得勤快。
今日特地前来,且还恰好给舒清妩解了围,这就让妃嫔们的目光不由自主投射到她身上。
舒清妩不用看都知道,大家心里肯定都在嘀咕。
不过,萧锦琛此番前来,怎么可能为了她这个刚“熟悉”一次的陌生人?
这是太瞧不起皇帝陛下,还是太看得起她舒才人呢?
舒清妩心里正在琢磨,前面几位宫妃便都已经被萧锦琛叫起,纷纷落座。
于是殿中就又只剩她跪在原地。
太后不叫起,她是不能起的。
萧锦琛的目光终于在她身上扫了一下,却如昙花一般,转瞬即逝。
太后见他突然前来,其实还是略有些高兴的,可转头就听他如此说,立即就有些不满。
但她端着母亲的架子,心里再是不满也不会亲口说,此刻只能道:“这些小事便由母后自行处置便是,皇儿今日怎么有空前来?前朝可还忙?”
她同萧锦琛太过生疏,就是想要关心他,也从来都没关心到点子上。
萧锦琛却没回她的话,只道:“今日大家都来给母后请安,原是大喜事,倒也不必计较那些细枝末节。”
旁人可能听不出来,但舒清妩一听就知道,萧锦琛这是生气了。
她们这位隆庆帝的脾气,可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好。
太后却还是一意孤行:“皇儿此言差矣,这个舒才人仗着侍过寝,竟是不敬主位,便是在慈宁宫中,对哀家也没几分尊重,该罚。”
太后娘娘如此严肃,萧锦琛却突然笑了。
“母后,舒才人好好跪着呢,朕可没瞧出来她有哪里不敬。”萧锦琛一锤定音。
张太后被儿子这么一噎,顿时应答不上来,深深吸了口气才道:“看来陛下对这个舒才人,很是上心啊。”
萧锦琛又笑:“母后对张家的表弟,不也一直很慈心?”
归根结底,张太后今日此番种种,目的都不是为了惩罚舒清妩一个小小的才人。
她是对皇帝陛下表达不满。
因此萧锦琛如此一言,她也毫不掩饰,直接就道:“陛下自登基以来,夙兴夜寐,勤勉于政,待有功之臣甚是宽容,可是……”
张太后顿了顿:“可是对张家,却从未见半分扶照之心。”
先帝时,太后母族是后族,是外戚,先帝为萧锦琛着想,从未扶持过张家半分。
偌大的定国公府花团锦簇,却无一人涉足朝堂,只能维持表面尊荣。
太后着急的便是这事。
虽说张采荷进了宫,也成了主位娘娘,可她毕竟不是皇后,张家的尊荣和富贵能否继续延续,这谁也说不准。
太后娘娘是单纯,却并不傻,她进宫也有二十年了,二十年里眼看许多人高楼起,又有许多人高楼榻,富贵荣华,皆在帝王一念之间。
她跟萧锦琛虽不亲,却也多少了解自己的儿子,知道他现在不能背负不孝的名声,还愿意维持张家的表面荣华,一旦她撒手人寰,张家的败落便就在眼前。
这一切她都不敢想。
为今之计,只有让张家的子弟能尽快步入朝堂,无论官职多大,总比在家赋闲要好得多。
是以,等陛下除了服,太后娘娘便立即起事,见陛下今日到底是来了慈宁宫,便也不再顾忌许多。
可萧锦琛却未曾考虑母后的心思,也似乎完全不知她同张家如何焦急,只柔声说:“母后,张表弟年纪还小,还是要在书院多读几年书的,还是稚嫩少年,何苦早早出仕。”
张太后眉头一皱,顿时有些不愉。
“皇儿,在你心里,是否真的没有我这个娘亲?”张太后这么说着,眼眶立即就红了。
她其实是个很豁得出去的人,当着这么多嫔妃的面,说哭就哭,这是要拿孝敬二字逼迫萧锦琛就犯。
可她却也还是不够了解自己的儿子。
舒清妩跪在堂下,就听萧锦琛沉声道:“母后,前朝的事你不懂,也不应如此插手,舅舅早早承袭一品定国公,而表弟朕也不曾含糊,直接便封了定国公世子。”
萧锦琛顿了顿,声音越发深沉:“母后,便是宗室皇族也未曾如此荣耀,这一切,无非是儿臣敬重母后。”
言下之意,他已经给足了面子,就别再给脸不要了。
如果不是就在慈宁宫,她还跪在那,舒清妩几乎都要笑出声。
皇帝陛下骂人,真是一个脏字都没有,却能让被骂的那一个浑身都疼。
果然,陛下语毕,就听太后娘娘深深吸了口气。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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