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夜曾在半夜看见过程朔出门。
那时距离上元节已过了近一个月,院中树影绰绰,白日太阳高悬时虽已渐渐回了温,但一入夜却仍旧泛着寒气,虽说容易感冒,却也是个睡觉的好时候,至少叶夜在这样的天气里总是睡得很沉。
那时程朔已经从自己的住处搬到了叶夜的房间里有段时间了,两人也早就习以为常地同床而眠,相性极好,叶夜从没有半途醒来过,但那一天晚上,叶夜却忽然被程朔下床的动静给惊醒了。
他半梦半醒,迷迷糊糊地虽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但还是下意识地没做什么动作,只闭着眼睛感觉到身边的人下了床,动作轻轻地离开了房间。
等到程朔的气息消失在院中时,身为魔教少主的叶夜才爬起来撑着身子想了两秒,意识到对方是为了灭魔教而去做准备,就放心地重新倒头睡了过去。
但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或许是这个身体冥冥之中要出大事前的预感提醒,叶夜只觉得自己的意识像漂浮在海水上一般落不到实处,迷迷糊糊地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直到那房门再被推开,夜风顺着门缝溜了进来,落在了叶夜的眼皮上。
想来是程朔回来了。
程朔应是短暂的解除了自身的禁制的,叶夜几乎听不到他走路的声音,却能感觉到一股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丰沛灵力流转着,然后慢慢的,伴随着他踏进房间,那灵力的气息也随之像从未出现过那般消失了。
叶夜闭着眼等了半天却也没等到他上床,勉为其难地掀开了些眼帘去看,却看见程朔站在桌前望着桌上也不知是什么的东西走神。
明亮的月光在他的脚边拉出了一道长长影子,他半垂着头,鬓发掩了神色,深深浅浅的看不分明。叶夜安静地看了一会儿,意识便又有些模糊起来,在最后完全沉回梦乡之前,只看到对方似乎离开了那个圆桌,走到了自己的床前停了下来。
那目光像是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却又像是落在了别的地方。
但这一切就像是平静湖水下腐烂的尸体一般无法见光,当第二天的太阳照常升起的时候,湖面仍旧波光粼粼,而两人看上去也仍旧亲密无间。程朔装没发生,叶夜便也当不知道,只是偶尔,偶尔的偶尔,叶夜透过镜子会瞥见正在梳头的程朔看着自己的发顶微微皱起的眉头。
那神色也不知是悲伤更多,还是困惑更多。
时间便又这么不紧不慢地过了一个多月,天气渐渐又热了起来,离夏天也越来越近了。温度一高,叶夜就开始睡得不怎么太平,大半夜的总是会莫名其妙地醒过来一俩回,自己醒了还不算,愣是要把程朔也给摇起来陪他。
程朔倒也不生气,反倒是安慰他,说等过段时间下了雨,便不会那么热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小世界给自个儿亲儿子面子,五月初的时候,当真是接连下了几天的大雨,原本囤积不散的燥热随着廊下污泥一并被冲了个干干净净。
那几天本该是个再好睡不过的时候,但就和上次忽然被程朔几不可闻的动静惊醒一般,叶夜再一次在半夜毫无征兆地醒了过来。
彼时屋外暴雨如注,紧闭的门窗外风声呼啸如婴儿啼哭,隐隐似乎还有雷声闷在乌云之中,叶夜伸手摸了摸身侧的床褥,果然摸了一手空。
狂风暴雨遮掩了所有动静,叶夜从床上坐了起来,正犹豫着该不该出门看看,如果出门看看了会不会提前什么剧情的时候,天空忽然劈出一道闪电。
伴随着随之而来的轰隆巨响,叶夜清晰无比地看见了那短暂一瞬中,窗上被映亮的两个人影。
叶夜暗自“嚯”了一声。
他顺着床边滑到了地上,小心翼翼地敛了气息一路蹭到了那扇窗边侧耳细听,却只能听到那雨声之下断断续续的几个音节,猜都猜不出是什么。
这种似有若无的感觉让叶夜忍不住忧愁地联络系统,可怜巴巴央求道:“你能帮我转播一下吗?”
系统冷酷道:【不能。】
叶夜试图摆事实讲道理:“他们无非是讨论怎么里应外合攻打魔教顺便踩点,可这件事的结局我都知道了,也根本没打算改变什么,这里就缺你我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也不会怎么样。”
系统毫无波动:【如您所说,您不知道也不会怎么样。】
叶夜:“.........”
叶夜呵呵:“我要用积分兑换一分钟的顺风耳。”
系统:【...】
系统:【好的,已兑换。】
系统话音落下的瞬间,叶夜忽然便听到了屋外雨水落下,砸在瓦片,落在水塘,融进泥地中的各种声音,纤毫毕现,仿佛一场雨就下在耳道中般。
而与此同时,那本来几乎听不见的对话声也准确无误地传进了叶夜的耳朵里。
程朔说:“...你该走了。”
另一道声音笑道:“我这才刚来,师兄怎么这么急着赶我走?”
叶夜挑了挑眉,确定了这人是周舟意。
程朔冷嗤:“该说的都说了,路你也认得了,还留在这做什么?”
周舟意笑起来:“真冷淡。”他语调轻松,口吻柔软,像是在撒娇一般道,“师兄对那位小叶公子也这么冷淡吗?”
屋外有短暂的沉默。
“小叶公子生得好看,说话也可趣,一看便讨人喜欢,师兄如果也这么冷冰冰的可不行。”轻飘飘地道,“上回特意见了一面,我——”
他话音未落,程朔就好似忍无可忍地出了手,叶夜只听到几身短促的交手声,就又听到了周舟意笑嘻嘻的声音:“师兄,把小叶公子吵出来没关系吗?”
程朔蓦地停了手,过了好一会儿才压着嗓子说:“滚出去。”
“师兄怎么这么生气?”周舟意咯咯笑。
叶夜听着,觉得这个真变态活像是个讨人嫌的熊孩子,一边把你的手办全给砸个稀巴烂一边还躲在他妈的背后摇头晃脑地问你怎么生气呀,嘤嘤嘤好怕怕。
叶夜几乎能想象到程朔脸上的表情了。
换位思考一下,叶夜大概会想把周舟意的脑子给锤下来。
程朔没有回复,周舟意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接了下去:“我这也是担心师兄......师尊可还等你回去呢。”
程朔冷笑了一声,摆明了不信。
周舟意浑不在意,似乎在拿什么东西,过了会儿才说:“这是师尊托我带来的手信,师兄不看看?”
程朔:“...”
“师兄...”周舟意的声音含着笑,又像是淬着毒,语气温柔的像是情人低语,“你不想回澄玄山吗?”
程朔当然是想的。
叶夜暗自叹了口气。
再之后的,叶夜也听不到了,他兑换来的功能在周舟意说完那句话的时候也正好宣布结束。不过好在剩下的内容叶夜这大概猜的到走向,也就没再兑换,只重新摸着墙根爬回床上等他们俩聊完。
屋外的大雨下了整整一晚,直到叶夜重新睡着,程朔都没有回房间。
从这一天开始,叶夜也敏锐地察觉到了某种变化。程朔仍旧是眉眼带笑,温柔体贴,但就像是时光倒流一般,他的口吻,态度,神色都慢慢回到了叶夜刚来时的那样。
仿佛此后一切没发生,仿佛从不曾心甘情愿踏进泥沼。
而在这之后不久,兴许是察觉到了仙门的异动,叶尹和郑荀把叶夜叫了过去,要求他好好练习,并且为了防止他混水摸鱼,干脆直接让他一天中大半时间都呆在了叶尹这里。
叶夜倒是没什么意见,象征性地哔哔了两句就欣然接受了这个提议,并因此理所应当地减少了和程朔接触的时间,给他空间让他好好准备离开。
第一声蝉叫响起的时候,夏天到了。
那天早上,程朔面色如常地找到叶夜,说自己打算下山一趟。叶夜也和以前一般不问他去做什么,只笑眯眯地让他给自己带榛子酥回来。
程朔的唇角动了动,又抿了下去,露出个笑来:“少主还是少吃甜食好。”
“那——”叶夜往他心上戳刀子,可怜巴巴道,“那当这是最后一次!阿朔最后给我带一次!”
程朔没有说话。
“好嘛?”叶夜赖着他,“阿朔最——好——了!”
程朔垂下眼睫,轻声说:“...好。”
叶夜立马笑了起来:“那等阿朔回来,我做阳春面给你!”
叶夜惯常会用甜言蜜语哄人开心,自然也知道怎么用温言软语捅刀子捅得最带劲。
毕竟等再见面的时候,他们俩就是“正邪不两立”了。
——
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中,程朔都很难再想起在乌砚山上最后的那段时间究竟是怎么过去的。
他好像被分成了两个人,一个他清晰地记得师尊高高在上恍若冰雪的脸,记得澄玄山上早开的半山桃花,记得来这里的原因,记得最开始的构想,记得自己不爱叶常钰。
而另一个他,却记得少年闪闪发光的眼睛,记得雨天两人一起坐在屋檐下的黄昏,记得那两柄相似的玉簪,记得上元节的烟花,记得那于无人知晓处曾满溢欢喜的心脏。
那两个他互相拉扯,互相抵触,反复质问程朔。
你做的是对的吗?
你做的是错的吗?
直到那封师尊亲笔写来的手信被递到了手中,他的师弟穿着长空门门服抱着胳膊,轻描淡写地笑着问他:“师兄,你不想回澄玄山吗?”
程朔不想回吗?
他三岁拜入长空门,于玄天真人座下修习,仙门百家赞他天资过人,夸他聪慧勤勉,就连师尊也曾直言以他资质,假以时日足以独挑大梁,望他好好修习,莫走歪道。
他本是如此,一直如此,也本该如此。
程朔像是从梦中惊醒,又像是坠入了更深的梦境,他站在廊下看暴雨倾盆而下看了一夜,第二日时便已下了决定。
哪有什么对错,从一开始,分明就只有一条路。
他按照计划下了山,乘风一路向北,回到了他曾度过大半人生的澄玄山,走过熟悉的山门,踩过长长的石阶,偶有路过同门师弟师妹见他,都难掩欢喜,笑着行礼。
仿佛一切转瞬回到从前,程朔换上了那熟悉的长空门门服,忐忑不安地撩袍跪在了师尊面前,看他垂眼望来,看他伸手落于自己肩头,似是难得地带了几分浅淡笑意道:“这回你做的很好。”
这是他望了一整个少年时代的人,他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得到这个人的一句赞许吗。
可在那一瞬间,那不知源头的千种酸楚,万般苦涩一并涌上心头,让他眼眶发热,近乎要落下泪来。
三日之后,仙门百家集结于澄玄山下誓师,程朔随师尊站于长空门前望去,却见无数少年仰首看他,眼中满是敬佩向往。程朔一时恍惚,身侧的周舟意却忽地扬眉笑道:“师兄,这一回若仙门能屠尽魔教败类,凯旋而归,你便是世人的英雄了。”
程朔心头一刺,侧目看他,只见对方只笑得明朗,仿佛是纯粹地为他欢喜。
身侧师尊也在此时伸手轻轻按在他的肩头道:“走吧。”
他随仙门杀入乌砚山,耳边听到喊杀声震天,那终年不散的大雾似是也染上了血腥徘徊于身侧。
然后,程朔看到了叶常钰。
叶常钰照旧穿一身黑底红纹的长衫,黑发用玉簪固定在头顶,手中握着滴血的长剑,站在他同门的一众尸体之中,笑着望他。
“师兄……师兄……”有人发抖地抓住了他的衣裳。
程朔认得他,那是长空门下五师弟,往常总是爱揣着不知从哪弄来的零嘴送他,笑嘻嘻地喊他师兄盼他在抽检功法时放他一马。但此时他浑身鲜血,脸色苍白,眼眶泛红,脸上带着仇恨畏惧,嘶声吼道:“师兄,他杀了师姐,杀了小七,杀了若儿——”
“师兄,我伤了他,我已经伤了他!快杀了他!杀了——”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原先笑着站在那的少年却已经提剑刺了过来,他动作奇快,几乎转瞬便到了眼前,然后毫不犹豫地捅穿了五师弟的喉咙。
五师弟的喉头发出“喝喝”的声响,鲜血从脖颈之间喷射而出,身子很快便无力地倒了下去。
叶常钰一甩剑上鲜血,转而看向他道:“他们砸了我的厨房。”
那口气语调像在告状,程朔却没有听清,他愤怒至极,提剑便刺了过去。
在此之前,程朔从未和叶常钰交过手,也从不知道对方的招式。但或许是因为小五师弟的确已经伤了他,少年的动作并不算快,程朔除了最开始被划了几剑后便几乎没再中招,反倒是很快被他压了下去。程朔手中的剑灵气大涨,似有莹莹蓝光缠绕其上,每一招都越发凛冽,直到把对方逼到了死角。
他出的剑剑都是杀招,以至于收手时,叶常钰险些站不住身子,踉跄了两步才勉强靠着墙站稳了些,手中的长剑也握不住地落在脚边,面色惨白地抬眼看他,那黑色的长袍里不知藏了多少鲜血,滴滴答答地沿着衣角落了下来,淌在脚边。
天边不知何时聚集了乌云,像在酝酿一场大雨。程朔看着那人袍下的鲜血,微闭了闭眼。
他做的是对的。
正邪不两立,本就是这样的结局。哪有错?什么错?
思及此,程朔握紧了剑便要直接刺下。
“阿朔……”
蓦地,那血淋淋的少年低低叫了一声,抬脸望来的眼中水光潋滟,似有泪将要淌下。
他声音哀哀,像是沁着血,落在耳中恍若灯光骤然劈开迷雾,程朔怔了一怔。
也就是这一瞬的功夫,那少年突然暴起,袖袍一震便抖出了一把匕首——他送的那把匕首——毫不犹豫地捅在了程朔的胸膛之上。
血溅了些在少年艳丽多情的眉目之上,他们离得那般近,程朔甚至能聊聊对方剧烈颤抖的眼瞳和微微皱起的眉头。
下意识地,程朔想伸手去擦他眉上的鲜血,少年却已松开手踉跄地退了两步。
恰在此时有闪电劈开乌云,煞白的天光照亮了少年的缀着血的眉梢和含着泪的眼睛,这本该是张招摇明艳,弯弯眉眼便光彩夺目的脸,此时却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不要你的榛子酥了。”
恍若大梦一场,程朔怔怔看他,忽地意识到。
...错了。
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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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段有改动,大家可以重看一哈_(:3」∠)_!
第101次修改,发出心酸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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