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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道 第2节

    一等车厢有少量卧铺席位,供贵宾使用。这些人最惨,被赶出来时尚且披着睡袍,光着脚丫。二等车厢人数较多,匪兵们扣下了全部西客及夏人中气度尊贵或服饰华丽者。安裕容仔细留意,发现徐文约及那位官家小姐均不幸在扣押之列。
    被扣押者无不惶恐,夜色中面面相觑,却不敢有所动作。
    匪兵们行动迅速,很快便带着洗劫的财物,驱赶着扣押的乘客往轨道一侧山林行进。
    路面坑洼,踉跄前行,无边的黑夜有如众人心中肆意弥漫的恐惧不安。
    安裕容发觉包括自己在内的一等车厢乘客被押在队伍最前列,看守格外严密。他偷眼回望渐行渐远的豪华列车,三等车厢的普通乘客混乱却安全,不由得心中苦笑:实在没料到此行竟遭这般飞来横祸。若非贪图一时享受,老老实实买张三等座票,也不致沦落至此。一念之差,悔之莫及。
    第3章 无何入匪巢
    天色微明时,队伍在一片浅滩上停了下来。滩前是条小河,因去岁大旱,水不过没膝。小河对面,山峰拔地而起,错叠连绵,远处云雾缭绕,不知几深。
    安裕容心头微凛。依山傍水,平地开阔,可不正是枪击攒射、取命抛尸之最佳场所?转念又想,若要杀人,当场解决何其方便。何必多此一举,驱赶众人连夜跋涉。更别说匪徒们还对扣押乘客做了初略筛选,必另有所图。如此思量罢,心底安定下来。
    被恐惧、疲惫和寒冷折磨半夜的旅客,无不萎靡而仓皇。自从几个交头接耳者狠狠挨了几枪托之后,众人噤若寒蝉,再无人敢蠢蠢欲动。
    安裕容混在人群中,温顺无比,只拿余光小心窥看一二。
    乘客中怕得厉害的,是一部分洋人。其中少数几名女子,浑身抖个不停,无法控制地啜泣着。想来也是,洋大人在华夏地界何等尊贵,几曾有机会遭受如此野蛮对待。反倒是国人,不论高低贵贱,几十年来各种侵略、起义、兵变、革命……应接不暇,早磨粗了神经,练壮了胆子,除去不懂事的小孩子,都带着几分麻木的听天由命神情。
    被扣押的乘客大约百来人。匪兵则密麻麻约摸过千,且令行禁止,训练有素。衣裳虽破烂,武器看上去却很新,显见不是散兵游勇之流。大部分人脑后拖着辫子,也有一些剃了新式短发。旗帜标号一应皆无,辨不出何方神圣。
    安裕容心想,不知是哪方势力,这般胆大包天,竟似是专程冲着洋人来的。于今南北两边,都忙不迭想拉拢洋势力撑腰,以图统一华夏,会有谁在此当口干下这等捅破天的买卖?兖州虽属北方范围,与京师距离却远。这么一大股武装,是前朝新军?还是革命党人?当年白莲红灯结社,灭洋最是厉害,抑或犹有残余?说起来都过去十几年了,真有残余,也不可能具备此等声势……
    他这厢胡思乱想,匪兵们却又有了新动作,喝令人群列队背水站立,开始挨个搜身。在稍有抵抗者挨了一顿拳打脚踢之后,后边的人为免皮肉之苦,纷纷主动缴出身上藏着的贵重细软。这时节穿得本来就不多,再如何小心,也没个藏处。一轮下来,足以搜刮殆尽。好在匪兵意在财物,对于妇女,虽不免顺手揩油,倒也没有更多过分举动。
    匪兵单分出几拨,同时进行搜查。约三五人一组,两人抬着装财物的大筐,余者负责搜身。一开始搜身的在前,抬筐的在后。因旅客纷纷主动上缴随身物品,变成抬筐的在前,搜身的在后。安裕容一侧站着约翰逊,另一侧站的是车上高谈阔论华夏时局那三人。一等厢旅客本在队伍前列,很快就有一小队匪兵过来。三个洋人沉默着掏出钱袋,解下挂表、钢笔,连同项链戒指等饰物,统统扔进筐里,然后慢慢举起双手。两个端枪的匪兵用枪杆撩起他们的上衣,胡乱戳戳,又拍打几下裤腿。
    安裕容离得最近,察觉三人动作僵硬,不由得绷紧心弦。在车上他便感觉,此三人身份绝不一般,谈吐衣着,比起约翰逊,更具上流贵族气息。安裕容有点担心,他们虽已忍到此刻,却不知能否忍到最后。
    安裕容乖乖将腰包里一叠洋银,连带一小堆“正兴通宝”,兜底倒进大筐里。钱不算多,哗啦啦动静挺大。几名匪兵不自觉被引得分了神,都走到他面前来。安裕容这时才发觉,后边竟然还跟着另外一个匪兵。他吃了一惊,佯作低头,暗自留意,猜测是被别人遮挡的缘故,之前才会完全没注意到。心底又觉得似乎并不尽然,偷偷多看两眼,发现此人抬步时无声无息,手里压根儿没端枪。安裕容身手有限,见识却足,当即断定,这是个功夫高手。
    这名匪兵在三个洋人中间一位身前站定,忽地伸出一只手,探向他后腰部位。
    那洋人脸色大变,欲要闪避,竟是被那只看似细瘦的手掌按住,动弹不得。
    安裕容眼角瞥见此情景,顿觉大遭特遭,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未料那匪兵手定在洋人后腰,却没有马上动作。这洋人反应倒也迅速,高举双臂不动,飞快地说了一句话。
    那匪兵神情疑惑,显是听不懂。
    安裕容忙开口道:“他说他正要把武器献给各位勇士。”
    那匪兵依然没动。洋人又飞快地说了几句话。安裕容赶紧翻译:“他说他同伴身上也有武器,除此之外,车上再也没人携带武器了。”
    那匪兵终于开始动作,从洋人后腰摸出一把手枪,又从紧挨着安裕容的另一位身后摸出第二把。一边一把,插在自己腰带上,这才转头望过来。安裕容不及细看其形容,只觉两道寒光扫过,便似被猛地蜇了一下。闪念之间,高高撩起自个儿衣裳转了个圈,又从头到脚把自己拍一遍,以示清白。这动作本该十分猥琐,由他做来,居然带了几分坦率洒脱。旁边约翰逊见此,忙有样学样一番。抬筐端枪的四个匪兵见最后这名匪兵点头,才继续向前搜缴。安裕容便知此人必是匪兵中一名头目。只见他一言不发缀在后面,从头到尾,悄无声息。
    安裕容暗中松一口气,后背出了层冷汗。偷藏武器,一个不慎,就会被匪兵当场击毙。倘若如此,势必引发众人哗变,这一百来号人口,说不定当真就要即刻横尸,不得超生了。
    搜查结束,审问开始,却只审夏人,不审洋人。想来语言不通,审也审不明白。安裕容心下揣测,如此周折,明显不止拦路抢劫,而是绑票勒索。匪兵虽众,不可能带着百来号人质隐藏行迹,这是要进一步筛查了。
    他注意到之前搜出手枪那名匪兵和负责审问的头目站在一起,并不插言,只背手立在旁边,目光不时自人群扫过,十分警觉。这时有机会看清面貌,才发现此人甚是年轻,很可能未及弱冠,五官轮廓生得颇为柔和,与凌厉的目光恰恰相反。他这厢刚端详片刻,那人便已察觉,将脸转了过来,安裕容忙低头掩饰。
    匪兵头目审得飞快,将明显是一家人的驱赶在一起,宣布每家留男不留女,留青壮不留老少。又问何人曾参加过革命起义。这一问甚是诡异,不知是吉是凶。人群静默片刻,有一个开口应了,陆续又有数人应答。匪兵头目挨个细问详情,某人不知哪句没答对,一声枪响,当场倒毙。余者惊悚,再无人敢出头自认革命党。
    安裕容被驱赶至夏人群中,与徐文约遥相对望一眼。轮到他时,暗中心念电闪,面上恭敬谦卑,有问必答:“在下安裕容,安分守己之安,裕国足民之裕,容让宽仁之容。”
    居中两名头目坐在大石头上,其中一人主审,另一人面前翻扣大筐为桌,正提笔做记录。隔近了才发现,主审之人同样岁数不大,年纪在二三十之间,眉目间很是剽悍。执笔者听安裕容报出姓名,抬头看一眼:“阁下倒是有个好名字。哪里人?”这是个干瘦的中年男子,论样貌,不似匪首,倒似秀才,约摸军师一类人物。
    “不敢。海津人氏。”安裕容略顿一顿,接着道,“那边那个瘦高个,是我表兄,他叫徐文约。”见匪首示意,遂抬手往徐文约方向指了指。他声音不小,足够附近的人听清楚。徐文约也听见了,心底诧异,脸上却控制住了表情,冲这面诚惶诚恐点头陪笑,表示认可。
    主审头目十分精明,见状立刻喝问道:“既是表兄弟,为何你在一等车厢,他在二等车厢?”
    “在下近日自西洋大陆游学归来,凑巧谋了个临时翻译差事。这一等座位,实乃假托洋雇主之力。”安裕容说罢,指指另一边洋人队列中约翰逊的位置,“雇主洋名约翰逊,花旗国人氏,是个旅行家。首领战利品中当有一架西洋照相机,正是此人所携。”
    这西洋照相机,可是比手枪还稀罕的玩意儿。那匪首听了这话,果然勾起兴致,冲边上下属道:“还有这好东西?赶紧拣出来,莫糟蹋了。”
    话说至此,匪首已然完全信了安裕容所述,道:“你兄弟两个商量商量,谁去谁留。”
    安裕容道:“启禀首领,表兄文弱,不比我奔波耐劳,便是我留下罢。”论个头,确实是他比徐文约壮实不少。
    那边徐文约乍闻此言,大为震动。先前听安裕容冒认兄弟,他心中隐约有所猜测,不料竟果真如此。谁想一场萍水相逢,得遇如此侠肝义胆舍己为人之士,顿时感佩之情无以复加。他并不知安裕容孤家寡人一个,数年来四处漂泊游荡,养成了一副浪子心态:反正走不了,顺便救人一把,权当日行一善。况且徐文约好歹是个报刊主编,多少有些社会活动力,若有机会出去,沟通斡旋,当比一般人得用。
    那边徐文约激动万分,步出行列,冲匪首施了一礼,慨然道:“徐某虽文弱,无论如何,总强过弱质女流。冒昧恳请首领,可否容徐某留下,替换身边这两位女士?”
    他身边站着的,正是列车上隔了过道那一长一少两个女人。
    那两人憔悴不堪,正相携支撑,万没料到他有此举动,很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年轻少女泪水盈睫,掩口轻呼:“徐先生……”
    安裕容看他们模样,心知自己混在一等车厢一大天,这几位也已然熟识了。没想到徐文约这般仗义,心下倒也佩服。
    车上女人原本就比男人少得多。其他女性都有男性同伴,唯独此二人,仆从失散在三等车厢上,可说孤弱无依。
    那主审匪首也愣了,左右看看,哈哈一笑,拍手道了声:“好!不想今日得识此等义士!我辈替天行道,岂会为难区区几个女流。你兄弟二人也不必争了。正所谓圣人入则孝,出则悌,弟弟留下,哥哥回去,顺便还能把护花使者当到底。”
    这结果可说出乎意料,安徐二人对望一眼,齐齐道谢。徐文约想了想,试探道:“首领高义,我兄弟受此大恩,铭感五内。敝人若回转家中,定当积极筹措军资粮饷,聊表谢意……”
    不等主审匪首说话,那军师模样之人便开口道:“这个就不必你操心了,先把自己小命照顾好罢。”
    徐文约诺诺称是,不敢多言。
    他几人对话不过小小插曲,很快所有夏人审问完毕,居然当场放了大半。那些自认革命党的,竟全在释放之列。安裕容暗忖,莫非这伙匪兵当真与革命党人有牵连?先前犹豫着没主动招认的,也不知后悔没有。
    匪兵们叫这些人背对小河蹲下,严令禁止回头,剩下三四十名真正的人质则被押着涉水过河,一队匪兵端枪站在河滩上监视。血的教训已经让所有人清醒地认识到,这帮匪徒冷酷残忍,生杀只在眨眼之间,谁也不敢有丝毫违抗。
    此时天已大亮,地方官军再如何散漫,也该得到消息了。有这许多洋大人失陷在此,不论此地有司隶属何方,必当不遗余力营救才是。安裕容早有预料,人质筛查完毕,匪兵们定要转移,打迭精神预备暗中熟记道路。却不想山道崎岖,回旋往复,四面八方看去处处相似,处处不同,不过顿饭工夫,便已全然不知归路。
    走了大半日,人质尽皆饥渴交加,疲乏倦怠。匪兵们倒是轮番歇息,补充了食水。大约怕路上生变,硬是没有给人质一口饮食,态度上却有意无意缓和许多,甚至有闲心好奇观察,指点嬉笑,议论洋鬼子各种奇形怪状。这时候不少人质也慢慢回过味来,想明白土匪们如此精挑细选,长途押送,自己作为人质,待价而沽,暂时当不致有性命之忧。心神松懈之下,行动愈发迟缓。如此拖拖拉拉,走到一处地势稍微平坦开阔的山坡,几名人质强烈抗议,终于换得匪兵首领同意,就地休息一刻钟。
    人质被围在中间,一小队匪兵端着枪负责监视。其中领头者,正是先前搜身那少年头目。
    虽说释放了一大半,人质中仍然扣留了两个小孩,几名女子。大人还能忍受,小孩子出身富贵,生来未曾遭遇饥渴,见匪兵啃食干粮,委屈得哇哇大哭。安裕容转头看看,附近向阳处有一丛山莓,挂着成串的细碎红果子。试着伸出手向那少年头目招了招:“这位首领……”
    一个匪兵抬起枪:“老实点!”
    那少年头目望过来。安裕容觉得他虽然没说话,却也没有不让自己开口的意思,遂继续道:“首领,小孩子饿得可怜,不敢浪费贵军粮食,我看那边有些野果,能不能容许我等采摘一二,叫小孩子垫垫饥?”
    见对方依然不说话,怕是不为所动,安裕容无可奈何,暗叹一口气。谁知那少年头目忽然抬脚踢了踢一个匪兵,扭脸示意:“你去。”
    那匪兵虽未必情愿,到底去了。连枝带叶扯下一大把,自己先撸几串熟透的下来,给包括少年头目在内的附近几人分了分,才把剩下的扔到安裕容面前。安裕容将树莓小心摘下来,吹了吹尘土,递到两个小孩手里。一个小孩是夏人,随同的是位男性长辈,另一个小孩却是洋人,与父母一起被掳。洋小孩得到大人同意,就着满脸鼻涕眼泪把野果塞进嘴里,小声问:“这些坏人要饿死我们吗?”他说的并非盎格鲁语,而是萨克森语。好在安裕容在西洋大陆浪荡几年,正经学业虽无所成就,几个大国的通行语多少知道一点,遂答道:“他们只是带的食物不够多。等到了营地,会给我们饭吃的。”
    小孩的父母忍不住问:“先生,能不能请你问问他们,要多少钱?我们愿意加钱,和他们换些食物……”
    洋人们虽然国籍不同,既坐上这一趟列车,其中不少是做跨国生意或有外交经历的,对西洋大陆主要的几种流行语也不算陌生。先前偷藏手枪那高傲洋人闻言道:“你们难道还看不出来吗?这些匪徒的目的恐怕并不仅仅是为了钱。”
    那一对洋父母明显比较信得过安裕容,转头问他:“先生,能不能请你问问他们,他们抓了我们这么多人,到底想要什么?”
    这时约翰逊也点点头:“伊恩,我认为这确实是我们需要弄清楚的。恐怕要拜托你……”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顿时在人质群中引发一阵骚动。
    那少年头目原本坐在旁边慢条斯理一颗颗往嘴里扔着山莓果,忽然站起,一个闪身跨过外圈人质逼到安裕容近前,单手掐着他衣领便将人拎了起来。不过眨眼间,兔起鹘落,迅捷无比。安裕容只觉脖子上一紧,身体不由自主往上拔起。他实际个子比对方高不少,被对方这么掐着脖子提溜在半空,只得弓腰屈膝,张口仰脖,竭力出声:“首、首领……”
    “别耍花招,叫他们都闭嘴!”
    厉喝声就在耳边响起,声音不大,却杀意凛然,激得安裕容禁不住一抖。事实上,根本不必他多说话,人质们都被这少年头目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和气势震住了,倏地一片寂静。
    安裕容喘了口气,强忍着脖子上的不适,细声细语慢慢道:“他们想问问,贵方想要多少赎金?他们愿意添加赎金,与首领商量换些饮食。”
    “该给你们吃的时候自然会给,别妄想动歪脑筋!”少年头目恶狠狠说罢,手一松,将安裕容扔在地上。
    前方匪首传来命令,一行人纷纷起身,重新出发。
    虽说已然行了大半日山道,海拔却始终不高,不过在低矮的丘陵地带兜圈子。众人歇脚的山坡前是个狭窄的谷口,穿过谷口,有一段相对平坦的山路。再往后,遥遥可见几条陡峭的石阶,交错盘旋而上,隐没在山石林草间,不知通向何处高峰。先头在河滩上望见的错叠连绵的群峰,行至此地,才算真正到了山脚下。安裕容猜测,眼前这一片山峰深处,才是匪兵老巢所在。
    “砰砰!砰!砰砰!”
    一行人穿过谷口不过半数,前方忽然传来密集的枪声。短暂的惊乱之后,匪兵迅速还击,枪声愈加激烈。人质纷纷自觉抱头蹲下,躲在匪兵们身后。
    有人大喝:“把人质带上来!”
    安裕容与约翰逊走在一起,眼前忽地就失去了对方身影。再定睛看时,才发现他肥硕的身体被那少年头目径直拽到了队伍前面。大概因为约翰逊体型比别人都显眼,模样辨识度也高,匪兵第一个就选了他打头阵。混乱中那少年头目一脚将约翰逊踹到匪首身前,同时拔出腰间手枪往对面射击,动作干脆利落。
    匪首站在约翰逊硕大的身躯后,大声喊道:“洋人在此!瞧仔细了,谁敢开枪!”
    又有几个洋人被匪兵拖到阵前,生死攸关时刻,皆毫不犹豫配合劫匪,叽哩咕噜一通洋话大叫大嚷:“别开枪!别开枪!不要伤害人质!”
    对面枪声果然停了下来,双方一时陷入对峙。
    匪兵师爷走到人质群中,指挥其他匪兵将洋人质打散,推到外圈,与自己人混杂在一起。这一招可谓毒辣,对方只要开枪,就难免误伤洋人。几十年来,当权者对洋人的惧怕早已深入灵魂。任何一个普通洋人的死伤,都可能上升为外交事件,成为列强动用武力的借口,引发一场战争。华夏官员们对此怕到骨子里。而下层官吏,不论文武,谁也不敢担这个责任。
    这伙匪兵显然对此了解得十分透彻,出手便切中要害。见对方停止枪击,那师爷走到匪首身边,附耳嘀咕一阵。匪首点点头,摁住约翰逊肩膀,继续喊道:“对面可是丘队长?丘队长忠于职守,奋勇争先,令人佩服。只不过,若是因丘队长的过激行动,害死了洋大人,不知道张司令张大人,肯不肯包容到底呢?”
    能够在一天之内赶到此地拦截匪徒的,只有本地治安警备队,隶属新军兖州陆军常备军。警备队队长姓丘,名百战,常备军司令姓张,名定斋。丘百战的队伍来得突然,对于匪兵来说,却也并非算计不到。列车半途脱轨,消息再慢,凌晨也能传到距离最近的车站。再从车站打电报逐级传达,最先惊动的,就是本地治安警备队。
    匪首一派胸有成竹:“丘队长来得这么快,不知是否得了张司令的指示?丘队长不顾人质性命,贪功冒进,可有想过后果?这许多洋人在此,若是有个好歹,别说张司令那里没法交代,只怕就是祁大帅也担待不住吧?”
    祁大帅,即北方新军统帅祁保善。原来祁保善为巩固新军在北方的统治地位,自两年前开始,便着力加大各地剿匪力度,命令各州驻军大肆清剿大大小小的独立武装。丘百战是个急性子,更是这伙匪徒的老熟人。他与本地势力最大的这股匪徒纠缠已久,接到电报,立功心切,一面将消息继续往上汇报,一面毫不迟疑点起人马,紧赶慢赶,在匪徒回山必经之路上设伏拦截,根本来不及等上面指示。他只以为像往常一样,匪徒们劫持几个富豪乘客勒索,动静闹得大了点。万没料到,这伙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劫持了十几个洋人。
    他虽然急躁,但并非愚蠢之徒,搞清状况,顿感为难。事情涉及洋人,若无上级指示擅自行动,确如匪首所言,后果殊难预料。权衡再三,咬牙叫道:“傅中宵!休要猖狂!今天老子看在人质性命份上,暂且放你一马。等着瞧罢,用不了几天,你丘爷爷定要带兵平了这仙台山玉壶顶,灭了你的老巢!”
    话说得再凶,也不免色厉内荏。安裕容听见这几句,就知道这支地方军必退无疑。一场短暂的伏击战,有始无终,草草收场。唯一的用处,是知道了匪兵头目的名号,以及所处的具体地点。
    丘百战的队伍缓缓向两边撤退,匪兵们在傅中宵的指挥下,列成长阵,前方人马抵达上山的石阶,就派人把洋人押送回来,给后方人员当盾牌。如此反复几次,一方狐假虎威,一方投鼠忌器,上千匪兵安安稳稳进了登山步道,一部分洋人质则被押在队尾断后,防止警备队追击。
    事实上,上了登山石阶,就真正进入了匪徒的地盘。更兼天色渐晚,昏黑朦胧,就是没有人质顾虑,身经百战的丘队长也是不敢追的。
    阿堵的话:
    哎呀,土匪不小心都姓了傅……
    第4章 云深不知处
    光复二年五月十八,江宁本地商娱小报《时闻尽览》第三十八号时政版头条,爆出一桩惊天大案:《申城至海津特快专列五月十三日凌晨于兖州奚邑附近脱轨遭劫》。道是数十名西、夏乘客失陷,被劫匪掳至山中,至今无有音讯。
    全文不过百来字,然重要细节具体明确,言之凿凿。消息一出,各方哗然。
    三天后,《时闻尽览》印发临时号外,对此事做了长篇报道,包括几位乘客的亲历见闻,内容堪称翔实可靠。原来该刊时政版主编徐文约恰在这一趟列车上,只不过运气好,没被匪徒掳到山里去,半途放了出来。徐主编脱身后,寻得机会,第一时间向报社发回了电报,随后又发送了加急信件,遂有以上报道面世。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这份临时号外增印了十余次,每次均被抢购一空。徐文约的名字以及《时闻尽览》这份之前名不见经传的小报,借此机会一鸣惊人,一举跻身新闻业先锋行列。
    当《时闻尽览》首次向南方披露此事的时候,列车遭劫的报告早已呈上了北方最高领袖祁保善祁大统帅的案头,新军上层人物及兖州地方高级官员,也都已经知晓,正全体焦头烂额,为如何应对争论不休。值得庆幸的是,消息未曾扩散。即使因为乘车的人该到而没有到,引起了一些怀疑,却尚未惊动列强领事馆。北方当权者迫切需要在领事馆施压前,至少搞清楚绑匪的意图,拿出具体对策来。
    尽管失陷山中的乘客,特别是西客,大部分来自南方,但南方各界从上到下,在《时闻尽览》爆出消息前,对此事件可说一无所知。事故列车三等车厢的乘客,包括中途释放的二等车厢乘客,均为夏人,且以普通民众居多,除了家人朋友仍失陷在匪徒手中的,脱身后设法奔走营救,谁会在乱世里多管闲事?况且距离事件发生不过数日,除去徐文约这般有途径的报刊届专业人士,还真没有谁能马上惊动舆论。
    因《时闻尽览》爆出此事,最先反应过来有所行动的,是列强驻申城领事馆,纷纷出面了解是否有本国公民失陷其中,同时第一时间通知该国驻海津领事馆,与北方新军控制下的京师及兖州头头脑脑们联络,以确认事实,商讨后续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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