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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道 第38节

    “因兄长多番为难,父亲袖手不理,加上母亲病重,我遂陪她退居海津。不久母亲过世,我决心潜回京师,想办法混进宫去,求先帝给个入朝的身份,挣脱父兄掌控。孰料嫡兄设伏,归途遇阻,不得不转道冀州,耽误许多时日。等终于接近京畿,却忽然传来噩耗,先帝暴崩于宫中。我不敢相信,潜伏打听。十日后,新帝即位,正是蕴亲王府不及六岁的幼儿。”
    仅有的两名听众均屏息侧耳,唯独安裕容平静低沉的声音不急不徐,仿似讲一段年代久远的先人往事。
    “我由此知道,京师是再也去不得了。只能掉头南下,辗转奔波,终于以五根条子的价钱,在江宁混上了去往申城海港的货船,再换乘远洋货轮,直接抵达西洋大陆。这一留,就是六年。”
    见徐文约与颜幼卿似是震惊过度,不及反应,安裕容笑了笑,道:“今天特地把这一段说出来,倒也不是心血来潮。自己兄弟,当坦诚相待,我一直想着方便了就要告诉你们。从前并非故意隐瞒,一来往事不堪回首,没有合适的机会,我自己也不知从何说起。二来时过境迁,人事全非,也没什么特意提起的必要。今日凑巧,天时地利人和齐备,徐兄与杜府结亲,幼卿在总统府出入,这京师人事,多知道一点总没坏处。于我而言,今天把话交代清楚,以后行事间有什么不便与顾虑之处,还须二位多多担待。”
    徐文约眼圈都有点儿红了,既感动于对方与友相交之赤诚,亦感慨于其坎坷往事之心酸:“裕容,既是自己兄弟,何须这般见外。你的事,就是我与幼卿的事,何来担待一说?从前不知道,难免有疏忽。如今知道了,自当铭记在心,谨慎应对。”
    颜幼卿一字一顿道:“你不要再告诉别人。”
    “放心,只有你和徐兄知道。”
    “嗯。”颜幼卿郑重一点头。
    徐文约皱了皱眉:“虽说过去这些年,你的样子想来变化也十分大,然而……”
    “无妨。我那大哥不经熬,三年前就已经病死了。往昔故旧,剩下的本来也没多少,一个个自顾尚不暇,哪里有工夫管闲事。再说,我这模样变化确实不小,就是亲生的爹,当面碰见恐怕也认不出。”安裕容再次望着另两人微笑,“从西洋大陆回来,并非为了什么牵挂。只是在外头待久了,待腻了,听说国内翻天覆地,想回来看看。得遇徐兄与幼卿,实属意外之喜,余生有幸。”
    “裕容……”徐文约心头澎湃,难以言表,最后陪着叹口气,“能得你认作兄弟,徐某何德何能,亦何其有幸。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你一向胸襟豁达,必有后福。”
    颜幼卿却只默默站在一旁,满面怀疑与忧虑,盯着安裕容上上下下地瞧,仿佛是不相信他模样变化大到熟人当面也认不出。安裕容正要说话,却见他神情一凛,低声迅速道:“有人来了。”
    三人默契地不再言语,做出闲逛的样子往另一边慢行。一个老妇人从侧面巷口出来,望见有人经过,似是吓了一跳。待看清其中有身穿军装者,整个人都僵了一僵,瑟缩着往后退了两步。安裕容三人装作不曾留意,只仰头欣赏院墙上爬着的枯藤。那老妇人匆忙往后巷行去,步履趔趄,提篮中的东西掉落下来也顾不上捡拾。
    “老人家!”安裕容突然喊一声。
    老妇人背影愣了愣,强忍畏惧转过身。看见三人中最洋派的那位先生走过来几步,和和气气地说:“老人家,东西掉了。”一面说,一面帮忙捡起掉在地下的两个卞萝卜。
    “多谢……多谢这位先生。”老妇人将提篮抱紧,仍然不敢抬眼看身穿军装的颜幼卿,小脚迈得飞快,转眼消失在拐弯处。
    等人不见了,安裕容方轻声道:“这是嫡兄乳母,当年王妃陪嫁过来的媵人,没想到还在。”冲颜幼卿露出一丝浅笑,“当年她总觉得我娘与我要谋夺王妃母子地位,日日盯防。你看,我还认得她,她可压根儿认不出我了。”
    颜幼卿也不多话,只“嗯”一声。
    三人绕着王府慢悠悠转了一大圈,安裕容与徐文约有一搭没一搭说点从杜召棠以及其他人那里听来的闲言碎语。颜幼卿并不插嘴,保镖一般跟随在侧。
    自文贤后街另一头出来,安裕容指着前方巷子里一处大宅院道:“那边本是承恩郡王府。听说去年这个时候,祁大总统刚宣布上任,郡王便把府邸捐出来助学,如今是个小学堂。”
    因为尚在寒假期间,小学堂里外亦是一片寂静。
    前朝承恩郡王有名得很,掌管禁卫,专爱对付维新党,曾是太后手里最利的一把刀。徐文约默然半晌,叹道:“能伸能屈,可谓识时务。捐助办学,终归是件好事。”
    安裕容轻飘飘接一句:“谁说不是呢。”似戏谑,似深沉。
    时近黄昏,徐文约借住在杜府,回去太晚未免失礼。临别前叮嘱二位贤弟一番,问颜幼卿:“今晚上还要回营房里去?”
    “不回了。”
    “那正好,晚上陪你峻轩兄好好过节。今日匆忙,下回定要上门拜访,咱们兄弟三个秉烛夜谈,不醉不休。”
    颜幼卿见他话与自己说,眼神却望向安裕容那边,知是放心不下,加重语气应道:“好。”
    两人先送走徐文约,才叫车回到吉安胡同。安裕容笑嘻嘻拉住颜幼卿的手:“徐兄说了,叫你陪我好好过节。咱俩秉烛夜谈,不醉不休。”
    颜幼卿心道,徐兄明明说的是三个人。却不反驳他,望一眼天边满月,进厨房煮了两碗素面。面摆上桌,另一个人还没进来。颜幼卿迈出门槛,看见安裕容拖了张板凳坐在院中,手上抱个酒坛,正对着月亮仰脖往下灌。赶忙劈手夺过:“别空着肚子喝。”嗅嗅味道,随即狐疑,“玉泉白?上回不是喝完了么?怎么又有一坛?”
    “看你喜欢,从别的地方又讹来一坛。”
    颜幼卿撇嘴。什么看我喜欢,分明是你自己嘴馋。拎着坛子进了厨房,回头冲跟在身后的人道:“先吃面,再喝酒。”
    安裕容嘻皮笑脸拱手:“奴才遵命。”
    颜幼卿觉出他到底与平素不同,心头有些许焦躁。将筷子塞到手里,板脸道:“不吃完不许喝。”
    “幼卿特地给我做的面,怎么能不吃完?”安裕容扒了一大口面条,故作夸张,“好吃。比松鹤楼的鲍翅金汤面还要好吃。”
    颜幼卿无语,嘟囔一句:“葱头素面,跟鲍翅金汤怎么比?”
    安裕容挑起几根夹杂泛绿葱头的面条,笑道:“这是翡翠白玉哪,怎么不能跟鲍翅金汤比?来,给哥哥倒杯玉泉琼浆,好配这面条。”
    颜幼卿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取来酒盅,倒了两盏。安裕容一口面,一口酒,面吃完一碗,酒也喝了数杯。忽然把筷子在酒盅上敲几下,有若云板击头,咿咿呀呀轻声唱起来:“行到那旧院门,何用轻敲,也不怕小犬哰哰。无非是枯井颓巢,不过些砖苔砌草。手种的花条柳梢,尽意儿采樵;这黑灰是谁家厨灶?”
    顺手抄起颜幼卿面前那杯酒,一饮而尽,接着往下吟唱:“幼卿啊,哥哥我也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颜幼卿经典没少读,于这些诗词曲赋旁门左道上见识却有限,只觉甚是好听,然而曲调道不尽的凄怆悲凉。词句大约也听得懂,甚是感伤。往常偶尔听峻轩兄哼几句小调,这还是头一回听他唱出整段南曲,想必从前亦是梨园常客。今日故地重游,感慨身世。他要借酒浇愁也好,唱曲抒怀也罢,只要能消去心中郁垒,又有何不可。
    反正……反正自己总是在的。
    想通此节,颜幼卿不再拦着安裕容,坐在旁边专心斟酒相陪,间或自己也喝两口。
    安裕容唱了一阵,忽地抬眼,瞧着颜幼卿直乐。与他碰杯饮罢,嘴里曲调一转,换了新词:“你星星措与,种种生成。有许多娇,许多韵,许多情。咳,咱弄梅心事,那折柳情人,梦淹渐暗老残春。正好簟烟香午,枕扇风清。知为谁颦,为谁瘦,为谁疼?……”
    一面唱,一面眉飞眼动,手舞足蹈。方才还是伤心家国的忠臣,霎时变作二八思春少女。
    颜幼卿叫那双含水多情的眼睛看得两颊酡然,心惊胆颤。一只手腕被牢牢攥在对方掌心里,无论如何抽不出来。心想这可当真是醉了,醉得还不轻。又想醉了也好,撒撒酒疯,总比憋在心里难受强。
    仔细回想,其实自从进京以来,峻轩兄与在海津时候就有些不同。仿佛更恣意,又仿佛更警惕。表面上西洋做派日益浓重,私下里旧日习性却渐显端倪。只是相处时日有限,自己又未曾留意,才没能察觉这些微妙的异常。到今日自然悉数有了解释,颜幼卿后知后觉,恍然大悟。他不禁懊恼非常,自己太过疏忽大意……当初若非因为自己,峻轩兄怎会主动回到这是非之地来?
    他这厢正想得出神,不提防那边安裕容独自将酒坛喝见了底。颜幼卿吓得将软趴在桌上的人扶起来:“峻轩兄,怎么喝这么多?难受么?我扶你去屋里躺着。”
    安裕容挂在他肩膀上哧哧笑:“哪那么容易醉?这点酒算什么?想当年……”
    怔怔然住了嘴,任凭颜幼卿把自己连抱带拖弄到床上,伸手拉住他:“幼卿,陪我说说话。”
    “好。”颜幼卿端坐在床边,用心等他倾诉,然而许久没等来下文。正要发问,那昏昏欲睡的人却陡然睁开眼,目光迷蒙。
    “幼卿,我和你说……”顿住。过得一会,安裕容才继续道,“我只和你说……这些年,我不说,也不想……但是现在,我想和你说说。”
    颜幼卿心都揪起来,只觉抓住自己的那只手一片冰凉。索性把另一床被子也扯过来给他盖上,双手交握塞进去。
    “嗯,我听着。”
    “叔父过世时,未及不惑,正当壮年,身子一向健朗,如何能……恶疾暴崩?十日之内,新帝即位,分明早有安排。潜伏京畿那些天,我日日夜夜,日日夜夜,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地想,也没想明白。他们……怎么能这般狠?怎么能……这般狠?
    “当日我又恨又怕,仓惶南下。途中眼见生灵涂炭,触目所及无不凋敝,方才有些明白。可笑那些人身处朝堂宫廷,自诩翻云覆雨,却对民不聊生山河破碎视若无睹。大厦将倾,回天无力,此之谓也。丧家之犬,亡命之徒,说的……就是我自己哪……”
    被子下的手依旧冰凉。颜幼卿蹬了鞋子上炕,钻进被窝:“峻轩兄,我给你暖暖,一会儿就不冷了。”
    安裕容伸胳膊揽住他:“有幼卿在,自然不冷。幼卿,哥哥给你唱个小曲儿啊。”嗓音微哑,缓慢开腔,“哪知他圣子神孙,反不如飘蓬断梗。十七年忧国如病,呼不应天灵祖灵,调不来亲兵救兵;白练无情,送君王一命……独殉了社稷苍生……独殉了社稷苍生……”
    “峻轩兄,你若实在难过,就……就哭一场罢。”
    “幼卿,你难过时,会哭么?”
    颜幼卿摇头:“小时候哭过。大了之后……哭不出来,哭也无用。”
    安裕容笑着抱紧他:“峻轩兄比你大,更哭不出来了。再说,有幼卿给我暖被窝,还有什么可哭的?”
    第44章 一朝红鸾动
    年后,兄弟三人皆愈发忙碌起来。
    颜幼卿自升任小队长便等于过了考察期,进京以来,小半年过去,如今除去日常站岗巡逻,又添了巡夜值守的任务。范围亦从大门、庭院扩展至办公楼内。已然算不得新兵,是大总统贴身亲卫之一员了。
    安裕容与杜召棠的合伙生意渐上轨道。杜大公子专管从旧贵族手里收货,安裕容只负责向洋买主推销,口碑蒸蒸日上,信誉节节高升,也就尽量不在卖主那里抛头露面,只在圈内留下一个伊恩?安先生不夏不洋的名头。颜幼卿与徐文约对此均感欣慰。不必常与故人照面,既减少身份暴露的风险,也免去睹人思旧的烦恼。
    只是帮忙打理花旗国公使威廉姆斯的私人生意常需出差,生活上难免有些影响。威廉姆斯在冀州几处矿山有股份,另外又开拓了向夏人工厂售卖花旗国机器的生意,地点基本都在京师之外。安裕容每隔三五日便要往外跑,颜幼卿一旬才得一日轮休,陡然间两人连见个面都变得甚为艰难。原本因为过年期间同床共被闹出的尴尬事,颜幼卿立定主意要把书房收拾出住人的地儿来,结果元宵节得知峻轩兄伤心往事,光顾着安慰陪伴,把这一茬彻底忘在脑后。紧接着两人忙得一个月里难得见上一回,见了面总有说不完的话,最后往往被峻轩兄哄着倒头睡在一块儿,哪里想得起另买床褥。
    徐文约的婚期定在八月,圣西女高放暑假时候。徐社长比黎小姐大了整一轮,在杜府老太爷看来倒是正好,反而着急外孙女年满十八,再不嫁怕误了花期。虽说瞧着日历婚礼还有几个月,真准备起来却是千头万绪,手忙脚乱。
    双方商议的结果,仪式共办两场。海津一场西式婚礼,京师一场旧式回门宴。女方从外祖家出门,母亲与两个兄弟将提前自南边赶来送嫁。而徐文约双亲俱亡,虽有兄弟,然早已分家,感情淡薄,只在父母牌位前烧柱香便罢了,顺便捎个信回乡告知一声。看着双方都没什么大排场,实则不然。杜府几代经营,根基深厚,交游广阔。黎映秋颇得外祖父母欢心。其父属于最早支持革命的旧官僚之一,在南边地位不低,杜大公子因而对这位表妹亦有几分看重。在京师办的这场盛宴,比杜府嫡孙小姐回门逊色不了多少。
    而海津的西式婚礼,虽无男方亲戚,以徐文约今时今日在报界之地位,其婚礼可说一大盛事,必是群贤荟萃,友僚云集,欲低调朴素亦不可能。
    两场仪式办下来,花费甚巨。即便回门宴由杜府承担,开销仍然是个大数目。幸亏近两年报社利润日丰,徐文约颇有积蓄。他又跟随安裕容投资了几处生意,收入亦可观。否则还真吃不消。经济方面不成问题,人手方面愈见局促。这时候就见出人丁单薄的坏处来,纵然有安裕容寻机帮忙四处搜罗采买,有颜幼卿抽空出力跑腿搬运寄送,还专门从报社下属中抽出几人凑了个婚事筹备委员会,也还缺个细致周到的内总管。
    最后却是颜幼卿嫂嫂颜郑氏挑了这个大梁。年前徐文约上门探望,颜郑氏得知他预备往杜府提亲,便开始准备贺礼。花了足足两个月,绣出一套龙凤呈祥花样缎面被单枕套帐帘,为表郑重,难得地亲自登门送过去,恰遇上徐大社长为下聘礼节焦头烂额。颜郑氏出身名门世家,嫁给颜伯卿之后,还操持过庶弟的婚事,对旧时规矩知之甚详,不免出言指点,当即便叫徐文约视为救星,以男方嫂嫂身份,做了婚事筹备委员会的内总管。
    安裕容得知此事,多少觉得有些不妥,细想一番,却又再没有第二个合适之人。与颜幼卿说起,颜幼卿道:“嫂嫂平素最是谨慎不过,大约看徐兄实在着急,方出面相帮。婚礼乃终身大事,务须尽善尽美。想来嫂嫂也是为了报答徐兄长久照应之恩德。”
    兄弟三人俱忙得不可开交,也就没有过多关注新春过后吵得热热闹闹的“国体之辩”。
    说起“国体之辩”,并非什么新话题。早在前朝维新派上台之前,就曾经吵得沸反盈天。此后维新派与守旧派吵,立宪派与保皇派吵,革命党与复辟党吵,几十年间,断断续续,未曾真正停歇。这一回,大约是祁大总统新春祭天之后,激起了遗老遗少们抚今追昔之思,想起有皇帝时候许多好处,忍不住再次蠢蠢欲动。这些年因与洋人接触,长了见识,才听说列强中不少亦是皇权当道,譬如东瀛之天皇,盎格鲁之女皇,琉息国之教皇……可见国力之强弱,文明之先进或落后,与有无皇帝并无干系。大夏泱泱数千年,过去历来有皇帝,如何今日不能继续有皇帝?
    这场“国体之辩”毫不意外上了各大报纸,安裕容、颜幼卿看过便罢,徐文约关心得多些,但也没有格外往心里去,与大多数看客一样,只以为是前朝保皇派今朝复辟党的最后一场狂欢,等着看多少时日会落幕收场。
    三月最后一个轮休日,颜幼卿头天巡夜,清早交接,没吃早饭便回了吉安胡同。心里想着下个月便可以申请在不必值守的日子外宿,然而须上报住址及同住者。此事还须与峻轩兄仔细商量。若有妨碍,还是一旬出来一趟,较为保险。西苑门外早点铺物美价廉,颜幼卿大半夜没合眼,正饥肠辘辘,喝了两碗浆子,吃了三个夹肉烧饼,方才住手。临出门又要了一个糖火烧、一碗馄饨带走。盛馄饨的大海碗专门押了五文钱。他想,若峻轩兄碰巧在家,还能吃上热早点。若不在家,就当给自己加个晌午点心。
    尚未进门,便听得院中有动静,不由得心头一喜。推门进去,看见峻轩兄趿拉着布鞋,批件长夹衣,正拎着瓦壶浇花。
    刚开春时,安裕容从杜召棠的花园里剪回来十余枝月季苗,忙里偷闲照料,长势喜人。颜幼卿旬日未归,定睛一看,有几株枝叶甚是繁茂,顶上已然显出好些红红黄黄的花骨朵,眼见就要开花了。
    “峻轩兄,早。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日傍晚回来的。幼卿,昨儿又是你值夜?”安裕容看他这个点儿进门,便知是夜班刚结束。正要问是否吃了早饭,颜幼卿已经将手里东西放在厨房窗台上:“我吃过早点了,给你带了两样。就在院子里吃?”
    “如此甚好。”
    安裕容把瓦壶里的水浇完,颜幼卿已经搬了板凳,小几放在月季丛旁,将糖火烧与馄饨连同筷子汤匙摆妥当。看峻轩兄一副喜孜孜袖手等吃模样,忍不住揶揄道:“赏花吃火烧,堪称雅事。”
    安裕容哈哈笑,瞅着他接道:“对花看美人,岂不乐哉?”
    “我不与你瞎扯,我去扫院子。”颜幼卿脸一红,转身去杂屋里拖出一根大笤帚。
    安裕容嘴里含着一只馄饨,匆忙咽下去:“哎,把地上槐蕊给我留着,好看。”
    “回头下点雨就不好看了,和着泥浆专黏鞋底。”
    “无妨,那泥浆也是带着清香的。”
    “香不了半日,就该臭了。况且洗刷起来多麻烦。”
    “那你轻点儿扫,拢到筛子里,叫白大娘蒸槐花糕吃。”
    颜幼卿乐了:“不是要留着好看么?”
    安裕容正色道:“还是好吃比较要紧。”
    颜幼卿一面扫,一面哧哧笑。
    安裕容慢条斯理吃着火烧馄饨,问:“幼卿,你自己早间吃的什么?”
    “豆浆和烧饼。”
    “没肉?”
    “烧饼里夹了肉。”
    “烧饼夹的是猪头肉——猪头肉能算肉么?”安裕容拿汤匙舀起一个馄饨,“来,吃一个。”
    颜幼卿瞥一眼,装作不经意道:“我吃太撑,吃不下了,你赶紧趁热吃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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