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林也一连接了数个差使,也是忙得脚不点地,为着逢喜不在,他审理福王案有功,如今他已得了旨意,升职为御前副总管。福王案让他名声大噪,以元狩帝心腹权臣的姿态出现在了朝臣面前,他虽然一如既往的谨慎小心,却依然挡不住源源不绝的朝臣向他示好。便是阁臣们在宫里遇见他,也要停下来袖手笑问一句:“傅公公这是往哪里去?”
进入五月的时候,平叛战事也得到了一个新的突破,蜀王被俘,命人押送回京,朝廷上下歌颂声一片,元狩帝命宗人府除宗籍,废为庶人,暂押在大理寺大牢内候审。一连数日都是好消息,元狩帝心情不错,端午时,在宫里举行了盛大的宫宴宴请文武百官,宫宴上踢鞠、踢球、驰马、角抵等活动,甚至还亲自下场骑马,参加了马球赛。
皇帝亲自举行马球赛与臣同乐,臣子们岂有不凑趣的,便是连太子楚昀,也下场打了马球,没想到一场赛事后,楚昀正要下马之时,他胯下的马匹忽然被不知哪里来的一只马蜂蜇到受了惊,众目睽睽之下护卫们护持不及,楚昀被摔落下马,腿上受了伤。
元狩帝立时传了太医给太子好生调治,只说是腿上骨折,需要好好调养。元狩帝心疼不已,温言抚慰,甚至亲自到东宫探了几回,又流水价地往东宫送补品、药品、打发时间的吃的玩的无数。
这日元狩帝又得了安南那边贡来的上好的白虎膏,听说对骨伤有奇效,便命了双林送去东宫。双林命小内侍拿了那白虎膏,便亲自去了东宫。
过了端午,天气便有些热,双林被东宫太监总管迎进去的时候,楚昀正百无聊赖地在水阁里看百戏,身上穿着家常的纱袍侧躺在软榻上,腿上还打着夹板,软榻边一名侍妾替他剥着葡萄皮,旁边坐着东宫的一些幕僚属官和一些客人。因他整日里养腿无聊,元狩帝又心疼他,每日里只叫内务司给他找乐子,什么百戏、歌舞、驯兽、口技的都进了东宫去演给太子看。
双林上前行了礼,看到瑞王也在旁边座位上,也去给他行了个礼问了安,楚昀懒洋洋看了他一眼道:“起来吧,父皇今儿又赏了什么?昨儿赏的葡萄还不错,你记得替我向父皇谢恩,说孤吃着觉得合胃口,用了许多,如今天热,请父皇也千万保重龙体。”
双林道:“是,皇上说今儿得了安南那边贡来的白虎膏,说是用虎骨熬制的,对骨伤有奇效,忙叫小的送过来给殿下试试。”
楚昀叫人送了上来,命身旁那侍妾打开给他看了看道:“好大味道,还嫌身上味儿不够重呢,这些天真真儿的热死孤了,这腿伤又迟迟不见好,也不知要拖到何时,孤看见药都觉得恶心,真不想吃了。”
旁边幕僚们凑趣道:“这也是陛下心里一直挂着殿下呢,这样的好药,一般人可见不着。”又有人笑道:“殿下平日里太过劳碌,如今借机歇一歇也好。”
楚昀笑道:“屋里全是父皇赐下来的药,我估摸着能吃个几年呢。”
忽然旁边瑞王含笑道:“太子殿下还是再上些心的好,良药苦口利于病,您可千万要好好调养好腿脚了,虽说腿脚不灵便,于性命是无碍,但您可是一国储君,身子骨可是事关社稷的,前朝那景帝的大皇子,不就是因眇了一目,二皇子才承了太子之位吗?”
楚昀这些日子养病本就脾气暴躁,心中更是原有些心病,忽然听到瑞王这么一说,放了脸下来大怒道:“瑞皇叔这话是什么意思?竟是咒我残疾不成?”说罢已顺手将跟前茶杯的茶水直接泼向了瑞王。
瑞王躲闪不开,一身青色王服登时淋漓全湿了,连脸上也都是茶叶,狼狈不已,东宫幕僚连忙上前劝阻道:“瑞王爷也是一片好心,怕殿下不好好吃药调养,虽说说话不太中听,也不是故意的。”
楚昀暴躁指着瑞王鼻子骂道:“他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呢!平日里装得不知多清高,怎么也不见登过东宫的门?来了也净给人添不痛快,甭仗着那点儿辈分,就来孤跟前摆什么皇叔的架子,也不知是哪门子的奴才生的!”
这话却已辱及瑞王生母了,他脸色登时也变了,到底什么也没说,只冷笑了声,转头拂袖走了。只有东宫诸位幕僚们好不容易安抚着楚昀平息了怒气,命着台上歌舞又重新兴起来,才算是揭过了此事。
双林看了这场闹剧,也并未停留太久,只回了宫里交了差,回了屋子后,想了想,瑞王和福王的关系,他是记得的,福王如今被圈,瑞王当真独善其身,一点不在乎?太子这腿……真的还能好吗?洛贵妃一听说太子腿伤,便一直向元狩帝请求要去东宫探视太子,却一直未得到允许,楚昀前些日子受了惊吓,却也忘了自己生母,整日里只是被元狩帝哄着乖乖在东宫里养着腿伤,他真的会一直这样稀里糊涂下去吗?
双林翻来覆去睡了一夜,第二日他不当差,他想了想,便直接告了假出宫去,换了便服,悄悄去了同兴镖局找了肖冈。
肖冈看到双林道:“难得见你出来一次,我有事正想找你呢。”
双林低声道:“宫里忙得紧,为避人耳目,我也不太敢出宫,可是有什么事吗?”
肖冈道:“这些时日,我一直注意观察肃王爷的行军动向,如今感觉,却有些不对。”双林一听心里微微有些抽紧,忙问道:“哪里不对?”
肖冈道:“有些地方,明明能一鼓作气便攻下来的,王爷却偏偏按兵不动,消耗对方,围城不攻,打得很是小心,而且明明可以直取要塞的,王爷却一城一城的慢慢攻着,兵力上极为吝惜,每攻下一城,便厚赏士兵将士,收其粮草……”
双林松了口气道:“稳扎稳打,不是很好吗?”
肖冈摇了摇头道:“这和王爷一贯将兵手法大不同,三王之乱,为祸半壁江山,若是能速战速决,擒获对方首领,便能很快平息,但王爷如今这种手法……倒有些像借着叛军,在养自己的兵,训自己的将,时间越长,王爷对这平叛大军掌握得就越深,威信越来越重,这自然是好的,可我看着……”他犹豫了许久,低低对双林道:“我觉得,王爷……不会是想……”他将手掌朝上摊平,往下一翻,做了个手势。
第122章 印章
双林有些茫然地走在京城大街上,肖冈说的话仍然在耳边响着:“这次洛文镜也跟着王爷出京了,想来王爷身边能人也多,论理也不该说这些,只是这事……唉,按说你老兄我也不是个爱说那些什么忠孝的话的人,但是这事实在太险了,福王那事还在前头,虽说这位是亲子,但是天家无父子,真有个行差踏错,老弟,你可要想好退路……”
肖冈说得很隐晦,显然他也在猜疑着双林是否也参与了其中,因此也只是说得十分和软,毕竟这事成王败寇,若是他毫无牵挂,那这条路他无所谓,只是这些年他日子越过越好,镖局生意兴隆红火,妹子又得嫁良人,肖家香火有继,不得不说,他多少是有些犹豫的。
双林想起楚昭走之前和他说的话和神情,他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所有事情都是被人安排着的生活了吗?他生下来便是太子,没有办法选择的成为众矢之的,然后在腥风血雨荆棘丛中成长,最后却在残忍的斗争中,被母后放弃,废去太子之位,就藩为王,他接受了现实,勤奋治理藩地,拥有了贤王的名声,羽翼丰满之时,却再次被剪去羽翼,削藩回京,曾经努力奋斗的一切,拱手让人,屈居人下,凡事再次受制于人……
双林蹙着眉头走到一处店铺,看到上头招子上写着金石斋,心中一动,想起因为楚昭打了胜仗,元狩帝也时常命人送了赏去给楚昭,他心里忽然起了个大胆的念头,走了进去,一位伙计春风满面地迎了上来笑问:“客官,请问是要刻章?还是要买料?”
双林道:“可有田黄石?我要刻个印,立等可取的,可加钱。”
那伙计一看他直接开口问这么贵重的料子,又是急着要,出手大方,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些,忙道:“客官这是找对店了,这京城里能刻这么贵重料子又能立等可取的,可没几家,我们这儿可是随时有金石大家坐镇的。”一边殷勤地请了他进了里头贵宾房,不多时果然捧了一盒子的田黄石上来,又请了那金石师傅过来候着,双林拣了块拇指大小的道:“就这块,替我立刻刻了。”
那金石师傅忙问:“刻的什么字样?”
双林拿了笔过来,自己写了四个字,那金石师傅看了有些踌躇问道:“本以为客官是要刻名章,如今看来却是闲章,这么小的章要刻这么几个字,这字肯定会小了些,客官可想好了?还有——敢问客官,这第三个字,是不是写反了?”
双林淡淡道:“你就按这个样子刻上,要快,一个时辰后我便要。”
等到双林回宫时,刚刚好赶上宫门落匙。双林回去自己院子没多久,便听到个消息,道是太子殿下夜里有些发热梦魇,醒起来有些思念母妃,便给元狩帝请了旨意,让太子妃进宫给洛贵妃和太后请安,元狩帝居然准了,恩准太子妃给洛贵妃和洛太后请安。
双林听到这消息也有些困惑,太子一贯冷落洛贵妃,大概是想保证自己的储位更稳固,和洛家避嫌,然而如今却忽然要派太子妃进宫请安,不知又有何打算,而几乎将洛太后、洛贵妃软禁在后宫的元狩帝,为何却又不再避讳了,让太子妃进宫?他摸不清元狩帝到底想做些什么,帝心莫测,他只有更小心地当差。
又过了一个月,西南军再次传来捷报,打破滇王大军,叛王原滇王死于战场,其王府世子等被俘,押送回京等候处置,三王之乱如今仅剩下闽王,但闽王也的确是三王之中兵力最强,藩地最富庶的一个,加上其藩地靠海,又勾结了倭寇山匪,颇为棘手,但不管如何孤掌难鸣,三王之乱未到一年便已平了两藩,已是意外之喜,朝廷上下是喜气洋洋。
元狩帝也又吩咐赏了肃王不少东西,又是赏了一批东西给平叛大军的将士劳军。负责赏赐的天子使臣将礼品送至肃王中军驻扎之地时,远远看到一支铁军骑马飞驶而来,一面玄红交色的巨大肃王旗迎风翻滚,猎猎咆哮,原来正是肃王楚昭刚从战场上下来,看到他们这支打着朝廷龙旗的仪仗队伍,方停了下来,为首楚昭冷峻的面容上眼眸像是覆着薄冰,披甲带刀,浑身带着血腥气,恍如一尊威风凛凛的杀神一般,身后清一色的黑甲骑军,在劲风中身姿彪悍,整肃而立,俨然一股凌越众生睥睨四方的气势。
这次劳军的使臣主使是敬事房太监田增鲁,副使为兵部主事左凤添,看到肃王如此,均心下暗自凛然,久闻这位肃王在藩地,不过弱冠之龄就率军打退了戎狄之军,在京里之时看他谦和温厚,还以为传闻多有夸张之处,如今看他出征不过半年,便已将叛王其二擒获,又是亲上战场搏杀的,果然是个文武双全的贤王,一时两人都忙上前见礼。
楚昭听了他们来意翻身下马道:“原来是父皇使臣,战场上身披甲胄,施礼不便,还请两位使臣稍等,待我沐浴焚香,再来接旨。”
田增鲁忙笑道:“叛王祸乱天下,王爷捷报连连,陛下圣心甚悦,特命左凤添大人和在下前来劳军,还望诸位多加勉励,早平叛乱,出京之时,陛下就有交代,王爷出征在外,礼数不必强求,只叮嘱下官们将劳军之物送到便好。”
楚昭道:“父皇隆恩,便是如此,君臣父子之礼岂可轻忽。”一边命人立时传了军中大将,又备下香案,自己回了帐中,匆匆梳洗后换了干净衣袍,接了劳军的旨意,又命人举办了盛大的宴会接待天使,大帐之中,觥筹交错,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楚昭坐在中央,看着诸将们喜笑颜开,面容淡漠,饮了几杯后便起了身回帐了,帐中还放着元狩帝赐下来的专门指明给他的东西,有按着他尺寸做好的衣袍靴子,有日常用的防疫病的药丸,有锋利的宝刀,有护身用的锁子甲,还有他爱吃的点心。
他也无心细看,只是一个人默默坐在那里发呆,帐子掀了起来,骆文镜走了进来,看到他如此,含笑道:“适才旁敲侧击问了下,如今京中倒是好消息的多,春闱案、福王案一事了了,太后和贵妃几乎是软禁在宫中再没见过人,太子摔伤了腿,听说,宫里傅双林公公,也刚提拔了御前副总管,那田内使还说了,这次陛下赏赐之物,还是傅公公亲自到内库盯着给您挑的。”
楚昭眉目深蹙,低头又掀了一托盘上的红布,看到里头满满的都是些金玉玩器,大概是看他出征在外,给他赏人用的,他低头拿了个文彩辉煌的纯金麒麟轻轻摩挲着不语,骆文镜看他如此,道:“殿下莫非是又犹豫心软了?如今情势虽然利于王爷,但是未尝不是帝王之心术,如今您领兵在外,兵权在手,陛下如此动作,恐怕不过是让殿下您安心平叛,等三王之乱一平,殿下回京,交出兵权之后,情况如何,又很难说了。毕竟陛下年富力强,一个太强的儿子和一个软弱但听话的儿子之间,只怕后者更容易掌控……殿下已错失过一次良机,削藩回京,这一次……”
楚昭久久不言,很久以后才有些涩然道:“海狼那边联系的如何了?”
骆文镜笑道:“自不必说,只待王爷一声令下,那闽王不过是囊中之物罢了,朝野只以为闽王难攻,实际上于王爷来说,却是易如反掌,到时候朝廷只以为王爷还在闽中胶着战事,我们却可趁此良机,悄然率大军回京……必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又有谭指挥使多年布下的人脉,必能以最小代价,取得京师。”
远方的风鼓噪而来,吹得营帐外头的旗帜噗噗做响,连帐中的烛光都动荡起来,地上的影子混乱不已,楚昭仍是默然不语,骆文镜顺手拿了托盘上一枚田黄石印章起来赏玩,一边笑道:“王爷不是早就下了决心吗?我们出其不意,宫里世子定然安全,到时候好好孝顺上皇,也是一样的,总比将来再次被压制在京中,太子楚昀若是真的上位,殿下到时候手无权柄,任人宰割……咦?”骆文镜忽然奇怪道:“这田黄章居然已刻了字了。”
历来皇帝赐物,类似田黄鸡血一类的印章,大部分都是州县所贡,只是空白石料,一般不会提前刻字,因此骆文镜十分惊奇,翻了过来努力辨认那上头的字,只是帐中光线幽暗,那字是阴刻,极为细小,一时居然看不出,楚昭却忽然心一动,从骆文镜手里拿过那印章看了眼,果然看到已刻了字,顺手在帐中案上拿了印台盖了印油,又拨亮了灯光,在案上纸张按了个印。
骆文镜看那印上犹如蚊蝇一般的小字,低声念道:“潜龙勿用?这哪里刻的,这勿字反了吧?”话音才落,两人面面相觑,已是反应过来,骆文镜悚然道:“适才那田太监说,这些赏赐,是傅公公挑的……难道……”
楚昭拿了那张纸递在了火上,看着那纸烧尽,脸上已难看之极,骆文镜低声道:“勿反?傅公公的意思是这个吗?”
骆文镜抬头看向楚昭,脸上也严肃了起来:“傅公公如今身在陛下身边……当初为保秘不外泄,您的安排,应该是未曾和他说过的,为何他如今却仿佛知道您的安排?难道事已外泄?”
他起身疾步来回走了几步道:“不,不该的,又或者,他知道些什么宫闱秘事?”
楚昭手里紧紧握住了那枚印章,久久才说了一句:“孤要……再想想。”
第123章 嘉莲
京里的傅双林并不知道楚昭在战场上天人交战,他一方面心系楚昭,另外一方面对宫里的情势也是越来越看不明白。元狩帝对他重用之意甚浓,安喜将许多差使都交给了他,不仅仅是宫里的事务让他担当,甚至频频出现于朝臣面前,对朝廷重臣几乎都已认得,更不必说宫里如今连妃嫔们都会悄悄派人给他示好,因为元狩帝几乎绝迹于后宫,每日里勤于朝政,也极少宠幸传唤后宫妃嫔宫女。
种种迹象都表明元狩帝其实是想将皇位传给楚昭的,傅双林这些时日一直有着这样大胆的猜测,但是,他究竟想对他的长子如何安排?帝心莫测,如果这一切都只是元狩帝故意表现在他面前的迹象,通过他去安抚远在战场的次子呢?
他虽然通过印章给楚昭发了“勿反”的信号,却在事后一遍一遍的怀疑自己的结论,反复推演着自己的推理,元狩帝对王皇后和楚昭的爱,会大于他对权力的爱吗?他自己的身体,到底是不是如自己所猜测的那样已是强弩之末?这些问题一旦有一环弄错,他就给出了错误的信息,将楚昭陷于危险之中,一遍遍在他的脑海里翻腾,让他夜夜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七月,东宫池中,生三头莲花,十分祥瑞,太子楚昀大喜,上书元狩帝道是“圣人有仁德,天人合应,既彰化本,必降祥符,一茎三花,正是祥瑞太平之像。”请元狩帝移驾东宫,赏此祥瑞之兆,也有朝臣风闻此事,忙上贺表,道是太子大孝,乃有嘉莲献异,重台发祥。元狩帝看了奏报果然欢喜,果然选了风和日丽之日,亲自到了东宫赏莲,双林也得以随侍。
楚昀腿伤养了几个月,虽然已能下地行走,却仍需人扶持,走得有些不灵便,仍是亲自出来迎接元狩帝,元狩帝亲自扶了他起来,让内侍们抬着春凳让他坐着,去了水阁赏花,果然看到那水中莲花灼灼,有一茎三花做品字形,含苞吐蕊,婀娜多姿,十分美丽,元狩帝看着也十分喜欢,命座中的翰林学士写了诗来,一时颂圣诗不断,又有人凑趣道:“如今肃王在外,捷报连连,天下太平,四海归心,指日可待啊。”
双林听到此话,偷眼去看楚昀,果然看到楚昀脸色阴沉了下来,眼色暗含暴戾看了眼那不识趣的官员,过了一会儿脸色才缓了过来,亲自给元狩帝敬酒道:“儿臣这些时日一直养伤,未能给父皇分忧,父皇日日忙碌,儿臣心中十分惭愧,今日难得借此祥瑞,给父皇尽尽孝心,让父皇也松快松快。”
元狩帝笑道:“难为太子一片孝心,腿伤之事莫要着急,伤筋动骨,慢慢调治着,等好了再当差便好。”说完看身后的内侍已有人试饮过酒,便接了酒杯一饮而尽,一时座中又是一番夸奖凑趣的话。
不多时远处乐声悠悠传来,水榭上临时搭起的舞台上有舞姬穿着五色莲花服舞蹈,腰肢柔软,四肢修长,舞衣旋转之时,散出烂漫粉花,令人目眩神迷,便是元狩帝也为之赞叹。又命歌姬现场奏唱翰林学士们新写出来的诗词,众人赏玩,
看得出太子精心准备过,酒水都极为精美,加上天气和暖,不多时宴席上客人都已熏熏然面红耳赤,醉意上涌,便是元狩帝都已有了几分醉意,额上也微微出了汗,楚昀忙一瘸一拐起身道:“父皇可觉得热了?请到后头净室歇息更衣,孩儿也和父皇说几句体己话儿。”
元狩帝笑道:“我儿想得周到。”果然起了身走到后头净室里,那净室四面通敞,挂着天水碧纱,凉风习习,屋里软榻摆设都极精致,十分舒适,双林忙带着小内侍上前扶着元狩帝宽了外套露出里头的银灰色素锦纱衣来,又除了靴子,替他擦汗净面,洗手后,斜靠在软榻上。
看楚昀亲自捧了一杯茶上来道:“父皇,这是儿子亲自沏的茶,用的杭白菊,说是可以解酒,父皇看看可吃得?”
元狩帝看他一身海蓝团龙王服,头戴赤金簪冠,一瘸一拐的,额上冒着汗,接过茶放在几前,笑道:“快坐下好好歇息,现下又无外人,不要拘泥了,你腿脚不便,叫奴才们沏茶便是了。”一边命双林:“还不给太子宽了外袍,拿个帕子来擦汗。”
双林依言行事,拿了水盆旁备着的干净的汗巾子过来,楚昀自己接了过来擦汗,只是他额上的汗却拭之不尽,解下外袍,只看到里头的纱衣背心处都透湿了一层,心中疑云升起,却看到楚昀擦过汗将巾子递还给他,仍是和元狩帝笑道:“天气太热,倒是扰了父皇清净,父皇怎不喝茶?”
元狩帝笑着拿过桌上的茶杯,打开用杯盖拨了拨浮沫,笑道:“还记得你小时候,写了字来给朕看,也是这般眼巴巴地看着朕,好像朕只要说一句不好,你就要哭出来一样,都这样大了,孩子都有了,还是和从前一般孩子气,你都能替朕协理朝政大事了,一杯茶也要等着朕夸你好吗?”
楚昀本就喝了些酒,脸上有些热,看到元狩帝说起从前,眼圈忽然就红了:“父皇……父皇待儿臣一直是非常好的,儿臣自有记忆起,但有向父皇开口的,父皇从来都尽力满足,有次大雪天儿臣生病发热,就想吃口排骨鲜藕汤,父皇命宫里的内侍们大雪天破冰取藕,就为了给儿臣煮汤,皇祖母后来都说父皇兴师动众,非圣君所为,将来起居注上记下这样一笔,不光彩,父皇却说,我做天子,整日为社稷思量,为民生苦苦筹谋,却连自己的儿子想喝口汤都不能满足,那还做什么天子?”
元狩帝微微叹气,眉峰深深蹙起,低声道:“身在天家,反而比老百姓之家有诸多不得已,难以和平常人家一般行什么天伦之乐,但是,只要父皇能给你的,都会尽力给你。”说完却不喝茶,只是将那茶杯放回了几案上,双目锐利而深邃,看向楚昀道:“皇儿,你说是不是?”
楚昀袍袖微微发抖,他自幼对父皇就极为孺慕,只是元狩帝年轻时肃穆寡言,令人敬畏,并不怎么好亲近,而又一直偏宠楚昭,虽然没有怎么薄待他,但是比起楚昭,总是不足,如今……如今……他忽然嘴唇发抖,眼睛终于再也忍不住,泪水落了下来,颤抖着道:“父皇……儿臣的腿,若是,若是好不了了呢?”
泪水不断落下,打湿了他的前襟,楚昀哭得竟是极为伤心,元狩帝拿了帕子替他拭泪,眼里森寒,嘴角却仍含笑道:“怎么说得好好的又哭起来了,才说你长大了,能独当一面了呢,腿伤了又怎么了?不是一日好过一日吗?”
楚昀捏着元狩帝的袖子,仿佛回到了从前幼小时光,敬畏却又极度渴望着父皇的爱,崇拜他,渴慕他,他执着而抽泣着哭道:“祖宗之法,身有残疾之宗室子,不可承储,若是一直好不了,父皇是不是要孤将太子之位让给二弟?”
元狩帝讶然:“是谁在我儿跟前挑拨离间进了谗言吗?”
楚昀有些绝望的声嘶力竭哭道:“二弟样样都比我强,父皇是不是早就想好要给二弟承这太子之位了,我不过是个磨刀石罢了……等二弟班师归来,我就……父皇,您是不是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
元狩帝亲自替他擦着泪道:“我儿如何这般想?朕虽忙于国事,却对你和昭儿都是一般看待,朕若不喜欢你,这么些年我们父子之间的情分,难道都是假的?”
楚昀抽噎着道:“孤也不信……但是,孤的腿……孤的腿若是好不了了……”
元狩帝淡淡道:“做个闲王,不好吗?”
楚昀吃了一惊看向元狩帝,两眼通红发肿,元狩帝肃然道:“你自幼,朕也教你过诗书道理,帝王心术,如今不说君臣父子兄弟人伦这些道理,朕只问你,若是你腿脚不好,却非要在这太子之位,甚至要取孤而代之,肃王在外带着大军,立刻以勤王讨逆之名杀回京城,你可撑得起这社稷,挡得住他的大军?”
楚昀一口气噎住,居然无以回答,元狩帝冷笑道:“如今是有人见不得我们天家父子和睦,兄弟友爱,便来挑拨离间,挑拨着父子反目,兄弟阋墙,把这国家,把这天下都给弄乱了,才好居中取利,谋之甚大!我儿受我教养多年,难道竟看不懂这些道理?”
楚昀整个人眼泪也止住了,眼睛里充满了踌躇困惑之色,元狩帝仍是厉声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朕是你的君上,是你的父亲,朕立你为太子,你便是太子,朕若不立你为太子,你当如何?你要谋朝篡位,弑父杀兄,做那无君无父的逆臣贼子吗!”
楚昀整个人都被吓住了,过了一会儿才痛哭着磕头下去道:“儿臣不敢!儿臣……愿拱手让贤,绝无二心!”
元狩帝脸色缓和了下来,亲自弯腰扶起楚昀:“我儿一直就是个好的,你要记住,父皇不会害你,父皇,总是会为你选一条最好的路……”
这一日,楚昀在元狩帝面前痛哭失声,最后父子言和,红肿着双眼亲自送了元狩帝上了銮驾,而自始至终,元狩帝从头到尾都没有喝过那杯茶。
第124章 让储
元狩帝回宫没多久,东宫侍卫统领很快便被撤换到了个不起眼的岗位上,这一小小职务变动因为涉及东宫,朝中颇有些猜测,但看元狩帝对楚昀恩宠不衰的样子,仍是赏赐不断。
双林在宫里却听说洛贵妃真的病了,听说连行走都不能,连洛太后那边侍疾都去不了了,太医院几名素有名望的老御医都住在了宫里,仿佛是真的为了洛贵妃和洛太后的病会诊调治,双林见过一次柯彦的父亲柯院使,毕竟他从前是肃王跟前人,平日里在宫里遇见,柯院使多少会和他打个招呼,寒暄两句,如今他却只是淡淡点头,匆匆离去。
双林敏感地感觉到了不对,自从东宫回来那日起,他便被安喜打发去准备中元节和中秋宫宴的差使,每日只在鸿胪寺和礼部等衙门奔波。按说国有战事,宫宴不需太铺张,鸿胪寺和礼部拟制的单子,却总是被驳回,鸿胪寺卿也有些慌了,找了双林想探探元狩帝的意思,双林也苦笑,他这个御前副总管,也是数日没见过元狩帝了,好不容易找到安喜,勉强才过了折子。中元节、中秋宫宴最后都是简办,中秋宫宴时,元狩帝按例在城楼上与民同乐赏灯,楚昀也伴驾,父子君臣之间在百官面前并无嫌隙,举止如常,甚至这些日子太子虽然腿脚依然有些不便,都还上朝处理过一些朝政。
时光在双林的忧心忡忡中飞逝,中秋过了没多久,西南捷报传来,肃王楚昭一举擒获了最后一位叛王,闽王,正准备班师回朝。三王之乱居然不到一年便已平定,朝廷自是上下振奋,六部每日忙得团团转,只为为接收原三藩事宜,又要派官员去接手,又要重派驻军,元狩帝一连下了几道旨意赏赐肃王楚昭,命他即刻班师回朝,加亲王双俸。
万众瞩目中,平叛大军班师回朝,元狩帝颁下口谕要亲自十里郊迎大军,命太子、在京的亲王以下宗室,四品以上官员随行,整个郊迎规格经由他亲自审过,礼部再三完善,终于定下,规模异常隆重而热烈,京城几乎倾城而出,黄土铺道,旗帜蔽天,天子率百官郊迎十里,肃王楚昭献俘,之后太庙祷告祭天,朝廷大宴有功将士,足足忙了两三日,朝堂这热闹才算平息了下来,
这时太子楚昀的一道让储的奏折却在朝堂里引起了轩然大波,太子楚昀在朝堂上奏称,太子为一国之储,乃国之根基,自己虽长非嫡,于国无功,又伤了腿脚,担当不起天下之公器,非社稷之福,前唐就有“时平则先嫡长,国难则归有功”的箴言,如今皇弟楚昭有社稷大功,人神共睹,又为先皇后嫡子,因此自己诚心让位,上奏保举肃王楚昭为太子。朝上,楚昀痛哭流涕,言辞恳切,朝臣们纷纷动容。
楚昭十分意外,却也仍是出列再三感谢皇兄厚爱,却坚决推辞,不肯受之。之后几位阁老和重臣纷纷出列,盛赞太子楚昀谦而受益,让以成贤,必将天与之报,福流无穷,又纷纷恳请元狩帝同意此事,楚昀让储,是为天下大公,诚不可夺,请皇上从天人之愿,立楚昭为储君,成就乾朝的万世美名。
权宦 第4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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