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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

    这场大火,朱琰筹划了一年多,被伪装成天衣无缝的完美的意外,他考虑颇多,因为他要做千古明帝,不可背负弑父的大不孝罪名。
    他雄心满满,要旧朝在大火中变成灰烬,腐朽的皇朝是时候该来一场大刀阔斧的改革,推陈出新,才能将大周再推向兴盛。
    所以,他现在的心思,应该放在朝政上,而不是其他无关紧要的事上。
    夜渐深,朱琰看着展开在自己面前的纸卷,他沾沾笔墨,过了很久仍然没有下笔,狼毫笔的尖端凝聚出一滴深黑的墨水,突然不堪其重,“啪”地一声落在白纸上。
    朱琰骤然醒神。
    隐忍十几年,筹划两年,本在脑海里熟稔无比的新政,却写不出来,一腔变革空空如也。
    好像有什么被挖走,让他神思不宁,心里头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每呼吸一口,便觉得胸腔极度的沉重。
    他盯着纸上那点墨水,顺着偶然滴下来的墨水为起点,缓缓写个“言”,手腕摆动划过的地方,一个“謝”字出现在纸上。
    朱琰将狼毫笔一掷,那张被墨渍污染的纸在他手上捏成一团,往角落丢,那方地板上,全部是这样的纸团,新增的纸团只是在旧纸团上滚了滚,最后在它们旁边掉下来。
    朱琰再忍耐不得,他负手踱步,呵道:“来人。”
    内侍走进来,应:“王爷有何吩咐?”
    朱琰目光冷冽:“去查一查宫里最近半年谁与王剑林、绿柳接触的,不管是谁,一个都不能放过。”
    在谢以云刚失踪时,朱琰只命人关押起紫烟宫的下人,而没有扩到整个皇宫,一来是在他看来,谢以云再怎么跑,也难以跑出京畿之地,他很有把握,二来是他这样的人走一步看十步,知道这时候不能太张扬他心属意之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现在,他抛却所有顾虑,刨根究底,也要找出谢以云。
    楚王一声令下,整个宫廷闹得人仰马翻,所有宫人万没想到,楚王竟是为一个姓谢的太监。
    也不知道那个太监什么能耐,能让楚王这么不管不顾。
    宫中人繁杂,花了整整一天一夜,才顺了线索,暗卫报:“经查,王剑林与谢以云,应是与两位宫女互换了身份,上了仪仗队……”
    暗卫说着说着,声音渐小。
    朱琰撑着下颌,昏暗的大殿里,蔓延开什么压抑的东西,便是身经百战的暗卫,也忍不住紧张起来。
    其实朱琰只是在想,谢以云一定不在那艘船上。
    即使证据摆在他的面前,可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不信。
    夜凉如水,风肃肃打在脸上,朱琰快马加鞭,已经出了京城,他深深吸口气,这一夜应该是召集下属商讨如何布置朝官,而不应该这样莽撞地出京……
    只有一个人能捎走他所有心神,让他做出计划外的决定。
    如果谢以云就这样死了……朱琰捏着马缰的手上暴出青筋,不敢再想。
    一路上没有任何休息,朱琰带着部下直到泾河。
    泾河刚出这样的大灾难,至今第八天,仍有不少船只在打捞尸体,为防止瘟疫,渔夫一个个脸前裹着布巾,看着岸上跑过一队举着火把的高头大马,纷纷奇怪,还是头儿告诉他们有贵人来。
    一个渔夫嘀咕:“死气沉沉的,不知道葬送多少人的命哟,贵人还来干什么,来找谁的魂魄吗……”
    渔夫的声音在空旷的江面传开,与“嘚嘚”穿梭在这山林之中的马蹄声融合在一起,眼看目的地到了,朱琰用劲勒住缰绳,跑了几个时辰的马停下来休息,累得直喘息。
    这是泾河边暂时停尸之地,有的尸体还算体面,能裹着一张薄被,但更多的尸体暴露在荒野中,死法各异,无不悲惨,嗡嗡的蝇虫围绕着他们,一股冲天的恶臭飘到这边,叫人忍不住皱眉捂鼻。
    可朱琰不为所动。他只是看着堆叠的尸体不语,这是他一手酿成的地狱。
    他控制不住地想,谢以云很可能在里面。
    她以一种不体面的死法,要么是在船上被踩踏而死,要么是跳水时被淹死,要么是被冲天的烟雾熏死,要么是被烈火活活烧死……
    可另一方面,他又不信,谢以云平日虽然乖顺极了,但其实是一个主意大得很的人,她既然有能耐挣脱他的掌控,又怎么可能草率地死在这里?
    朱琰心里又燃起朦朦胧胧的希望。
    正如他最开始所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不信谢以云会死在这里。
    所有人看着楚王盯着尸体发呆,等到留在现场的官员向朱琰行礼,朱琰才回过神,略过官员,他抬手吩咐跟随的侍从:“找,把这里……”
    他咬咬舌尖,直到嘴里出现一股浓烈的腥味,才继续:“把这里所有宫女找出来,再找出其中有穿宫女装的太监。”
    本来尸体们是该在头七时集体火化,但朱琰一道命令下来,就放到现在。
    无数人手开始翻找,朱琰却也没干等着,他走在尸体之中,低垂的目光略过一具具陌生的尸体。
    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
    不是,都不是。
    每确定一具尸体不是,他心里那簇微弱的希望火苗就越来越旺盛,只要在这里找不到谢以云,那他总有一天能在别的地方找到她。
    只要不要在这里找到她。
    突然,一个侍从惊喜道:“找到了!王爷,找到了!”
    朱琰巡视的脚步一顿。
    明明是欢声,听在朱琰耳里,就像炸开的巨响,他眼睛突地一抬,素来把持得好好的冷静裂开一道明显的缝隙。
    人群让开的一条道,他缓步走进去,地上是两具半焦的尸体,他们扭曲在一起,一个看不清面目,另一个面目都被乱蓬蓬的头发遮住。
    他直觉其中没有谢以云。
    岌岌可危的希望火苗又稳住,朱琰绷起脸:“这两具焦尸如何看出名头?”
    侍从连忙翻出他们没有烧坏的衣服,给朱琰看:“回禀王爷,这衣服正是宫女服装,而王爷看——”
    正说着,侍从翻过那个有乱蓬蓬头发的尸体,露出半张没烧坏的脸,还能看出眉目,侍从说:“这位是王剑林。”
    朱琰记得他。
    王剑林,与谢以云同个师父的太监,谢以云曾为了救这个所谓小林子来求过他,两人的情谊是非同一般。
    那……朱琰的目光落在王剑林身下那一具焦黑的尸体,他烧得很严重,和王剑林贴在一起的衣料有一角焦了的鹅黄,是他身上的,除此之外,还能从他的外形判断出,他是个瘦弱的小个子。
    和谢以云的身高所差不多。
    再加上王谢两人的交情,这具焦尸,很有可能是谢以云。
    可是朱琰还有最后一点希望,毕竟这具焦尸也是穿着宫女衣服的,极有可能是宫女,说不准是大火刚起的时候,王剑林保护了一个宫女呢?
    只要这具尸体不是太监。
    种种猜测在朱琰脑海搅成一团,他忍住头疼,只看着侍从,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他眼底有着疯狂地偏执。
    可侍从郑重地说:“属下查过了,两人……”
    “皆是太监。”
    泾河面徐徐吹来一阵冷风,朱琰牙关轻颤着,眼尾一片猩红,他下意识反驳,怎么会是谢以云,这具尸体分明看不清面目,怎么可以武断地确定是谢以云。
    可是,他也明白,这尸体之所以如此模糊,也是因为他纵的一场火。
    像琴弦撑到极致,突然崩断,朱琰额角猛地一跳,心里最后一点希望,被冰冷的现实摁灭,他短促地呼吸着,茫然看着地上的焦尸,恍然想,原来怀揣希望却被骤然推入现实的深渊,是这种感觉。
    或许他一生太顺风顺水,这口深渊,能直直将他吞没。
    谢以云一次次地挑战他的底线,却从他想杀杀不得,到后来不想杀、舍不得杀,在他以为他稳操胜券看着小太监扑棱在自己的掌心时,谢以云以最激烈的方式,死在他的掌控之中。
    死在这场他引以为豪的完美的意外。
    第三十七章
    朱琰看着地上的尸体,缓缓闭上眼睛。
    他闭得不太自然,眼睫一直在颤抖,因为瞳孔还直愣愣地盯着焦黑尸首,理智却强迫眼皮盖住眼睛。
    周围喧嚣慢慢远去,脑海里有一个脱离他肉体的声音,尤为冷漠地说:“既已如此,于事无补,就此罢了。”
    是该就此罢了,这是最理性的。
    于他而言,脱离掌控的结果已经酿成,再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只有不再看,不再想,舍下一切才能往前走。
    所以,他从不自怨自艾自己身为男儿却要假扮女子,而是多年隐忍,野心满满誓要拿下大周皇位。
    他既敢弑父,又有什么好念念不忘的?
    但一种情愫早就脱离他的掌控,将他思绪拉扯在漫天灰烬之中,迷失方向,兜兜转转,所到之处,焦黑的尸体摊在地上,从尸体扭曲的四肢可以看出,被活活烧死前,尸体做过剧烈的挣扎。
    他试图从这具难辨的尸体上认出点熟悉的痕迹,可是尸体眼窝深深凹陷,眼珠子早烧成灰烬,那双圆圆的眼睛,含着泪的、怯而柔软、温顺又服从的眼睛,永远不见了。
    朱琰猛地惊醒。
    又是梦。
    时已半夜,离他去泾河已经过好几天,他却总觉得鼻腔里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烧焦味,不由咳了声。
    这一声咳嗽,牵连起胸腔的震动,痒得他又连续咳嗽。
    床帐之外,立刻有宫人低声询问:“王爷醒了,可需饮水?”
    自从朱琰恢复男儿身被封为楚王后,身边服侍的人多了起来,有手脚利索的,有嘴巴牢靠的,有忠心耿耿的……
    但朱琰脑海里只想出一个人,如果是她,不需要问他,不多时,床边就会多出一杯水。
    她虽一言不发,但微微侧头看他,还带着刚睡醒的呆,那双眼睛懵懵懂懂,像是幼鹿一样的乖顺。
    可是,她再不会默默出现在自己床畔。
    思及此,朱琰心腔内好似多出一柄冰锥,虽不锋利,但无时无刻不在搅动着,细细密密的疼痛从心口蔓延到指尖,再蔓延到脚上。
    那宫人再询问一句:“王爷?”
    朱琰嘴唇动了动,他想让人滚,可是话到嘴边,又有无端的厌弃感,明明是一个字的功夫,却让他觉得废很大的力气。
    他喉头滑动,随后闭上眼睛。
    自从那天之后,所有精神气被在一霎之间,从他身体强制剥离,浓重的厌倦始终缠绕着他。
    他想,不该如此。
    他朱琰不是会自暴自弃的人,大周的江山刚到他手上,他还有许多宏图还未施展,复兴这个皇朝是他毕生夙愿。
    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另一个人闯入他的视野,让他成为帝王的路上,多了一个执念——只要他披上黄袍,只要他身份天下至尊,他就是喜欢一个太监又如何?他愿意给谢以云无上的宠爱,没人能够置喙。
    在这样一条注定孤独的路上,他因她多了私念,这个念头起初只是一颗种子,却迅速生根发芽,如藤蔓延生着,如今藤蔓枯萎,却永远清除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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