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乐笑道:“你错了,这不是‘死’。”
他抬起手,落在谢凝的手背上,她能感觉道他的掌心因为常年磨药,变得十分粗糙。不止是他,就连她自己,经过这近半年的磋磨也变得枯瘠了。
可是又有谁能体察到藏在皮囊下的变化?
以前谢凝总觉得,得道之人像是高岭的花,神秘高远,拒人千里之外。但现下她发现,完全不是这样。
他亲近你,爱护你,他忍下所有的苦楚,甚至卑微地求着你,让他救你。
谢凝哭着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真的舍不得……这世上的好人太少了,凭什么你救了这么多人,却不能有好结果。”
幻乐道:“你又错了,这里这么多人,没有人比小僧的结果更好。”
谢凝:“好好好,我全是错的,我悟性太差,你留下来教导我吧。”
幻乐被她逗得哈哈大笑。
“郡主,小僧没有什么能教你的,世间道理再简单不过,读得百部经,不及一善行。越是黑暗的世间,越要有行善的勇气。郡主,世上的好人一点也不少,这条路也一点都不苦。你不踏入,安知吾等极乐?”
她望着他,明明近在眼前,却好像隔在千年之外。
“莫有不舍。”他笑着说,“从今往后,你见世人,就是见我,你爱世人,就是爱我。”
他的声音也渐渐空远。
“郡主,我将留你一颗丹药,将来用来救你想救之人,还过此债,你便斩断了最后的俗缘。”
周围一切都不见了,谢凝站在一片虚空之中,幻乐的身影也消失了。她抬起头,见银河飘过彩霞,她忽然觉得,十方天地,处处都是他。
她轻声道:“求你了,再让我看你一眼吧……”
她话音一落,面前出现一道光影,光芒之中,现身一名十八岁的少年,宝相庄严,肃穆尊贵,打眼一看像是幻乐,可仔细一瞧,又不太像。少年双掌合十,面带微笑,眉目玲珑,美丽无匹。
他张开口,三千世界,传来千古浑厚的雄音。
“小郡主,我在彼岸等你。”
那声音细细听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鸟有兽,有花有果。
一句说完,一切灰飞烟灭。
谢凝趴在榻旁,屋门敞开着,她睁眼的一瞬,被屋外的光晃住,不由抬起手。七彩的琉璃色顺着她的指缝落进眼帘……周围太静了,也太安逸了,清风顺着门槛溜进屋里,吹起地上的沙砾往前翻滚两圈,又停了下来。
谢凝盯着那暖洋洋的沙砾看了老半天,才撑起身子。
转过头,榻上只留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药丸。谢凝将药丸收好,再看那空荡荡的床榻,她似梦似醒,从屋子出去。
院子里,薛婶坐在小凳子上,正在哄冬官睡觉。谢凝走到她身边,惊讶地发现,前面那一小块田地,不知何时,竟已发了芽了。
她问道:“薛婶,你一直在照料这片地吗?”
薛婶专注地哄着冬官,随口道:“当然要照料,种子都下了,怎么可能不管。”
谢凝站在那看了一会,道:“薛婶,我要走了。”
薛婶道:“好。”
谢凝:“我把剩下的药都留在屋里了,不过我看这场瘟疫马上也要结束了,应该不会有大碍了。冬官的病也好了,要是再犯,你就用蓝色布兜里的药给他煮水喝。”
薛婶嗯了一声,头也没抬一下,不知听进去多少。
谢凝:“对了,幻乐也走了,他走得匆忙,没来得及找你们告别。”
薛婶微微一顿,又嗯了一声。
谢凝不知还要说些什么了,转过身去,刚走到门口,薛婶叫住她。
“等等。”她随手往角落一指。“把那个拿走。”
角落放着一个包裹,谢凝过去一看,里面装了洗好的衣裳,粮食,还有少得可怜的几枚铜板。谢凝看向薛婶,她一边哄冬官,一边冷着声音道:“你不能叫人来抓我们,听到没有。”
谢凝道:“听到了。但是薛婶,外面就有官差,我应该用不到这些东西,你自己留着吧。”
薛婶又不说话了。
谢凝抱紧包裹,最终道了一句:“保重。”离开了院子,这一次她没再回头。
大街一片萧条,屡见人尸。
谢凝心想,半年前,她在微心园里见人杀鸡都吓得浑身发抖,而现在她居然独自穿梭于满街尸体之中,实在是令人感叹。
出了洛水城,谢凝向军营驻地走去,路过一个茅草屋时,她莫名停住了脚步。
她看着那小屋子,心中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她踏着暖阳,走到小屋门口,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声音。
“说了也不听,到底还是回来了?”
门一开,四目相对,谢凝开心道:“肖大哥,原来是你啊。”
肖宗镜愣愣地站在那,谢凝又道:“你在等谁呀?”
肖宗镜张了张嘴,几番纠结,终于出了声。
“凝儿……”
这一声沙哑的嗓音,多少唤起了些这一路的酸楚。
谢凝抿抿唇,苦笑一声道:“肖大哥,好久不见了。”
肖宗镜怔怔:“确实,好久不见了……”
这两个打小就认识的人,彼此之间了解颇多,他们在相遇的一瞬,都能感觉出对方身上发生的改变。
他们都遇到了一些人,他们都送走了一些人,他们都不舍过一些人。但这一段南辕北辙,却又无比相似的经历,都被他们默契地藏在了心底。
谢凝道:“肖大哥,你怎么在这,你在等人吗?”
肖宗镜静默片刻,拿起角落的玄阴剑,摇了摇头道:“不,没在等,我们走吧。”
官道上,姜小乙顶着烈日,肚子咕咕叫。
那位“大人”……赶人倒是快,都不说给匹马,连点口粮也不给,难道让她就这么饿着肚子徒步走到闽州吗?
越想越累,越累越气,最后她站定脚步。
“不行,我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怎么能这样对我!”她自己默默念叨了一句,果断转身往回走。
她回到军营口,发现营地刚刚撤掉,她心里一凉,一溜烟跑到茅屋去。
推开门,屋里空荡荡。
她走进屋,来到墙边,墙上刻着一句戏文,看其纹路,像是用兵器划出的,姜小乙不禁想起了那把破烂的剑。
她轻声念道:“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念过之后,她心中凭白生出一种直觉——她今生或许再也不会见到那位“大人”了。
“啊……”她轻轻一叹,离开此地。
去闽州应该南下,向东南方向走。她看着地上的马蹄和车辙印,明显军队朝西北方向走了。姜小乙想了想,从这向西北走,再过几座山就进入娄州,再向前是齐州,他们是打算去哪呢?她一边想着,脚步就漫无目的地跟了上去。
结果第二天,她撞见一伙逃难的流民,她本来准备避开他们接着追军队,结果她无意一瞥,在这伙流民中发现一位年近五旬的妇人。
就是这么一眼,原本的计划又被打乱,她再次走上命运的另一条岔口。
姜小乙怎么看这妇人都觉得眼熟,一问之下,此妇姓白名秋源,姜小乙对这名字全无印象。
但她一定见过她,姜小乙坚信,而且她觉得自己一定有话想对她说。
什么话呢?她一时也想不起来,但越想不起来,她越钻牛角尖,最后竟一路跟着他们下了山。
她刚准备找白秋源问一问,忽然迎面来了一伙流寇,人数不多,但来势汹汹,冲过来开始抢劫抓人。难民惊慌失措,乱成一团,姜小乙喊道:“别慌!他们没几个人!”可惜声音被尖叫淹没,一群人还是没头苍蝇一样乱跑。姜小乙抢了一把刀,上去几下砍翻了两个匪寇,再次喊道:“别怕!这伙人都是假把式,吓唬人的!”
实在太乱了,根本没人注意到她这么个小姑娘。
“简直自乱阵脚!”姜小乙气得火冒三丈。“照这样下去,早晚被人屠干抹净!”
就在此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惊呼,姜小乙回头,见一黑衣人影竟站在了马鞍上,左手拎着寇首的人头,右手握着一把刀,刀如蝉翼,薄得惊人。
黑衣人跳下马背,身后是血样夕阳,他就像从天落下的一滴墨,让整个战场陷入沉静。
第93章 男二不会是你吧?!我不接受啊!……
来人武艺高绝, 手起刀落,又杀了身旁两名贼寇。
形势瞬间逆转。
姜小乙把白秋源拉到一旁,道:“白大娘, 你跟在我身边。”
白秋源是这群难民中少有的镇定之人, 她望向战场后方,道:“你看那边。”
姜小乙看过去, 在那刀客后方的小道旁,停着一辆马车。这车刚刚她也注意到了,嘀咕道:“这黑衣人跟他们应该是一起的。”
就在姜小乙观察马车的时候,车上帘子掀开, 有人也望向了他们这边。他们相隔很远,姜小乙看不清车内情形。
黑衣刀客三下五除二解决了这群劫匪,难民们千恩万谢。黑衣刀客不发一言,回到马车上。他赶着马车向前使进, 停在难民中间。车帘再次掀开, 一名二十多岁的男子冒出头。他一副文弱样貌,生得不算很俊, 书卷气十分浓重,气质轻盈聪敏。他问这些难民:“诸位乡亲, 你们这是要去哪?”
难民纷纷道:“是逃难去。”
男子又道:“准备向哪边逃?”
难民道:“想去东边,那边不是打完了仗,刚刚太平了嘛。”
男子顿了顿, 再道:“那边也不安全, 再有一段时日……”
姜小乙站在一旁围观,身旁的白秋源观察仔细,盯着那辆马车内部看了好久,忽然上前两步, 开口道:“这位小兄弟,你可有什么好去处吗?”
男子看了过来,姜小乙也不由得站直身子。
“……好去处?”
“没错,这里的人多是拖家带口的,年轻汉子也不少,小兄弟若真有好去处,就同我们说说吧。”
姜小乙听着这话,感觉哪里有点怪,再看那男子,环顾了一圈,最后道:“我们要去前面的一个县城,诸位乡亲若有愿意同行的,可以一起走。”
难民们相互看了看,似有犹豫,男子道:“县城有粮,各位不想停留,去取了粮再走也好。”说完,又笑着补了一句,“富户散财,不拿白不拿。”
一听这话,周围欢腾一片。
男子退回车内,那黑衣刀客过来放下车帘,顺便低声道:“就算要充军,也没有这样半路征召的吧。”
男子道:“哪里是差这么几个壮丁,袁成即将带兵突袭东南三城,照他们这个时间和路线,八成会撞上交战,凶多吉少。”
第9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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