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小乙:“你见过他,他是怎样的人?”
徐怀安缓缓说道:“公之骁武英威,天下无人能及。”
姜小乙:“这可是敌将,你这样说不怕被人听到吗?”
徐怀安看向她:“刘公军中,见过大人者,皆有此定论。”
姜小乙:“韩琌也这样想?”
徐怀安轻笑一声,并不作答。他把最后几口饼噎到嘴里,咀嚼几下吞咽下去,起身离开。走了几步,兀自站定,环顾四周。
“肇州静如桃源,但天京以南,早烧起滔天战火。大黎油尽灯枯,气数已尽,大人的孤军之勇,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我在那吃人的宫殿待过,我比谁都清楚。”
姜小乙问了跟张青阳同样的问题。
“战乱结束,你有何打算?”
徐怀安蓦然一笑,道:“若老天有眼,就让我在主上胜利的前一刻,死在大人的剑下。”
军队整顿好后,回到了隹城,拉开阵势驻扎营地。
双方谁也不肯先出手,一晃就过去了一个月。
某日,轮到姜小乙的队伍列阵对峙。
己方叫阵之人扯着脖子在城墙下骂,从开朝太祖骂到永祥帝,几十个皇帝无一幸免,檄文措辞半文半白,既有文邹邹的引经据典,又有市井骂架的俚语脏话,听得人慷慨激昂又不失趣味。在听到先帝疏理朝政,在早朝时间偷偷跑去与某宫女大战御花园,怀了谢惟的桥段时,军队发出高亢的起哄声,姜小乙不禁感叹:“精彩!”
身旁小兵道:“是军师写的。”
一个月了,这檄文每日花样翻新,绝无重复,姜小乙心说这刘桢不去写江湖话本真是可惜了。
她眼睛瞄向城墙。
不止是她,所有人都盯着城墙。城墙上只有寻常站岗的士兵,唯一值得注意的,是城门上方摆着一张八仙桌,桌边端坐一人。
身旁小兵小声道:“敌将怎么天天在喝酒?”
姜小乙莫名嘀咕了一句:“……是茶吧。”
她远远望着肖宗镜的身影,看得久了,连那骂战檄文也听不进了。
她想象不到现在南方打成什么样子,但她觉得徐怀安对肇州的评价很是精准。
此地,静如桃源。
不论己方如何辱骂挑衅,肖宗镜一直坚守不出。
刘桢大帐夜夜常亮,挑灯天明。
双方陷入到一种怪异的僵持中。
姜小乙也明白僵持的原因,虽然刘桢带兵及时支援,但是疯魔僧的军队早已损失惨重,攻城器械都被烧了个干净,不好组织之前那种攻城战。但他们也不能轻易撤退,他们并不知晓肖宗镜的计划,前面的大败已让刘公军有了惊弓之鸟的危机感,总觉得其人尚有背水一战的实力。如果他们贸然撤兵,无论朝哪方走,都有被追击的危险。一旦兵败,滨州不保。
姜小乙渐渐发现,与每日平静喝茶挨骂的肖宗镜相比,己方营内却是越来越躁动。
“搭建梯子攻城吧!”有将领建议道,“我们来得匆忙,准备不足,再这样拖下去,粮草告急!”
另有人附和:“没错,行不行总得试试才知道!”
将领们越吵越凶,营帐外都听得一清二楚,有人建议攻城,有人建议继续围城。
“咱们的士兵会吃粮食,难道他们的士兵就没长嘴吗?现在谁不缺粮?狗朝廷要是次次保证前线粮草充足,也不至于倒得这样快。我就不信我方准备不如他们!”
“可是我们大军主要投入南方战场,北方只有这么七万人,虽说都是精兵,但也禁不起攻城战的消耗。肖宗镜非是一般人,借由坚城,他可使的手段太多了。”
“呵,自从杨亥一死,这肖宗镜的大名就被吹上了天。是不是真金,总要用火炼一炼才知。韩琌,你不是与他颇有渊源,他当真如此强悍?”
一阵静默。
“你可向来天不怕地不怕,此番竟被他吓破了胆!”
姜小乙在外听得心惊胆战,她想起韩琌那一身的暴戾之气,活像个炮仗,被人如此一激,岂不是要炸了。
很快她就听到韩琌的回应。
“战场之事我不精通,我最多只能带百人的队伍,上万人的战场我无法指挥。我不怕肖宗镜,但我怕我带的士兵白白送命,打仗非是匹夫之勇,崔将军,请三思后行。”
他声音异常平稳,听得姜小乙微微挑眉。
这还是那个满身杀气的疯子吗?
周围人总说刘桢和韩琌是刘公的左右手,至此她才了悟其意。
“刘桢!你拿个主意吧。今早刚刚来的信,南方战况危机,我们本该前往支援,结果半路来此,已经耗了一个多月了,再不做决定,万一钱蒙军出了事该怎么办?”
又是一阵静默。
姜小乙都能想象到,刘桢紧锁的眉头。
这时,面前忽然走过一老者,穿着一身褐色短打,个子不高,身材消瘦,微微弓着腰。他背着手走路,脚步快捷轻盈,看着颇为硬朗。姜小乙没看清他的脸,他一阵风似的进入了大帐。
帐内争吵顿时停止,众人齐声道:“见过主上!”
姜小乙腰杆一挺,主上?那老头就是刘公?
众将七嘴八舌,陈述意见,各种担忧焦虑呼之欲出。
刘公听完一圈,笑呵呵道:“为何要如此担忧?古有长平之战,秦赵两军对阵长达三年,期间双方的暗地博弈,尽显战争之高妙。越是庞大的战场,越是巨细无遗的纤毫之争,赵国君主看不透,临阵换将,匆匆决战,遂至一败涂地,难道我们也要犯同样的错误?”
众将:“这……”
刘公:“至于钱蒙军,各位不必担心,钱老将军征战一生,其心念非常人可比。诸位各司其职,各尽其责,则我军必胜。”转头又道,“刘桢,皇城侍卫营有一批近七千人的卫队,身经百战,足以以一当十。我要知道这七千人的去处,是否跟随肖宗镜来了庆县。你想办法联系宫中眼线,对方要多少银子就给多少银子,开什么条件便答应什么条件。一定要问仔细了。”
刘桢:“是!”
刘公:“其余人接着叫阵。”
众人:“是!”
一番交代,干净利落。
帐帘掀开,刘公背手离去,老头来去如风,只留给众人一道雷厉风行的背影。
姜小乙看得瞠目结舌。
战场变得越发沉默。
第二日清晨,肖宗镜再次在城楼喝茶,望着苍茫的北方,若有所思。
李临熟悉他的脸色,上前问道:“大人可有吩咐?”
肖宗镜:“敌阵的味道变了。”
李临不解:“味道?大人何意?”
肖宗镜沉思片刻,道:“联络柳州,限他们半月内取下项城。”他修长的指尖摩挲着茶盏的边缘,淡淡道:“速度要快,得在宫里的虫子放出消息前,回防天京。”说着,他平静一笑。“这出空城计唱不了几天了。”
第99章 玩完前夕。
又过了半月, 消息传来。
一封信,上面只写了一个字——柳。
刘桢见字,惊出了浑身冷汗。
肖宗镜此举, 实是拿捏了他们的命脉。
现在位于南方的钱蒙军, 如果想要北上进攻天京城,有两条路可选。一是从齐州直插天京南侧, 这是最近的路线,但是这条路上多是坚城,易守难攻。第二条路是从正北边绕道,自西侧进攻天京城, 这条路上城池荒废,驻军薄弱,但是路途遥远 ,且有多道山岭需要翻越, 是一道疲军之路。
是绕道迂回, 还是直捣黄龙,这关系到刘公军的整体战略布置, 是一个格外慎重的决定。
同时,这也是一个格外隐秘的决定。
而这个决定, 已经被肖宗镜猜到了。
——他们选了第二条路,绕道北上。这是开战前便制定好的计划。但钱蒙并不打算一个个城池打过去,虽然攻城难度不大, 但却过于费时, 容易生变。他的计划是绕过前方城池,全速奔袭,但他们不可能就这么赶到天京城,因为身后的敌人一定会追击, 他们必须在被追上之前,找到一处落脚之地——此地就是柳州。
柳州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地理条件特殊,位于深山,居住的多是些山民,与外界来往不多。城大人空,情况与滨州十分类似。此类与世隔绝的地方都有一个天然的好处,就是一切行动都可以做到不动声色。另外,柳州北侧不远处便是北峡岭,十分方便与刘桢的军队汇合。各种优势决定了柳州是一座万分重要,却不宜被人察觉的城池。
在肖宗镜尚在周璧的海船上远洋漂泊时,钱蒙便与刘桢制定并实施了此项计划,在所有人的注意都放在青州军身上时,他们已经神不知鬼不觉控制了此城。
这数月以来,他们运送了许多粮草物资,只待刘公军的到来。
他们辛辛苦苦周旋计划,竟被肖宗镜猜到了……不对,刘桢盯着地图,这不叫猜到,这应该叫‘看破’才对。
柳州一旦被敌军取下,借由天然优势,还有他们预备的后勤物资,必成坚城,化作挡在天京西侧的一道重要防线。
他们倒给他人做了嫁衣。
刘桢心中波涛汹涌,但面上依然不动声色,周围将领都看着他,他不能显出丝毫慌乱。
他合上地图,遣散众人,前去面见刘公。
彼时,刘公正在与姜小乙在粮库门口说话。
他们说话的起因,是姜小乙在巡逻时发现有人偷粮——不是敌人,而是己方民夫。
军队的粮草都是靠民夫押运,一场大型战争里,负责后勤的民夫数量往往比正规军更多。人一多,自然杂乱,他们的手段是在衣服里面缝暗兜,借由清点分配的时机,每日往外偷一点,藏在林中,等待时机携粮逃走。他们每次偷的数量很少,但是由于参与的人多,又日积月累,姜小乙发现时,他们已经屯了两车的粮食了。
姜小乙一审之下,查出这些人都是洄州来的,洄州就是肇州南边那个一片荒芜的地界。这些人是一个村子里的,他们村遭遇了抚州南下的土匪头子马六山洗劫,要不是韩琌带兵路过,他们早成了悍匪的刀下亡魂。
“你们可真坏啊。”姜小乙眯着眼睛道,“怎么说刘公军也救了你们的命,还给了你们营生,管吃管住,你们不想着报答就算了,还偷人家粮食!”
众人支支吾吾,不认罪,也不反驳。
没多一会刘公来了,民众顿时跪成一片,男男女女又哭又号,众人口中满是理由,不是家中有老人要养,就是小孩要饿死了,说到情深意切处,撕心裂肺,连滚带爬。刘公听得连连点头,面露哀意,与众同悲。
最后刘公询问众人,是想留在军营,还是想回去洄州老家。
“诸位乡亲思乡情切,老夫感同身受,若是诸位想回老家,每人可领十日的口粮,即刻就可以离开。”
十日……倒是足够回家了,那之后可怎么办?
万一那马六山再来可怎么办?
这里有吃有住,相对安稳,他们当然不想走。
“若是有人还想留在军营中,那就要按照军规处置。”刘公又道。
有人马上道:“我们不是正规的士兵,也要按照军规处置吗?刘主公,我们不懂规矩,您大慈大悲,就饶了我们这一次吧!”
刘公思索片刻,道:“身处军营者,都要按照军规行事。不过这位乡亲说得也在理,大伙毕竟不是军伍出身,为我军日夜操劳,都是有功之人,这一次可从轻责罚,就打一百五十大板吧。”
第10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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