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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吾往

    贤甫六年九月初五午后,广州城外。
    “于总督亲自出城迎接,在下真是受宠若惊啊。”北安侯杨泽跳下马,向钦差大臣两广总督于勉淳作揖道:“见过于大人。”
    于勉淳笑着还了礼:“侯爷一路从京城至广州,车马劳顿许久,想必十足劳累了,快随我来吧。”
    “诶。”杨泽笑着应下,转身向随从吩咐道:“劳烦帮我好好牵着马。”
    于勉淳今年四十九岁,宦海里摸爬滚打半辈子,颇通为官之道,如今也成了一方封疆大吏。他知道贤甫皇帝宠信自己,这才把杨泽这个刚袭爵不久的年轻侯爷派到广州来历练。杨泽是北安侯,如今又新兼了两广督标的职务,手握重兵。于勉淳细细思忖着,觉得皇帝这般安排对自己而言是信任亦是考验。
    “不愧是广州城,这都入了秋了,日头竟还是这样烈。”杨泽伸手挡了挡刺眼的日光,转而望向于勉淳,漫不经心地问道:“于大人在广州待了有十多年了吧?”
    “是,”于勉淳笑眯眯地应道:“在下十一年前便是广东巡抚了。”
    杨泽今年不过二十有四,论年纪比于勉淳的长子还要小些。只是这人年纪虽轻,形容举止间却是一派温和老练,倒不见寻常青年人年轻气盛咄咄逼人之势。见杨泽没再回应,于勉淳便也只笑眯眯地打量了他几眼,转而向紧跟在身边的随从吩咐道:“日头太盛,先别去总督府了,咱们直接去先前为侯爷备下的府邸吧。”
    杨泽一愣,继而笑着作揖道:“于大人思虑周全,在下谢过了。”
    “侯爷何必客气,”于勉淳依旧笑眯眯的,许是面容富态的缘故,倒是不见有多少皱纹:“圣上派侯爷来与在下共事,这是在下的荣幸,必得让侯爷顺心如意才好。”
    于勉淳出身书香门第,少年时便以诗文闻名,后来考取功名入仕,摸爬滚打活到这般年纪,三言两语之间一人的生平脾性便可摸个大概。他心里清楚得很:杨泽是在老侯爷的荫庇下长起来的,如今才袭爵不久,膝下唯有一幼子,想来不辞万里来这广州也是为了建功立业,好让旁人对他这个小侯爷高看一眼。
    只是这小侯爷倒不像是个心思深重的。于勉淳一路上都摆着一张笑脸,不过这般笑容也是他摆惯了的:人前笑意满面人后却心狠手辣毫不留情,这正是他多年的为官晋升之道。
    小侯爷自小长于官宦之家,若说毫无心机实在是天方夜谭。于勉淳想,这大概又是个通晓世故却又不愿入世俗的痴人。
    他知道这些人是对的,如今大兴内忧外患不断,他们慷慨激昂欲救国救民,于勉淳也打心底佩服这些人,可他并不认同;他也知道自己一路至今在外人看来平步青云实则两手却并不干净,更知道自己与同僚勾心斗角中饱私囊只在乎个人的富贵前程,可这又怎么样呢?自己如今坐高官食厚禄,情状不知比那些满口宣扬救世之人好了多少倍。
    “到了。”于勉淳停了脚步:“侯爷好生歇息,在下先回总督府了。”
    “好。”杨泽痛快地应下:“总督大人辛苦。”
    杨泽自从来了广州便着意留心着此间的政事民情:总督于勉淳是个官场里的老油条,虽兼着两广总督与钦差大臣的职位,可他一门心思扑在安定内乱上,对海防之事近乎不管不问。
    他还真不傻。杨泽知道如今涉外之事确是难做,事情多不说,油水也少,可正是这外患才是大兴如今的燃眉之急。后来他听说,于勉淳手下有个幕僚叫李清河,专门替于总督在洋人之间周转。
    杨泽决心见见他,于是十月初的一天下午,他着人请了李清河到他府上。
    渐近黄昏,那人终于是来了。杨泽早就做好了功课,把李清河的底摸得十分透彻。此时他正坐在后院的石凳上看书,听得那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近。
    “侯爷。”李清河俯身作揖:“下官到了。”
    “你就是于大人的师爷?”杨泽从书上抬起眼望了一眼对面的年轻人,明知故问道:“叫什么名字啊?”
    “在下李清河。”那人恭恭敬敬地说:“拜见杨侯爷。”
    杨泽放下书,上下打量着李清河:只见那人年轻得很,着一件士子儒衣,形容间一派淡泊谦逊。单看这形容举止,谁也想不到这就是广东水师的智囊,两广总督帐下最得意的幕僚。
    莫名而来,杨泽忽而觉得自己与这人投缘得很,不免想多聊几句,于是开口问道:“听说你精通水师船政,平素里水师战舰的操练都是你管着的?”
    “侯爷过奖,”那人的声音依旧不疾不徐:“不过都是小人分内的事。”
    杨泽笑着摇了摇头:“殊不知多少人连分内的事也互相推诿,在京城是这样,在广州也是。”他望向李清河:“你能做到这般精益求精,实属难得。”
    李清河只笑了笑,并未答话。
    他是个极为聪慧的,在广州城待的时日又不算短,故而对此间情状也是极为熟知。如今时局纷繁复杂,朝廷换人比翻书还快,可偏偏于勉淳能在广东一带稳坐这些年,还格外得当今圣上的宠信,加官进爵仕途亨达,不得不说确有些铁腕手段。毫不夸张地说,于勉淳起家的资本正是无数造反者的鲜血:这些年两广暴乱不断,于大人专事剿匪,处理起来心狠手辣毫不手软,个个都不在话下,而他正是用这些邀功讨赏。至于巩固海防与洋人打交道,这些年几乎全是李清河在操办。
    “听说你还在西洋待过?”杨泽接着问道:“学的航海天文学?”
    “不是。”李清河应道:“小人曾在西洋留学数年,学的专业天文学,后来才转至航海。”
    “不容易啊,背井离乡的,我之前也去过几年,那滋味确实不好受。”杨泽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他忽而低声问:“你成家了没?”
    “成了。”李清河没想到侯爷会问这些,不由得一怔,却还是如实应道:“小人的长子上个月刚满一岁。”
    “真的啊?”杨泽忽而笑了,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照片。那照片上有一位笑得十分温婉的女子,她怀里正抱着一个娃娃:“这是我儿子和他母亲。我家儿子还小,才几个月大。”
    李清河彻底愣在了原地:他没想到北安侯竟如此平易近人。他以为京城来的侯爷定是比于勉淳更精通为官之道,不曾想竟是个性情中人。
    “侯爷的儿子很是可爱,”李清河笑了:“若是下官有机会见见就好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杨泽冲他眨了眨眼:“李生博学,将来若有机会,必得让犬子拜你为师。”
    “不敢当。”李清河无奈地笑了笑:“在下何德何能去给小世子做夫子呢?”说罢,他思忖了片刻又补了一句:“小世子出身显贵,将来定是要飞黄腾达的。”
    杨泽却摇了摇头,又说出了一番让李清河目瞪口呆的话:“乱世之中能得一辈子安稳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我倒觉得无须苛求什么。”他笑眯眯地凑近了,压低了声音:“我来这儿原是我父亲的遗愿,他想让我历练几年好生寻些政绩,不过我可不想让我儿子也这般劳碌。我只盼他能一辈子平安康健,过些自己喜欢的日子也就够了。”
    李清河愕然许久,这才笑着点了点头:“侯爷是个好父亲,想来小世子日后定能平安喜乐。”
    杨泽笑得快活:“可我想啊,只是有一条,他无论如何是不得违逆的。”
    “什么?”李清河顺着他问。
    杨泽眯起眼,仿佛看到了万里之外那个白胖的小娃娃在冲着他笑:“得走正途 。”见李清河没什么反应,他忽而笑了:“李生啊,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傻子?”
    “下官不敢。”李清河也抿嘴笑了:“侯爷教世子向善,自然是对的。”
    “你觉得对,有的人就觉得不对,”杨泽自顾自地说着:“或者他们也觉得你对,只是权衡之下终究选了错的。”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望着西天的云霞:“是非难辨,谁知道呢。”
    李清河也没再说话,只静静地站在杨泽身后,望着天光渐褪,华灯初上。
    杨泽来得不巧,不过月余之后,贤甫六年十月,洋人寻衅滋事,一直闹到了于勉淳这里。
    其实说到底还是洋人理亏:毕竟船是大兴的,自家抓盗本与英国毫不相干,可他们非说这是英国船,还捏造事实指控大兴水兵曾侮辱英国国旗。洋人的口气也大,不光让于勉淳放人,还要他赔礼道歉。
    于勉淳也不是个能吃亏的,于是据理力争毫不相让,只答应放人,至于赔礼道歉一类皆置之不理。于是十月末,英军着手进攻广州城。
    “于大人,你总在这里求神拜佛又有什么用呢?”总督府里,杨泽与于勉淳正在商议广州城的布防:“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也不得不说了,听说于大人前几日写给朝廷的奏折里还在以剿匪邀功呢,可有此事?”
    “侯爷这叫什么话?”于勉淳也急了:“在下与洋人交涉有礼有节,如今也备办了军用物资,怎么,难道这些侯爷都看不见吗?”
    “那请于大人来讲讲,”杨泽冷哼一声:“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
    “空城计。”于勉淳冷冷应道。
    “胡闹!”杨泽反驳道:“那洋人坚船利炮,绝非司马懿之辈。总督大人如此,摆明了是将广州城拱手相让。”
    “既然侯爷执意如此,”于勉淳瞥了他一眼:“在下也无可奈何。”
    杨泽点了点头:“于大人请便吧。”说罢便出了总督府。
    李清河一直在旁边听着他二人争论,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旁人压根插不上话。此时见杨泽走了,他赶忙追了上去:“侯爷,”他拦在杨泽面前:“下官还有事。”
    杨泽望了他一眼,沉声道:“跟我来。”
    李清河跟着杨泽去了这人的府邸,一进门李清河便愣住了:只见院子里诸统领正整齐划一地站着,只等北安侯调遣。
    杨泽示意院子里的军官们先不要轻举妄动,随后带着李清河进了屋。
    “说吧。”杨泽面对窗户站着,沉声道:“李生还想说什么?”
    “侯爷,”李清河叹了口气:“您只当于大人一时糊涂便是。”
    “你当他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吗?只是他早已做了取舍。他不选对的路自有他的道理。”杨泽转过身来望向李清河,无奈地笑了:“世间最难论的就是个是非,可是,”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此心光明,便是正途。”
    李清河摇了摇头:“如若执意走正途会让你失掉许多甚至搭上性命呢?”
    杨泽依旧笑着:“李生啊,这便是于总督如今不在这里的缘故。”说罢,他便起身欲行。
    “侯爷,”李清河拦住他,做了最后的挣扎:“您说过的,一辈子能安稳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安稳难求,确是如此。”杨泽苦笑了一下:“可现如今洋人在咱们大兴的土地上肆意践踏,我是两广督标,若我不出手,谁还能护卫咱们大兴的太平?”他望着李清河:“我不想让我儿觉得他的爹爹是个贪生怕死之徒,你也有儿子,能明白的吧?”
    李清河愣住了,他思忖了片刻,直直跪在了杨泽面前:“侯爷,权当下官求您了,为了小世子,咱们别去涉险。”
    杨青山把他扶起来,笑着摇了摇头。他从怀里掏出自家儿子的照片,细细抚摸着,忽而说道:“李生,日后为官多向于大人学着点儿,可千万别学我。”
    说罢,他大跨步走出屋门,冲着早已集结在院内的统领们喊了一句:“集结军队,出发!”
    贤甫六年十月末,英军进攻广州城,时任两广督标的北安侯杨泽率军力抗,不幸殉国。丧报传至京城,民怨沸腾。帝大悲,特嘉其勇,以公爵之礼厚葬之。
    贤甫六年十一月,李清河向于勉淳递了辞呈,北上京城。
    贤甫七年一月,英军于广州城内烧杀抢掠,焚烧民宅数千家。
    贤甫八年一月,两广总督于勉淳被俘,三月初七绝食病故。临终前无他话,只言辜负圣上天恩,死不瞑目。
    贤甫十年,大兴与英法各订条约,继十多年前签订条约后,复行赔款割地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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