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这么一说,何立反而来劲了,大跨步进屋坐在了杨青山身边,把一身的凉意都带了进来:“这可是你说的,杨师兄。”
最后两个字他故意拖了些长腔,再加上他略哑的声音和不甚明朗的语气,于是听起来莫名多了些许挑衅的意味。杨青山看了嫣嫣一眼,只见小姑娘正站在原地不明所以,于是赶忙吩咐道:“赶紧睡觉去。”说罢,他又转向何立:“你也知道的,我向来不喜欢拐弯抹角,便直接问了。你今日前来,可是有事?”
“上元佳节,特来拜访师兄罢了,能有什么事。”何立摇了摇头,戏谑道:“难不成是为着我没给师兄带什么好东西,师兄不耐烦了?”
杨青山瞥了他一眼:“多年未见,嘴倒是愈发凌厉。”
虽说这三年多未曾会面,可杨青山一直着意打听着这人的动向。何立当初在威海卫从舵工做起,后来升了管轮,如今已然成了乾安舰的驾驶二副。对这人杨青山是很放心的:他知道何立与自己不一样,不像他在水师船政方面独有见解,何二副决不是个天资卓越的,可却极度勤勉又心思缜密,当年做学生时还不见得有什么,如今往来逢迎之间滴水不漏,倒是恰合了当权者的胃口,否则一个背景没落的青年人到底是不能升任得如此顺利。
何立笑眯眯地望着他:“师兄,这可是你的不对了。我口舌再凌厉,也不过都是些言语间的本事,哪里能比得上师兄啊。”
何立假意奉承的一番话更让杨青山觉得很是隔应,他叹了口气:“合着你今天是专门过来找我茬的。”
“师兄千万别误会,”何立说得不疾不徐:“一别数年,亲近还来不及呢,我怎舍得为难师兄啊?”
杨青山听不惯这人阴阳怪气的语调,于是也没再给过好脸色。他冲何立点了点头:“何大人如今仕途亨达,屈尊俯就来拜访鄙人,确是委屈。”
“这是哪里话?”何立言谈间实在是天衣无缝:“不过都是习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杨青山一愣,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你倒还真想得开。”
何立没再说话,抬手把披风解了放到旁边,又往后一倚靠在了椅背上。他从怀里掏出了个小烟斗,十分娴熟地放到嘴里含住,眼睛却一直盯着地面。
他这一举动更惹得杨青山把眉头皱得死死的:“老实说吧,”杨青山叹了口气:“你这孩子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何立不觉得有什么,淡淡瞥了他一眼:“这有什么?”
“我有个大伯,鸦片烟草全都来者不拒。”杨青山站起身来走到了门口,背对何立站着:“可巧的是我父亲没得早,我们孤儿寡母便常被他欺负。故而如今我对这味道分外敏感些。”
“啊,这样。”何立也站了起来走到杨青山身后,但又没靠得太近,在两人之间留了个礼貌却又疏离的距离。他摸了摸鼻子,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之后他与杨青山说:“杨老师,您看着点儿。”说罢他便把那烟斗狠狠砸到了地上。
杨青山愕然回身:“你成心为难我呢?”他涩涩地笑了笑:“若真如此,我这儿可不欢迎。虽说我如今不过一介白衣,但也容不得你们这些官老爷在这里撒野。”
“瞧您说的,”何立也笑了:“得,我看今儿杨老师也累了,学生改日再来拜访。”他冲杨青山作了个揖:“星楠他们就快回来了,不如过些日子我们一起来,也好热闹热闹。”
“滚。”杨青山忍无可忍,走到桌前拿过何立的披风,给他扔到了门口,又抬起胳膊指着门外。顾及着嫣嫣还在里屋,杨青山极力忍着满心的怒火,脸色却阴沉得吓人:“等你什么时候会说人话了再过来。”
何立却笑得极为轻松,大摇大摆地走上前去拾起自己的披风,头也不回地出门没入了沉沉夜幕。杨青山却好似虚脱了一般,只觉得浑身再无气力,腿一软便跌坐在了地上。
杨青山觉得心里疼得很,好似有无数根尖利的针在不住地刺着,鲜血一滴滴地落下,却只落到了无人能看见的阴暗角落。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这三年多来他从没放下过何立,可他也知道何立不待见他。别说何立了,就是他自己想起当年他那副欲拒还迎的嘴脸都觉得恶心至极。可他实在没有选择的余地:若是他公然与何家往来,只怕何老爷连最终安稳病逝于江宁府的清净都不会有,更别说何立如今攥在手里的官职地位。更何况他还有他始终坚持的革新大业,那是无数同袍的遗志,是北安侯世代传承的风骨,也是关乎大兴王朝兴亡的义举。
当年革新失势,他杨青山是因着无数先烈与百姓才得以苟活至今,他知道自己没资格也没心力去把自己融进另一人的余生,故而此番也是好事,若何立当真能恨他厌他,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何二副,上元佳节都不见你人影,又和哪个情儿相会去了?”说话的正是乾安舰的鱼雷大副季浔,见何立正坐在屋顶上出神,他便三步并作两步到何立身边坐下:“我说你也别总出去鬼混了,我还想着把妹妹嫁给你呢,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得下?”
何立看都没看他一眼,独自望着远处看不到边际的夜色:“那就别嫁了,我求之不得。”
“瞧你说的,”季浔推了他一把:“我妹妹,二八年华,长得那叫一个水灵,多少人来提亲啊,都快把我们家门槛踏破了,你怎么还不稀罕?”
“你就吹吧,”何立冷冷笑着:“谁不知道你妹妹被你爹妈惯得脾气暴躁,谁娶了她才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话可不能这么说。”季浔知道何立是在与他开玩笑,于是依旧笑得开怀:“不过何二副,我还真得说说你,自打我认识你开始,除了正儿八经打官腔的客气话,我还没见你私下里说过一句好听的。这样下去可不行。”
“怎么不行了?”何立有些不耐烦,于是向季浔问道:“带酒了没?”
“我就知道,”季浔掏出一小瓶酒来:“叶管带查得严,我就这么点儿,再多可真没了。”
何立接过酒瓶猛地喝了几口,酒的辛辣与冬夜的寒凉让他很是难受,于是不受控制地猛烈咳嗽了起来。这倒把季浔吓着了,赶忙从他手里把酒瓶抢了过来,故意做出一副恶狠狠的模样:“你这把嗓子是不想要了。”说罢,他叹了口气:“在威海卫忙了足足三年了,年前水师衙门正式成立,这还是咱们头一回回京城过年,怎么我看你倒是闷闷不乐的?”
“你还记不记得年三十那天我问过你什么?”何立哑着嗓子问。
“记得啊,”季浔应道:“你那天喝醉了,拉着我说,你当年痴心付于一人,可那人却说什么不能连累你,这么些年了连个音讯都不曾有,你都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他忽而笑了:“我还一直好奇呢,一个姑娘家能犯什么天大的事啊,怎么还扯上连累不连累了?”季浔看了一眼何立的神情,觉得有些不对,这才恍然大悟:“难不成你今儿晚上是去找她了?”
何立瞪了他一眼:“我再跟你说一遍,我那天没喝醉。”
“不是我说你,我还就不信了,你何二副要是能拿出官场上左右逢源间半分的劲头来去对人家,她还真能对你无动于衷?”季浔叹了口气:“怕就怕你对她像对我一样,净是嘴硬。”
“我当年对他那是掏心窝子的好,我这辈子再也不可能对一个人这么好了。”何立沉着脸:“可人家不领情啊,只想着往后躲,从没想过能跟我有以后,连一句正儿八经的喜欢都没跟我说过。”他的声音忽而没了底气,只喃喃道:“想来确实是我一厢情愿。”
何立心里确实难受,他觉得杨青山实在是看轻了他:那人凭什么觉得自己一定得被他小心翼翼地护着?凭什么觉得自己一定会被他所牵连?又凭什么觉得在自己心中身家性命会被放于他之先?简直是无稽之谈。
何立知道杨青山是不怕死的,可他也不怕,若能与那人生同衾死同穴,他死也心甘情愿。可杨青山却不愿意,那人一直想着独自慷慨赴死,要留他一人独活于世,实在是过分。他一直这般想着,故而每次回京述职都刻意躲着那人,只是今日上元佳节,他实在忍无可忍,本想着只远远望那人一眼,却终究还是落得如此两败俱伤。
“你也别太灰心,”季浔安慰道:“许是人家觉得不能让你冒险,全是为你着想呢。你这样岂不是误会了?平白浪费人家一番苦心。”
何立摇了摇头,沉默良久才说出一句:“多谢了。”
“哎哟,我没听错吧?你跟我说谢谢?”季浔忽而放声大笑:“来,再说一个。”
何立白了季浔一眼,猛推了他一把。
季浔险些没坐稳,却在差点儿掉下去时被何立拽了回来。他吓出了一身冷汗:“行啊你何立,敢谋害你顶头上司,小心我告到咱管带那里,让他治你的罪。”
何立瞥了他一眼,撂下一句:“治罪才好呢。”说罢便下了屋顶。
第四十二章 俱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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