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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清明

    “你还好吧?”季浔被何立的反应吓到了,赶忙扶住他:“难不成还真勾起你什么伤心事来了?”
    何立死死抓住季浔的手臂,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待心里稍稍平复些了他才低声应道:“无碍。”
    “胡说。”季浔忿忿不平地斥责道:“都这样了还无碍呢?不行,我得找个大夫来给你看看。”说罢便转身要往医馆处去。
    “不必了,我好得很,真的。”何立拽住他:“过会儿得去趟提督大人那里,晚上的接风宴还尚未打点完全。”
    季浔盯着他看了半晌,终究只叹了口气:“你这人啊。”
    季浔又能说什么呢?何立明面上待人接物间一派锐气,颇有些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意味,可也只有与这人相处久了才知道,他其实是个心思极为深重的,哪怕是与他相识已多年的自己也不见得能被他信任几分。季浔有时也觉得极为无奈:正因着何立从未对别人卸下过心防,人事往来间才有了何二副不好相处的传言,可这也恰恰成就了那人令行禁止军纪严明的威名。
    水兵们不敢明面上议论,可私下里的口舌却从来没断过。刘公岛上的水兵们都知道,乾安舰的何二副早年间是江宁府何家的大公子,读的是京城的皇家海军学院,原本前程一片大好,结果偏偏逢着家道中落,几年间父母相继过世,家里除了一堆麻烦什么都没给他留下。季浔也知道,故而对这人还存了几分敬佩在:若换作他,这短短几年之内,单是这般沉重的悲痛便可把他压垮,绝对做不到把自己的日子与家中的情状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沉默了片刻,季浔应到:“既然你自己心中有数,我也不好多说什么。”
    何立忽而笑了,装模作样地作揖道:“卑职多谢季大人。”
    季浔毫不留情地推了他一把:“你快去吧,误了时候可别怪到我头上。”
    人终究是活在往事里的。过往的痕迹就像藏匿于人间的幽灵,无论你如何费尽心思地想洗刷干净,它还是会在不经意间冒出来,扰得人原形毕露。
    这天傍晚天尚未全黑时齐星楠便到了。此时何立正在一旁对着菜品明目,直到齐星楠走至他身边时才有所觉察。
    何立赶忙笑着作揖道:“文梓兄怎么来得这般早?”
    “何二副真是一丝不苟,”齐星楠文质彬彬地回了个礼:“我这个大活人走到跟前了竟还未察觉。”
    “是我招待不周。”何立依旧笑着:“你们当初远赴西洋为国求学,如今学成归来,是当之无愧的大功臣。”
    “几年不见,你倒是愈发会说话了。”齐星楠应道:“不过你也是不应该的,当初何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竟然在信里只字未提,还是后来看了南安侯的信我才知道的。”他想走近一些,却被何立不着痕迹地躲开了,于是只得尴尬地笑了笑:“只可惜我不在大兴,没能帮衬一二。”
    “提这做什么,都过去了。”何立收敛了笑意,想用些轻松的事转开话题,于是问道:“对了,你还没跟我说过西洋都有什么好玩的。”
    “我去那边是读书的,课业繁重,其实还没去过多少地方。”齐星楠笑了:“不过有一处我真要与你说说,我们学校旁边有一处小湖,虽说不算大,但是好看得紧,我每每有心事了便去那边散心,”他眯起眼睛:“如今说来,还真是挺想念的。”
    何立的笑意里忽而多了几分无奈:这些年午夜梦回间他早就把杨青山对他说过的话翻来覆去琢磨了无数遍,他清楚地记得那人也跟他提到过那片小湖,还说在西洋的冬天湖面不结冰,于是飞雪便洋洋洒洒落至湖水中,融融一体。
    正巧这时程轩进来了,于是何立赶忙冲他打了个招呼,又回身与齐星楠说:“快入座吧。”
    这次接风宴极为热闹,连水师提督邓大人都过来了,足见其重视。何立也与众人一同谈笑间逢迎着,不觉间便有了些微的醉意。
    “想什么呢?”觥筹交错间,坐在他身边的季浔忽而似有似无地问了一句。
    何立却听得清楚,满堂嘈杂也就这一句真正入了他的耳。他有些出神,声音压得极低:“这就快清明了,我得回趟家。”
    季浔拿着酒杯的手微微一滞,手指在小瓷盏上摩挲了片刻。他家中父母尚在,着实无法切身体会何立这些年的难处,不过是门外观火,于是也只得用些自己也不知道是轻是重的话以作宽慰:“别想太多。”
    何立忽而笑了:“行了,我自己心中有数,季大人管好水师诸事便好,犯不着为我劳心。”
    季浔盯了他半晌,最终只叹得一句:“真是个白眼狼啊。”
    “子恒,干嘛呢?”齐星楠看样子是喝大了,端着酒杯晃晃悠悠地就冲何立走了过来:“来啊,咱们旧时同窗多少年没见了,不得好好聚聚。”
    “是,”何立立刻满脸堆笑地扶住他:“今儿咱一醉方休,不醉不归啊。”
    季浔看着何立往人群中走去了,无奈地叹了口气。何立这人待人的态度越客气,其实也是越生分,不过那人也不傻,从来不会无端与人有交情,他才懒得费那心思。于是季浔看何立这模样心里便有了个大概:想来这些洋学生归国要入职北洋水师的传言已然板上钉钉。
    清明,江宁府。
    “杜老板,”杜府中,何立笑着作揖道:“别来无恙。”
    “何大人,”杜彦笑眯眯地还礼:“托您的福,在下近来一切顺遂。”
    “杜老板实在客气,”何立依旧笑着:“说来我还没感谢先前杜老板替我做的那件事。”
    “何大人这是哪里话?”杜彦应道:“当年正是何大人把何家在江宁府一带的势力转给在下,在下一直心存感激,至于引进几本书么,”他笑眯眯地说:“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何立打量了他几眼,发觉自己还真没看错人。虽说江南制造局的大老板自然是中堂大人,可那人日日在朝廷忙碌,底下的事大多是杜彦管着。引进几本书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可难就难在那书是杨青山写的。他们这么做无疑是向世人宣告朝廷对杨青山不再一味打压,那人的才华亦可施展。他不知道杜彦是费了多少气力才办成的,但他心里清楚,这绝非杜彦口中轻描淡写的等闲之事。
    “杜老板是谦虚惯了的,”何立也笑了,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里记着您的好呢。”
    杜彦摆了摆手,笑得更开怀了。片刻过后,他忽而收敛了笑容,抬眼望向何立:“何公子啊,在下知道您还得去给老爷和夫人上香,就先不打扰了。”
    闻言,何立不觉间皱起了眉:武官丁忧的规矩不似文官那般既多又严,故而何学义过世没几个月何立便被水师召回威海卫当差了,这些年晋升也好出任务也罢,一样都没落下。只是何立心里对何老爷与何夫人终究是存了愧疚在的。古人说子欲养而亲不待,当初自己刚刚长大成人,还没等到能孝敬的时候二老便撒手人寰,再加上自己又不能像寻常人般正经守孝三年,于是总觉得为人子有了极大的亏欠。他这些年尽心尽力地照顾各方亲眷和自己的几个姨娘弟妹,也不过是想弥补一二。
    当初何老爷与何夫人的丧事都是何立操办的:那时何家家财尽丧,何立刚入水师也没多少俸禄,好在先前何学义给他留出了银子,于是他便用那些钱给何学义与何夫人办了体面的葬礼,剩下的皆散给了何家其余的人以打点安顿,半分都没给自己留下。
    “好。”何立不想让杜彦看出他心中的苦楚,于是竭力维持着体面:“杜老板走好,在下先不送了。”
    何立把何学义与何夫人葬在了承天府郊外一处山间的墓地里,他如以往一般独自一人过去,跪在了何学义与何夫人的墓碑前,把提前准备好的精致吃食一样一样地从篮子里拿出来放到墓碑前面,又上了几柱香,而后便伸手抚着冰凉的石碑:“爹,娘,今儿是清明,儿子看你们来了。”
    何立穿得本不算薄,然而江南一带向来湿冷,再加清明落雨纷然,他只觉得冷气仿若刀剑,透过层层外衣一直穿到他心底。何立拢了拢衣领,沉沉叹了口气:“你们只管放心,儿子已经在北洋水师的舰队里有了职位,如今常驻威海卫刘公岛,离着京城那是非之地远着呢,安稳得很。”
    墓碑的冰冷顺着手掌传遍全身,一直不住提醒着他这是属于亡者的栖身之所。这天正是阴天,周遭一片寂静,风细柳斜,只有微风吹过草木摇动时还能有些许声音。不知跪了多久,何立忽而觉得脸上有些冰凉,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竟不觉间泪流满面。
    天地浩大,山川河流绵亘不绝,草木禽鸟生生灭灭,人亦如是。他想号啕大哭以解心中郁闷,却发不出什么声音,只能任凭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自从何老爷与世长辞后,他在人前再没哭过,可每年的清明时分,望见高山流水间的两座坟茔,他总忍不住如孩子般流泪。
    “爹,娘,”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喃喃说道:“儿子想你们了。”
    “快,跟你大哥问好。”忽而有一妇人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何立赶忙擦净眼泪回身看去,只见一位衣着朴素的妇人带着个小少年正跪在他后面。
    “大哥。”少年看着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声音还清澈稚嫩得很。
    “四姨娘?”何立这才把她认出来:这妇人正是何学义当年的四太太,今天是带着她的儿子何荃来给何学义与何夫人上坟扫墓来了。
    “大少爷。”四姨太冲他点了点头:“许久未见,可还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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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熬到周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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