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院中,贾秋月漫不经心的转着腕上的一对赤金镶宝的累丝龙凤镯,看那鸽卵大的赤红宝石随着光线变化闪着血一样的光,一名翠羽罗衫的豆蔻少女正亲昵的依偎在她身畔,屋内还立着几名穿红着绿的丫头,打扇的打扇,奉茶的奉茶,静而有序。
“怎么还不到?不是说进了园子了?”
“八成是故意磨蹭呢……叫娘这般等她,真是好大的架子!”那少女雪肤花颜面容精致,正是贾秋月所出的姐儿纪文雪。只是一开口,话语中带出的刻薄腔调生生破坏了她的娇憨气质:“娘回头好好罚她一回,叫她知道怠慢长辈的错处。”
贾秋月嗤的一笑,风情犹存的眼尾瞟了她一眼:“人还没见着,你就先弄鬼儿。”
“娘!”
“行了,当我不知道你今儿一早就拉着你弟弟嘀咕呢。”
见她哼的一声转过头去,贾秋月又道:“待会见了人,你也收敛些,面子情儿罢了,有什么难的?”
“我才不喊她叫姐姐!”
“雪姐儿。”
“本来就是!送去道观里好好的如今又接回来做什么?就干脆让她出了家不就完了么!干嘛又要叫回来压我一头?”
“胡说。”贾秋月瞪她一眼:“你一个姑娘家,动辄把出家俩字挂嘴头像什么样儿?”
纪文雪没好气的身子一拧不说话了。
贾秋月瞧着女儿这番意态,虽是不悦之意,但少女娇嗔尽显,心头仅有的几分气也尽数化作了疼爱,只把女儿往怀里一搂,摩挲着她的肩头哄道:“你这般在意她做什么?回头等娘的事办完了,再随便捏个什么事弄她出去就是了……又不是什么大事,你不乐意见她,就避着她点,总归她又待不了多久。”
纪文雪依旧不乐:“干嘛要我避着人。”
“好好好,娘叫她避着你。”
“也要早些让她走。”
“用你说?”贾秋月好笑的捏了捏女儿水润嫩滑的脸颊:“要不是为了你……”
心头一转念,这因由如今倒是还不好让女儿知道太多,贾秋月也就咽回了后半句,只笑道:“回头娘把她安排得远远的,不叫她碍你的眼,等事了了就送走,今后再不叫我儿看见她便是了。”
纪文雪这才收起了不悦之色,正张口问着:“爹和哥哥……”却忽听从外面传来嘈杂嚷闹,其间还杂着小儿嚎啕之声,贾秋月蓦然变了脸色。
“快去看看,可是桐哥儿哭呢?”
屋内早有丫鬟掀帘赶了出去,就是贾秋月自己也早坐不住,起身刚到外间,哭得花猫一般的纪文桐已经一阵风似得扑进门,一头扎进了她怀里。
“哎,怎么了这是?”贾秋月搂着儿子,看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可怜,顿时双眉立起:“跟着的人呢?哥儿这是怎么了?”
贾秋月眼风扫到,跟在后面的养娘登时一个哆嗦赶紧跪下:“回夫人话,哥儿方才在园子里撞见了大姑娘,这才……这才……”
大姑娘?
贾秋月这才注意到在这赶过来的一堆丫鬟婆子身后,立着一名衣着朴素的婷婷少女,从现身就没出过一声,眼瞧着纪文桐哭得凄惨也只是好整似暇的站在一旁,手中闲闲的把玩着一支细竹鞭。
对方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顿时让贾秋月气不打一处来,只是眼下一时也没空理她,只先搂着纪文桐好一阵哄,又叫丫鬟给他打温水擦脸、拿果子,好容易待看着不哭了,这才又问:“桐哥儿,告诉娘,方才是怎的了?谁欺负我的桐哥儿了?”
“她!”纪文桐虽是止了哭,但还有几分抽噎,此刻偎在了贾秋月怀里就如同找到了靠山,听见问起,气狠狠的把手一指纪清歌:“娘,她打我!”
说着,还不忘摊开手掌,将那还有着一点泛红的掌心给贾秋月瞧。
这纪文桐是贾秋月第一胎生了纪文栢纪文雪这对龙凤胎之后足足隔了七八年才又怀上的幼子,往日里本就当成心肝肉一般,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而今眼瞧着又白又嫩的掌心处微微红了一片,心头的无名火哪里还压的住,眼皮一抬,利箭般的两道目光顿时射向了纪清歌。
“我打量着,这便是大姑娘了?”眼见纪清歌虽然一身素淡,但正是如花般的年纪,立在那里身姿纤细,神色淡淡的和她目光对了个正着,竟无半点怯意,贾秋月心头的怒火更盛,原本打算好的面子情儿哪里还肯给出半点,抬手便猛地拍在了桌子上——
“给我跪下!”
原本在里间的纪文雪听见外面乱哄哄的一片也早就出来,先时看贾秋月搂着她弟弟哄,她也守在一旁伸手轻拍着纪文桐的背,一双眼却早就盯住了纪清歌,目光在纪清歌脸上转过之后之后心中就愈加不快,等再看她身上衣着普通,寒酸得连件首饰都没有,不禁又生出几分鄙夷。
而今见她娘亲动怒,神色中的幸灾乐祸一闪而过,也不起身回避,依旧一副担心幼弟的姿态守在贾秋月身旁,等着受纪清歌一跪。
贾秋月的那一声厉喝听在纪清歌耳中,却连神色都没怎么变,只淡声说道:“我离家八年,今日初归,却不知夫人因何要罚我的跪?”
“你——你这是从哪学的规矩?!”
贾秋月万想不到纪清歌竟然敢出言顶撞,若说方才那一声厉喝还有几分下马威的意思,如今是真着了恼,脸色铁青,指着纪清歌叱道:“你也知道是今日初归?进了家门不知先来拜见双亲,反倒先打起弟弟来!桐哥儿才五岁年纪,你竟也下得去手?!这就是你在外边学回来的规矩?!”
“夫人既然提到规矩二字——”面对贾秋月的盛怒纪清歌却丝毫不见慌张,不疾不徐的说道:“清歌也正好要提醒一下夫人,桐哥儿年纪小,身边使唤的人也该换换了,免得教坏了他,叫他对着长姐出口不逊,传出去只怕别人要说我淮安纪家没规矩。”
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话听得贾秋月一愣,而跪在一旁的养娘更是慌了神:“夫人,冤枉啊夫人!奴婢冤枉!”
贾秋月皱了眉,她自从被纪正则扶了正,掌管纪家中馈已有多年,眼看着自己那继女一派笃定,又见养娘神色,再瞟一眼正不住使眼色的孙妈妈,心中便知道这其中只怕有什么不方便挑明的,正想着该如何料理此事,却不想纪文桐却急了。
终究是个小孩子家,不知轻重,只知道这讨厌的野种一开口就要发落自己的养娘,骄纵惯了的人哪里能忍得?又是仗着自己娘亲和姐姐都在,自觉有人撑腰,只指着纪清歌尖叫道:“你是野种!不是长姐!娘和姐姐都——”
一句没说完,突然嗷的一嗓子又哭了。
却原来是一旁的纪文雪听见他话头不对,竟是把她私下教的话当众乱喊,心中一急,一把拧在了他的小屁股上。
纪文雪这一下是情急而为,下手难免有些失了轻重,纪文桐这一次的感觉可比先前蹭了下手掌心要疼多了,直扑在贾秋月怀里哭了个地动山摇。
一边是幼子,一边又是爱女,贾秋月自是哪个都不舍得责怪,只看着纪清歌更碍眼几分,当下借着纪文桐的哭,只示意纪文雪和孙妈妈先抱他到里间哄着,自己理了理衣襟,这才冷声说道:“大姑娘这可真是好大的威风。”
纪清歌勾了勾嘴角:“不及夫人多矣。”
贾秋月是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继女离家八年竟如同换了个人般,想她小的时候还跟个面团似得毫无主见任人揉搓,而今却竟要刮目相看了不曾?
也是直到现在,贾秋月才真正打量自己这个八年未见的继女。
——倒是生了一副好皮相……
幼时雪团儿似的小小孩童而今已经亭亭玉立,衣着虽是朴素,脸上更是毫无妆容,但一眼望去竟比纪文雪的琦年玉貌更加摄人!
那是猝不及防中足可触动人心的明丽殊色,若是放在旁人身上或许还只是容貌过人,但纪清歌这八年在道观养出的沉静气质却生生给她添了一份红尘俗世中罕见的清透纯澈。
——在道观住着竟还真能养出仙气儿来不成?
饶是贾秋月心中对纪清歌厌恶到极点,也不得不承认,她这个继女看着真是——碍眼极了。
面对贾秋月毫不客气的打量,纪清歌却只唇边挂着一丝微笑,沉静安然。
——嗤!
贾秋月忽的就笑了。
“大姑娘既已归家——”她不紧不慢的捧起了桌上的茶盏:“那便先行见礼吧。”
原本已经手中捧了拜垫的丫鬟被贾秋月不着痕迹的斜了一眼,顿时停步不敢再上前。
“怎么?八年未见,大姑娘连这点规矩都忘光了不成?”贾秋月冷笑着瞟了一眼那光滑坚硬的青石砖地。
哪怕你真是个下凡的仙女儿,进了这纪家大宅也得老老实实跪在地上喊她一声——
母亲。
给我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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