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建在山顶的灵犀观不同,普济寺是依山傍水,寺前是碧波万顷,寺后就是郁郁苍苍的翠色山岭,山势不算陡峭,却是以此为始,连通了偌大一片山脉,东西绵延数百里,此处是山脉西端,东侧那端就是著名的巫山。
相较于道家崇尚自然的半野生式园林,普济寺的后山园林修剪得十分精心,想是江淮地带富庶,此处又是有名的地方,寺后不仅有精心种植的花圃,还有一条人工开挖的流水,引了前面湖水过来,曲曲折折的盘绕在山脚,过了溪水再行出一射之地,四周景色方才有了几分天然野趣。
纪清歌手中折了一支柳条,在那曲桥上面逗了一会游鱼,觉出日头晒得有几分热了,便携着珠儿往那树荫清凉的林中走去。
珠儿到底年幼,以往也没有跟在主子身边出来游玩过,此时也颇有几分雀跃,一时兴起,盯紧一只颜色鲜黄的大凤蝶走走停停,颇有不捉到手不罢休的架势,反倒把纪清歌落在了身后。
……到底是个还没长大的小丫头。
纪清歌也不拦她,慢悠悠的缀在后面嗅着这林间的草木清香,心中的烦闷倒是消了不少。
眼瞧着前边珠儿一个急扑却没扑到,那色彩斑斓的凤蝶扇着翅膀飞去了一旁,纪清歌不由莞尔,正想出言提醒的时候,脚下步子却猛地停住了。
——前面,不对劲。
纪清歌对于山林并不陌生,她六岁移居灵犀观,观主严慧君并不十分拘束她,她这些年跟在小师叔身后将那灵犀观偌大的后山早都玩熟了,但此刻面对矗立在眼前的苍翠山林,心中却慢慢提起了警惕。
——太安静了!
普济寺后山有人照管的地方足够宽广,但和真正的野生山林之间并没有院墙或围篱阻隔,而是连成一体,此刻她和珠儿所在的位置虽还没有深入林间,却也已经兼于人工园林和山野之间的交界位置,再向前继续深入,便是地势渐起,要上山了。
这样一处草木繁茂的山林脚下,却静得让人心中不安。
林间本应有的鸟鸣猿啼草虫唧唧,此时静心去听,竟然丝毫不闻。
这前面,是怎么回事?
纪清歌黑琉璃般的双瞳微微眯了起来,立在原地将沐青霖传她的那套敛息吐纳之法默运了几次,心中不由微微发沉——林中有人,而且不止一个……
……除此之外,尚有凶戾之气!
否则不会镇住鸟兽虫蛇。
前面的珠儿还茫然无知,继续开开心心的追逐着蝴蝶,纪清歌从此处望去,小丫头尚未长开的身子已是寂静苍茫的林海前面唯一的鲜活,明媚温暖的阳光洒遍珠儿全身,这样一幅画卷呈现在纪清歌眼前,那稚嫩活跃的身影几乎如同界标一般,将不远处那树影遮蔽而显得有几分斑驳昏暗的绿林鲜明的割裂开来。
适才远看着还苍翠欲滴的莽莽山林,此刻只犹如一头蹲踞的猛兽,不怀好意的张着罗网,静静等待着那一抹鲜活稚嫩的生命落入口中。
只差短短几丈的距离……
“珠儿!”眼看着那小丫头又往前了几步,纪清歌忍着微微加速的心跳扬声道:“回去了。”
前方珠儿正玩得开心,到底是年纪小,又是突然被提拔起来,没受过什么规矩调|教,冷不防被一语叫住,这才后知后觉的反映过来自己竟然把姑娘给扔一边了,顿时小脸一红,踌躇的立住了脚:“姑娘……”
“疯跑什么?只在花圃那边逛逛也就罢了,前面林密草深,看有蛇蹿出来咬你呢。”纪清歌立在原地笑眯眯的冲她招手。
珠儿听了也只得恋恋不舍的望了一眼那已经飞远了的凤蝶,转身回走,没迈几步眼睛一亮,弯身从草丛里捏了个什么,这才乐颠颠的跑了回来,献宝一样将手一举——
“姑娘你瞧。”
“你捉它做什么?”纪清歌见她终于回来了,心中微松,为了不让这小丫头再乱跑,干脆伸手攥了她细细的手腕,不着痕迹的带着她一同转了身,“小心夹到手。”
小丫头另一只手上捏着的是个绿色的大螳螂,个头极大,被捏住了细长的脖颈,那两把镰刀一般的前肢就不断徒劳的挣扎挥舞着。
“咱们园子里可少见有这么大的呢,多威风。”
……两步,三步。
……只要回到曲桥的另一端,应该就算脱离了危险笼罩的范围……纪清歌牢牢握着珠儿的腕子,将她紧紧带在身侧,脚下步子却依然是不疾不徐的悠然闲适。
珠儿虽然略有几分疑惑,不懂为什么姑娘紧抓着自己不放,但纪清歌手上的力道很有分寸,并没有弄疼她,正犹豫要不要询问的时候,耳中却忽然听到身后似乎传来什么声音——
树木的悉索之声细微而又隐秘的消散在风中。
紧跟着的就是几乎不易分辨的一道短促的哨音。
而后,就是‘叮’的一声鸣响。
珠儿刚想停步细听,纪清歌握着她腕子的手就将她一攥,低声道:“不许停步,不许回头。”
珠儿愣了愣神,疑惑的望着她,到底是习惯了听人使唤的,心中虽然疑惑,但步子只略微一顿就下意识的按照纪清歌的步伐频率跟了上来。
“姑娘?”珠儿懵懵懂懂的刚想发问,就被纪清歌接下来的话给带偏了思维——
“螳螂大多肚子里都有虫,这会你瞧着它威风,等虫爬出来了看你怕不怕。”
纪清歌一边不着痕迹的带着她往回迈步,一边已经恢复了平常的音调笑着说。
“咦?”小丫头顿时忘了其他,疑惑的看了看手中挥着两把大刀威风凛凛的螳螂:“姑娘哄我呢,它自己就是个虫,身上又哪还有虫呢?”
“你不信?”纪清歌笑了起来,音色之中已是带上了几分促狭:“喏,到前面水边,你将它肚子浸到水里再看就晓得了——只留神别吓哭了就是。”
珠儿此时已经忘了其他,满心都是手中的螳螂,听纪清歌调笑她,有些忿忿的鼓了脸儿:“珠儿才不怕呢!”
说着就要向水边跑,纪清歌适时的松开手,看着这小丫头一阵风似得跑向了水边,自己脚下也自然而然的加快了步伐,“去那个青石那里玩,别处陡,小心滑下去。”
珠儿听了,果然一直蹦跳着奔过了曲桥,才在那一处接近水面的平缓青石板处蹲下了身子。
——这样的距离,足够远了。
眼看着珠儿已经回到了临近寺庙后山门,只略一高声就能唤人的距离,纪清歌心头松了口气,神经却依然紧绷着,此时在旁人眼中她是一无所觉的悠闲漫步,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全副心神都集中在了背后的莽林之间。
身后,有极轻的动静混杂在微风中,随风一卷,就消失了。
——重物坠地的闷响……利器破空的呼啸……闷住口鼻的痛哼声……
随着距离拉远,饶是纪清歌耳目聪敏,又有道家先天吐纳之术感应四周,这些细碎模糊的异响也终于渐渐不闻,而此时,她人也已经站上了那座跨水的曲桥。
纪清歌停住脚步,缓缓的透出一口气,此时她才发现自己掌心已经微微沁出汗渍。
安全了……
纪清歌没有回头,但在她敏锐感知中,笼罩在身后那一片山林的杀机已经消散,想来不管适才里面发生了什么,此刻都已经有了结果,所以那一抹微妙的凛冽感才会悄然无存——这就很好。
半点都不想惹麻烦的纪清歌此时终于放松了下来,笑吟吟的看着珠儿一手伸在水里,鼓着小脸一瞬不瞬的望着。
三……二……一……
在心中默数完最后一个字的同时,珠儿果然一声尖叫,甩着手跳了起来。
纪清歌噗嗤一声就笑了。
珠儿一边忙不迭的退后,一边抽了帕子死命的擦着手,听见笑声,不由哭丧着小脸望了过来:“姑娘您……您还笑!”
“姑娘我可是早就提醒你有虫了的,是你自己不信。”纪清歌走下曲桥,见珠儿还在用力搓着手,到底还是又笑了:“别擦了,再搓掉一层皮,回去净手就是了……刚刚是谁说不怕的?”
珠儿恹恹的噘着嘴,那螳螂浸入水中没要几息,竟然就从肚子里钻出了那么吓人的虫子,细细长长的,黑黝黝,还不止一条,她螳螂也见的多了,又哪里见过这东西,到现在浑身的寒毛都还立着。
“好了,今后不要乱碰那些虫子就是了。”
“姑娘您怎么知道有虫的?”珠儿有些纳闷,她年纪不大,正是爱玩,平日里扑蝴蝶逮蜻蜓捉蚂蚱也玩过不少,却从不知道螳螂肚子里竟然有虫。
“姑娘我嘛……掐指一算,就知道了。”纪清歌说话间已是款款的迈步向着寺庙山门而去,珠儿瘪了瘪嘴也只好跟上。
从流水曲桥到普济寺后山门的距离并不长,沿着在花圃中开出的路径不过一刻也就到了,直到迈入了那高高的门槛,迎面看到了小沙弥的合掌问讯,纪清歌这才一拍珠儿的肩膀:“快净手去吧。”
看着珠儿兔子一样跑得飞快,不由又好笑起来——当年她还小的时候也曾像珠儿这般,被螳螂的腹中之虫吓得头皮麻了一整天,只惹得那始作俑者的小师叔幸灾乐祸了好久……而今一转眼,已是轮到她来吓旁人了……
想起那段灵犀观中的无忧岁月,纪清歌脸上不由带出了发自心底的柔和笑意,路过的小沙弥怔怔的盯着她,许久才猛然回神,慌忙敛目垂首双手合十,口中喃喃的念着经文,一双耳朵却已是红了。
小沙弥猛然低头的举动也打散了纪清歌的回忆,心底微微一怔——自己这是……想家了。
比起人心叵测的纪家豪宅,那坐落于群山之巅的灵犀观才是她的家。
那里,有她的师父,有她的小师叔,有悉心关爱,有谆谆教诲。
纪家有什么?
连她母亲的灵位都没有!
纪清歌收敛了所有情绪,重新将自己严严密密的包裹上铠甲。
——今日这一趟进香之旅,只怕也是时候落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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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清歌:姑娘我有一个叫做‘铁线虫入侵’的故事,珠儿你想不想听?
珠儿:不要~~~~~qaq~~~~~
危机四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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