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积有限的礁石上,身形纤细的少女此时此刻宛若一头发怒的雌豹,被怒火点燃的双瞳几乎灼伤段铭承的视线。
“你——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想扔下我一个人?”
愤怒中的纪清歌理智已经断了弦,她一把揪住段铭承那朱红耀目的亲王袍服的衣襟,怒道:“为了在海上找到一个能落脚的地方,我花了多大的气力?我拼了命的带着我们两个人游到了这里,你……你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
段铭承默然片刻,低声道:“抱歉。”
“我不要听道歉!”这两个字显然让她怒火更盛,她死命揪住段铭承的衣襟,甚至将他后背都拽离了倚靠的礁石——
“你凭什么就敢让我一个人回去?!你凭什么任意决定自己的生死?!”
“你受了伤,可我还好手好脚的在这里!”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你为什么不信我能带你一起走?!”
“我明明已经带你一起来到了这里!你凭什么不相信我?!我能带你到此处,我就能带你回陆地!”
“你甚至连尝试的机会都不给我,就认定我做不到!你——你——你凭什么!”
“清歌……”段铭承没料到她的反应这么大,“不要意气用事,这……”
“我没有意气用事!”
没等他说完,纪清歌就矢口打断了他,直视着他的双眼,一字一顿的重复了一遍:“我,没有意气用事!”
“我能不能做到,我自己心里有数!就算不能,也要试过才知!你没资格否定我!”
段铭承皱了眉:“这条路线虽有洋流辅助,但是否能成功遇到渔民尚是未知,你独自一人成功的可能性会更高,不需要我……”
……这样一个拖累……
“我需要!”纪清歌似是知道他后半句要说什么,直接打断了他:“我需要!需要你在!我不要独自一人孤零零的在这海上!听明白了吗?我需要你在我身边!”
“我不……”
“不许说!”
“清……”
“不听!”
段铭承几次想开口都被堵了回来,不由苦笑……这丫头,这是彻底气毛了?
纪清歌的暴怒有些出乎段铭承的意料,毕竟这姑娘在他面前从来都是一副乖巧顺从的模样,虽说转头可能就敢把他的交代忘到脑后,但起码当着他面的时候,她似乎永远是懂事温顺而且……始终保持着恭谨的姿态。
如今……她在他面前终于卸下了那一份或许连她自己都难辨真假的伪装。
他眼前原本玲珑白皙的面庞由于愤怒而染上了红霞,清透如琉璃的双瞳中明明白白的写满了心底真正的倔强和刻在骨子里的不服从。
甚至就连他想要安抚她的举动都被她毫不留情的堵了回来,就如同一只被弄乱了皮毛而终于露出了爪子的猫,哪里还有丝毫往日的温顺?
段铭承被她堵得开不了口,他本身就没有多少气力进行争执,见她执拗如此,也只得乖乖闭了口,片刻之后,他缓缓露出一笑。
“好……我知道了。”
他低叹了一声,心中有声音在提醒他要理智应对,然而却被他无视了过去。
纪清歌眼瞳微微眯起,有些怀疑的瞪着他。
段铭承抬手,轻轻抹去了挂在纪清歌眼睫上的一滴泪珠,柔声道:“别怕,我会在的。”
他留在栖燕礁,由她独自尝试返程,这确实是对她而言负担最小的一个选项。
可她说,需要他在身边。
那么,他就会在。
管它碧落黄泉,生死无间。
他会用尽毕生的努力。
陪在她身边。
茫茫大海上的这一场争执,段铭承妥协得很彻底,纪清歌大获全胜,终于消了气之后,她将那些东西一件件又装回了革袋里塞回给段铭承,同时还不忘把既明也一起塞回他手里。
“这些,还是恩公自己保管比较稳妥。”虽然消了气,然而脸色还是有点臭臭的,此刻也只板着脸道:“民女粗心的很,回头弄丢了民女要拿什么赔?”
“你……咳。”段铭承被她搞得哭笑不得,扶额道:“这恩公两个字,你到底要喊到哪辈子去?”
“叫恩公不行吗?”纪清歌有些疑惑,一个称呼罢了,和王爷,殿下,有什么不一样?她都叫习惯了又要改?
“不行!”这一回段铭承也决定不妥协,再次强调:“这两个字听得我脑仁疼!”
纪清歌无辜的耸耸肩,不自觉的露出了一副‘你这人怎么这么计较’的神情来。
段铭承气得想笑,又要忍着不能牵动伤口,他算是看明白了,这姑娘索性是把恩公俩字拿来做了普通称谓,完全不管本身词义,也不管到底合不合适,应不应当。
“纪姑娘——纪清歌。”段铭承没好气的咬了咬牙:“不准——再叫恩公这两个字!”
“那王……”
“也不准!”段铭承要不是此时实在乏力,都想去敲她头顶:“王爷?殿下?全不准!”
“那……那那……那我想想……”纪清歌不炸毛的时候,照常又是温顺乖巧的模样,见段铭承不依不饶的盯着自己,也只得绞尽脑汁的想了半天,犹犹豫豫的问道:“段……段大哥?”
嗯?段大哥?
听起来顺耳多了!
段铭承眯着眼瞳想了想,虽然仍然不算很满意,但毕竟也已经是一大进步,总也不好一次就将她逼得太紧,于是终于点了头,低笑道:“真是……有劳纪姑娘了,一个称呼罢了,要这般费力才想出来……”
纪清歌没好气的瞪他一眼——这会说什么‘一个称呼罢了’,也不知是谁抓着‘一个称呼’硬要她改。
此时阳光已经西斜,她两人爬上这一处礁石的时候就已是晌午左右,一天下来,又是疗伤又是捕鱼又是这一番争执,就不说段铭承精神不足撑不住,就连纪清歌也早就累得不行。
段铭承自身伤势严重,在海中的时候又失血太多,要不是那一粒回天丹的功效,他根本没有这些气力,眼见纪清歌也是面露疲色,只将她拉到自己身旁,两人依偎在一起,身后依着同一块岩礁,温声道:“睡吧,养足了气力,明日才有返程的精神。”
纪清歌早就累到了骨子里,她在海中拼命游了一天两夜,好容易有了落脚之处又忙到现在,适才生气的时候还不觉得,此刻气消了,四肢百骸中多一丝力气都榨不出来,眼皮刚想合上,却又想起什么,强撑着精神,再次打开了药瓶,照例先给段铭承口中塞了两颗伤药,又要去剥那两颗剩下的金箔蜡丸。
段铭承按住她的手,温言道:“这回天丹功效不凡,不需要一日服用两颗。”
纪清歌这才收了手,心中还在想着是不是还有什么应做之事,然而下一刻已经沉沉的入了梦,段铭承偏过头静静凝视着她的睡颜,良久,轻出口气。
……他虽是答应了她,理应做到言出必践,但,他终究是人不是神。
这世上有些事,并不是拼了命就能达成目的的。
他此刻身上高热渐渐发了出来,每一次呼吸都灼得本就干渴的咽喉疼痛难忍,听着纪清歌平稳轻缓的呼吸声,段铭承也合上了眼,他只能尽着自己的所有努力,能陪她走到哪里是哪里吧……
然而就如同他二人的约定激怒了老天一般,深夜时分,大海便逐渐变了脸色。
段铭承高烧已起,根本没醒过来,纪清歌太过疲惫,虽是睡梦之中觉得了冷,也不过是更紧的往段铭承身边偎了偎。
于是等到天色微明,她终于睁开双眼的时候,眼前的大海早已是怒浪滔天!
纪清歌的一颗心猛地沉了下去,顾不得其他,她跳起来拼命张望,却果然看到前一晚被她拖到礁石边上放置好了的那块船板,已经被海浪卷得无影无踪!
——糟了!
若是失去这唯一的浮力,她和恩……段大哥要如何尝试去寻找洋流?又要如何返程?
纪清歌怔怔的发了会呆,下意识的转头看一眼段铭承,心中又是一凛。
一夜过去,段铭承身上高热不退,原本因为失血而苍白的面颊上浮着不正常的红晕,双唇早就起皮干裂,纪清歌伸手探了探……不是普通人发烧时的温度。
……这一场高热,若是无医无药的话,她该如何应付?
纪清歌心中急得想哭,她却知道自己没有哭的余地,想了想,干脆将她自己身上穿的上襦和裙摆全脱了下来,撕成条状,拿了一块去海水中浸湿了之后给段铭承敷在额头上,这才动手给他更换胸前的绷带和伤药。
伤口甫一露出,纪清歌的手就是一抖,虽然飞羽卫们随身携带的外伤用药都是疗效极佳的药品,但段铭承在受伤之后却是先在海水中泡了一天两夜,伤口直接浸没在海中,虽然她尽可能的给他止了血,裹了伤,但说实话……就连她裹伤用的布都不是干净的。
泡过海水的裙摆,又哪里会是干净合用的?
从上药包扎已经一夜过去,现在段铭承胸口的伤处却依旧向外丝丝缕缕的渗着血丝,同时渗出的还有少许透明液体,原本的浅黄色药粉被粘成了糊状,将绷带沾染得一片狼藉。
纪清歌即便不会医术,她也知道,这是伤口发炎化脓的前兆。
要怎么办?纪清歌压着心中的恐惧,尽量小心的清洁了一下伤口,重新撒上药粉,用新撕开的布条尽量仔细的包好了伤口,又抓过药瓶,取了内伤的丸药喂入段铭承口中。
原本担心会连药都喂不进去,好在段铭承虽然昏迷不醒,却还有着本能的吞咽反应,纪清歌又剥了一粒金箔蜡丸,犹豫片刻,小心掐了半颗,另外半颗重新用金箔包好放回了瓶子里。
……明天再吃半颗,剩下的一颗,留到海浪停息可以启程前再吃吧……
否则这只有三颗的回天丹怕是撑不到他们返程就会消耗殆尽。
……可……没有了船板,他们又该如何返程?
纪清歌心中没有答案,她愤怒的仰头望了望狂风大作的天空——这般大的风,却连一滴雨都不下!否则她好歹还能收集一点雨水!
从炮舰沉毁到现在一连两天三夜过去,他们两人滴水未沾,就不说她渴得发疯,段铭承伤重又高烧,必定更加缺水,可……面前整整一片海洋都是水,却唯独不能喝!
纪清歌憋了半天火气,索性站起来拿起昨天捕鱼用的木条,准备试试看今日能不能再捕到鱼,结果在礁石边守了半天,这样的风浪之下,根本连个鱼儿的影子都没有。
心中没了办法的纪清歌茫然望着怒浪滔滔的大海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眼前一亮,立起身来仔细张望了片刻,脸上终于带上了喜色。
段铭承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刚刚睁开眼,就看见礁石边那少女窈窕的身影一个纵身,在他根本来不及呼喊或制止的时候,一头跃入了汹涌的波涛之中。
第 7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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