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清歌到底是伤了根底,虽说是有良医每日诊脉仔细调养,但这却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养回来的,一方面是海上数日几乎被拖垮了的精神短缺,一方面又似乎是被重新剖开的秘密惊吓到的缘故,她当夜又重新起了低烧,热度不高,却缠缠绵绵的一连数日不见好转,段铭承放心不下,每日都来守着她。
其实低烧除了会浑身酸痛乏力之外到不至于让人神志不清,纪清歌已经习惯了每次睁开眼睛都能看到段铭承守在一边,或是看账簿,或是在低声吩咐事情,然而不论他手头正有何事,只要她醒来,段铭承必定会在。
哄她吃药,亲自安排她的饮食,陪她说话解闷,一来二去,纪清歌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他的伤比她严重,她不过是太过疲累一时缓不过来,慢慢养上一阵子也就好了,又哪里值得他这样不顾自己伤势天天照料她?
“我反正也是醒了没事做,不过是看看邸报罢了,自己一个人看和在你这里看反正也没什么两样。”
“可段大哥你的伤……”
纪清歌虽然这阵子一天十二个时辰恨不得要睡十个,但段铭承除了每日傍晚会回另一辆马车歇息之外,其余时间几乎都在她这里,他的情况他自己虽然不说,但他时常的低咳她却已经不止一次的看到过。
每一次,都是要靠着药茶才能平息。
纪清歌看在眼里,心中不是不担忧,但在这件事上,她一个不通医术的人担忧也没有用。
兑组的医者已经尽了全力,她又能如何?
“无碍的,施良景同都是良医,药材又不短缺,按时服药,还能如何?”段铭承只是笑笑:“这每日里也就是看看邸报账簿,哪可能累的着我?”
这话说得虽然过于轻描淡写,却也大部分都是实情,比起他以前领着飞羽卫们风里来雨里去,现如今养伤期间与其说是清闲,还不如说是懒散。
该用的药用了,该服的药也服了,除了寻不出更多的回天丹来给他,施良景同两个人就只差没割自己肉拿来做药引了,做到这个份上,人力基本已经穷尽,更多的,只能交给时间。
车队行进并不快速,除了顾及到段铭承纪清歌两人的伤病之外,每到一处,都还要稍作停留大肆购粮,这一路飞羽卫并没有隐藏身份,所到城池都是第一时间通知当地官员配合买粮,段铭承也并不多买,而是视城池大小而定,买空城内粮商库存之后便征用当地官府的官仓。
如此一来,倒是顺手又揪出了几个在官仓中以陈充好以及压根就核不上数目的官员来。
对于这些官员,段铭承没留一点情面,每一个都一撸到底。
能在当地寻到顶替官员的就地提拔,寻不到的就直接封了衙,等待朝廷另派人接任,从他这里发往帝京的信函因此繁多了起来。
就这样走走停停,跟随在他们一行身后的运粮车辆便越来越多,队伍也如同蜿蜒的长蛇一般,愈加壮大。
当他们终于抵达江淮地带的时候,一路上收购的粮食已经有十万石。
江淮地带自古以来都是鱼米之乡,段铭承的计划,是在这里凑足三十万石。
而与此同时,白海一行中抓获的人犯和证物,已经不能再耽搁,他接下去的行程安排里没有他们的位置,点了四名飞羽卫负责带队,就从江淮本地公差中抽调了二十名捕快,一并负责先行押送回京,而其余的飞羽卫都被他直接分散去了偌大的江淮平原各个城镇,任务只有一个——买粮。
粮商有粮就买粮商的,官仓有粮就买官仓的,除此之外,还会找当地富户豪商买他们的存粮,总之,飞羽卫就如同嗅觉灵敏的猎犬,谁家有充足的存粮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飞羽卫们办事利索,等他们一行迤迤逦逦终于行到淮安的时候,跟在后面的已经又多出了五万石粮食。
淮安城是江淮平原最为繁华富庶的城镇,要在江淮买粮,就不可能绕过淮安,段铭承也没打算放着这块肥肉不啃,直接入了城之后只勒令知府宁博裕开官仓,与巽风核对数目,验看是否以次充好。
他虽然并未亲自露面,但消息却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一夜之间就传遍了整座淮安城。
靖王段铭承驾临淮安,正在大肆收购粮食。
知府宁博裕自从那一次被靖王当面寻了不是下了脸面之后,心中就始终不自在……他若早知道那个卫氏女的遗脉会阴差阳错入了靖王的眼的话……又怎么会……
心中不是不后悔,只是后悔也晚了,和纪家二姑娘的定亲早就人尽皆知。
何况……宁博裕自诩浸淫官场多年,他心中尚还留存着些许隐秘的庆幸——
——虽说那一日靖王殿下给那纪家大小姐出了头撑了腰,但……却也没有过多追究。
这其中究竟是靖王殿下单纯见不得一个弱女子受家族欺凌?还是不想太过插手与卫家有关的事?又有谁能说得准呢!
那件事之后纪正则曾携厚礼亲自上门拜访,一则是不想断了这门亲,二则是靖王的这一举动让他们两个自诩老谋深算的人都有几分摸不着头脑。
……那卫家……在上边的心里,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安国候卫昊阳是前朝武将,手握重兵戍卫西北边境,一生戎马,几乎都在与鬼方抗衡。
这样的家族,按理确实可以夸一句国之栋梁肱股之臣,但……毕竟是前朝臣子。
这也是为什么宁博裕执意要换了人选才肯做亲的原因。
再是忠勇,到头来也只怕是一个兔死狗烹的下场。
阅遍史书浩荡,有哪一个皇帝能容得下一个手握重兵的前朝武将?!有外敌的时候,自然是要安抚重用,但……若外敌没了之后呢?
就不要说卫家那样的前朝旧臣,就哪怕是在位天子亲自提拔任命的将领,都还有个功高震主的说法,战败是罪,战胜也是罪,端看圣心到底信不信你而已。
对于掌权者而言,想要除去卫家,不过是举手之劳,甚至无需明示于人。
而今看着还在,也不过是留着还有用处罢了。
只怕卫家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宁博裕心不在焉的端着茶盏——否则能十余年都乖乖缩在边关低调行事?
别看现如今和鬼方打得有声有色,据说军情急报一封接一封的往帝京送,可实际上怎么样谁知道呢?
宁博裕心中冷笑。
畏惧君王,养寇自重,自古不知多少人玩过这一套,早就不稀罕了。
日后……也不过就是看到底是卫家发难还是朝廷降罪罢了……
就连仁德如宋祖,黄袍加身后都还搞了个杯酒释兵权,那还是宋祖自己带出来的武将呢。
而卫家,就连前周都容不下,而今已是大夏,改天换日之下,可从没听过有哪个为人君者肯放着个前朝武将招摇的!
反复无数次的推敲和盘算,宁博裕到底还是相信了自己的推断——卫家,迟早都会倾覆。
若是倾在边关,或许还能得一个褒奖,毕竟文死谏武死战。
但若有回京的一日,只怕想死得好看还不容易了……
宁博裕和纪正则密议许久,彼此都算放了心,然而却就在不久之后,纪家无端端被撸了皇商资格这件事,却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将他们两家抽得头晕眼花。
如果说宁博裕之前还对自己的推算谋划成竹在胸,此时的他却再也不敢说自己能揣摩圣心。
而纪家世代从商,对于官场上那些尔虞我诈,纪正则还不如宁博裕老辣,宁博裕尚还撑得住底气,纪正则却已经慌了神。
要论起实际的收益,纪家富贵泼天,并不是太在意皇商的那一笔进项,毕竟从先帝段熙文到当今段铭启,面对的都是被前周挥霍一空的国库和边关连年战火,为了筹措军饷,安抚百姓,又不能太过苛捐重税,天子都是习惯了百般省俭的。
但皇商这两个字,代表的却是商贾人家最高的荣耀。
能挂上一个皇商的招牌,意味着朝廷的信任和采纳。
而这两个字带来了多少荣誉和好处,如今无缘无故就被夺了去,也就意味着多大的羞辱。
凡是有点门路的商贾,都在偷偷打听缘由,纪正则苦不堪言,他哪里敢说是自己无意中得罪了靖王?
这样的消息一旦传出去,那比他实际货物中出了差错还更要命!
所以权衡之下,纪正则几乎是咬着牙对外宣称是他调配进京的绸缎中不慎混入了次品,被内务府查了出来,这才撸了招牌以示惩戒。
这样的说辞,虽然丢人,但却还能再图以后,总比让人知道他是招了靖王殿下的冷眼要强得多!
谁知这一事件才刚刚压了下去,连个喘息的时间都还没有,就又迎来了各处对纪家产业的严查!
但凡商贾,想要经营便利,多少都要打点大小官员,哪怕就是个普通小商铺,都还不免要给巡街的差人们塞点好处,又何况是纪家这样声名赫赫的富贾?
原本这江淮地带他平日里打点得早就足够,虽不敢说可以容他目无法纪,却也是大开方便之门,运送货物行路通关缴纳税金等等的,都是没少放纪家的水,可却就几乎是一夜之间,各处都对纪家不假辞色了起来。
但凡经商之人,嗅觉最是敏锐,纪家的焦头烂额很快就让其他商户各自看在了眼里,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为了哪一出,但却没人想和纪家陪绑,于是原本已经谈成下定了的生意纷纷出了岔子,要启程运货的商队突然就被扣了重新登记补税等等,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纪家完全是一夜之间就举步维艰了起来。
而也就是此时,纪正则终于从宁博裕那里得知了靖王殿下再度驾临淮安的消息。
“纪公,还是罢了吧。”宁博裕劝道。
……靖王殿下此次回转淮安,连他这个知府递帖子求见都直接打回不见,纪家不过是个商户,有什么资格去叩见靖王?
纪正则心中发苦,他官场上的事虽然知道的不多,但好歹多年的混迹商场,揣摩人心这方面还是不弱的,宁家……只怕有几分后悔结亲的意思。
虽然并没有上门退婚,但谈到婚期却只说不忙,宁家口中说得到是好听,要等宁佑安来年春闱之后再议定婚期,但……如果他纪家就此莫名其妙的得了冷眼又无法再次翻身的话,天知道到时候这婚期还有没有得议!
如今最是迫在眉睫的,就是扭转这处处掣肘的不利局面。
总归纪正则并不蠢钝,靖王大肆收购粮食的举动早就落在了眼里,前思后想良久,纪正则动用了他所能动用的一切人脉,通过遍布各地的纪家产业也开始购粮。
最终,他的拜帖终于递到了段铭承的案前。
“哦?十五万石粮食?”段铭承薄唇微微勾起一个冷淡的弧度——
“不愧是‘纪半城’,还真有钱。”
第 8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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