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段铭承就收到了天子的回复的密信,信中详细给他解说了颜家当年的枝节细末,也不忘写明了这位大儒是因何才会与他们的父亲段熙文决裂的。
当年段熙文起事的时候段铭承年纪尚还幼小,许多事情段熙文和段铭启父子两人并不曾让他深知,而后等段铭承逐渐长成,开始出入朝堂的时候,颜时谨早就已经归隐,这才导致了他听到颜这个姓氏的时候,对内中纠葛并不尽知。
如今段铭承看着兄长发来的密信,简直都快气笑了,心中有许多不曾想通的地方也迎刃而解。
——这个曾在前朝时以才学名动天下的大儒,竟然是个对裴氏死心塌地的愚忠之臣。
说他愚忠,或许还不太贴切。
颜时谨当年肯和段熙文联手起事,筹谋推翻裴华钰,就说明了他的忠心也并不是毫无瑕疵。
但尽管如此,此人却不认裴氏之外的君王。
颜时谨肯反,是因为裴华钰确实不堪为君,但同时,他也只反一个裴华钰,而不是裴氏的大周。
在颜时谨的计划里,是要将裴华钰彼时唯一一个尚在襁褓的子嗣当做储君培养起来,前期自然是他们这几个朝中重臣辅佐摄政,一旦那名子嗣长成,便可归还权柄,天下,自然还是裴氏的天下。
这种过于天真和理想的想法,不要说是当时的段熙文听着觉得不靠谱,就连现如今段铭承看着也依然是嗤之以鼻。
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孩罢了,还什么都看不出来,连牙牙学语的年纪都没到,就不说是否有患暗疾尚不明确,甚至也不一定就真能长大,将全天下的希望托在这样一个稚子身上是何等的草率和不负责?
退一步来说,就算他没有夭折,就不说主少国疑四个字,将来养育教导的时候又该如何解说?你爹德不配位已经被吾等诛杀了吗?
简直荒唐!
一个任事不懂的小孩,要如何教导才能让他真的能够心怀天下?能够理解上一辈人的不得已为之?世人推崇‘夫孝,德之本也’,稚子心中的善恶观念本就懵懂,要如何才能让他在日后手握大权之后不会真的转过头来为父报仇?
更何况,裴华钰那样的性情纵然有后天养成的结果,但也有一部分是来自于天性,传自他的父亲,又如何能保证不会继续传给这个婴儿?
颜时谨一代鸿儒,竟然会坚持这样的念头,段铭承只觉得不可思议。
平心而论,如果裴华钰留下的不是一个婴儿,而是已经能看出品行的孩童的话,段熙文没准也就附和了颜时谨的提议,毕竟五六岁之后,夭折的几率大大降低,品性如何也已经能够初见端倪,但段熙文却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颜时谨。
两位曾经同心同德并肩而战的人就此不欢而散。
真正的决裂,是发生在那个裴氏婴儿夭折之后。
这个稚子的身亡让颜时谨勃然大怒,并且不肯听信段熙文对此事的解释,彼时戾帝亡故,举国动荡,一个小小的婴孩就算盛世时候金尊玉贵的娇养都未必万全,又何况是彼时?
但颜时谨却无论如何不肯信,纵然他彻查许久也没能查出有人动过手脚的蛛丝马迹,但段熙文后来自己登了龙座,这就是原罪。
激愤之下的颜时谨不顾段熙文的苦苦挽留,执意告老归隐退出朝堂,完全不顾彼时新朝初立内忧外患,也真是亏了段熙文确实有为,才最终在风雨飘摇之中撑起了刚刚建立的段氏大夏。
而后到了段铭启继位,也曾动过念头想请这位曾经名动天下的鸿儒重回,哪怕是给段泽之任太子太傅也是一桩美事。
毫无意外的,颜时谨依然一口拒绝。
这件事,段铭承是知道的。
如今建帝段铭启诉说的前因,再结合飞羽卫的密报,所有种种,顿时串联成了一条完整的因果关系。
颜时谨在段氏建朝伊始应该有过一段时间真正的蛰伏,不是说彼时的他就认可了段氏的统治,而是彼时的裴氏族人已经死光了。
裴氏的血脉绝大部分都是死在登基后的裴华钰自己手里,仅存的一个裴华泠远去了鬼方和亲,近些年来音信不通,人是不是还在都未可知,就算还在,裴华泠也不过是个女人。
而裴华钰自己唯一的子嗣又夭折在襁褓,裴氏血脉已经可以说是彻底断绝。
颜时谨不认段氏大夏,但彼时也已经没有一个姓裴的来给他复辟前周的希望,所以颜家很是老实了一阵子。
——直到鬼方中出了一个拓跋元鸿……
段铭承指尖弹了弹密函的纸张,递给一旁的曹青叫他去烧毁,自己却有几分若有所思。
——如果是这样的前因后果的话,颜时谨会暗中作祟就说得通,但他到底年事已高,又是个彻头彻尾的文人,根据坎水这几日的暗中监视,也回报说颜时谨平日里不怎么出宅邸,毕竟寒冬腊月,他又已经年迈,那一场雨夜中的伏击,出自他手笔的可能性并不高。
此人学识满腹,如果说他有参与幕后谋划,制定策略的话,段铭承是信的,以颜家的根底,豢养死士也不无可能,但要说他身先士卒亲力亲为,这却有些不符。
那么……又是何人在幕后替他奔走?
段铭承虽然对颜时谨当年的种种并不算很熟知,但大致的还是知道的,尤其是他皇兄还曾动过念头想请此人出山任太子太傅,段铭承当时就有看过此人的资料,颜时谨共有三子,一嫡一庶一养子,但这三人根据资料记载都已经死在推翻裴华钰的那一场动荡之中……段铭承捏了捏眉心,是什么地方出了纰漏?
“来人。”一语落地,顿时有飞羽卫俯首听命:“通知刑部和户部给本王查,当年颜时谨的子嗣都是姓字名谁,死因是什么,死后葬于何处?枝节细末不可错漏半点!一个时辰之内,本王要听到详尽的结果。”
飞羽卫应命而去,段铭承转身进了厢房准备换衣裳,曹青壮着胆子拦路:“王爷,请遵医嘱,您现在还不能舟车劳顿。”
……元贞县主前脚走,他们家王爷后脚就忘了医嘱俩字怎么写。
这样数九隆冬的季节,大喇喇出了屋子在院里吹风不说,如今看意思竟然还准备要外出奔波?果然他们家王爷的狗脾气也就只有县主才制得住……
曹青欲哭无泪,如今纪清歌回了卫家,别人纵然想劝,却又有心无力,曹青没办法,咬了咬牙,眼见他家王爷已经自己装束整齐,索性硬着头皮拦在门口:“王爷,县主若是知道了定然是会不依的。”
段铭承似笑非笑的瞥了曹青一眼,脚步不停绕过这个白白胖胖的管家,只丢下一句:“清歌若是知道了,本王唯你是问。”
扔下如丧考妣的曹大总管,段铭承径自出了这座宽敞清幽的院落上了马,毕竟他现如今是个‘已死之人’,就等着发丧了,到底还是要避人耳目,并不走前面山门,而是沿着后山一条平缓的小径缓缓下了玉泉山。
他的伤势他自己心里有数,虽然到底算是不遵医嘱,但也就出趟门而已,并不纵马疾驰,一是为了不真的不将身体不当一回事,二是还要等飞羽卫的回报。
一条下山的缓坡小径硬是叫靖王殿下走出了漫步踏青的味道来,要不是冬季山景萧瑟,控马在山中缓步而行,也未尝不是件乐事,身后紧紧跟随的飞羽卫多少算是松了口气,才刚刚行到山脚,就收到了飞羽卫传回的密报。
看过了手中的密信,段铭承呵了一声,抖抖缰绳:“走,随本王去挖坟。”
巽风坎水两个对视一眼……行吧,这是硬生生把他们家王爷给憋大发了,刨个坟而已,用得着这么好兴致么?
此时在安国公府宅邸中,纪清歌完全不知道之前还答应得她好好的靖王殿下转脸就兴致勃勃的带着人刨坟去了,刚刚回到月澜院,椅子都还没坐热乎,就接到了小丫头的传话——
“柳初蝶想见我?”
纪清歌略有几分意外,但想想柳初蝶平日里的言行,又觉得情理之中。
卫邑萧接她回城路上也跟她又提起过这个表姑娘,比起从琉华院出事后就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纪清歌,留在卫家的卫邑萧便着手将卫家上下全给好好过了一遍筛,内院由国公夫人杨凝芳和世子夫人秦丹珠两人一遍遍筛查,外院家丁小厮护院等等则是卫邑萧一手包办。
这一次筛查,不仅仅是来历有些模糊的一律赶走,就连许多身份来历上看不出什么大毛病的人都不再留用,对于这类不确定是不是被牵连误伤的下仆,卫家虽然不再用他们,却也并不为难他们,每一个人都发还了身契再予二十两银子供他们自寻出路。
虽然没了主家,但从此不再是奴籍,又有了银子可以安身立命,这些人离去的时候倒也没什么怨言。
而柳初蝶的丫鬟更是难逃此劫,秦丹珠在处置的时候到底还是给柳初蝶留了脸面,当初从官伢子手中买人的时候一共买了三个,如今也原样卖出去三个,除了她自己从柳家带来的秋霜,其他三个都叫原本的官伢子来领走。
按理说夏露在花宴上疑点重重,本来秦丹珠是憋着一口气恶气想要处置她的,还是卫邑萧给拦了,琉华院一场流民之祸过后种种证据已经无处可寻,这丫头死咬着不肯认,偏巧她说的也不无可能——煮茶的材料和器具都是公主府里备下的,而公主府又确实是对清歌有恶意,这其中夏露究竟有无参与、参与了多少,实在已经难以追寻,与其最终落个凌虐家仆的恶名,直接赶走反而清净。
柳初蝶哭哭啼啼,虽是万般不愿,却更不敢开口求情,只能又送走了已经熟悉亲密的贴身丫鬟。
她初来卫家的时候身边只有秋霜一个,彼时尚不觉得如何,但如今身边依然还是秋霜一个,却陡然之间觉得清冷凄惶,关起门来大哭了一场,终日郁郁了起来。
卫家自花宴过后其实就相当于是圈禁了她,如今身边又没了贴心人可以解闷,想要哭闹却又不敢,毕竟那一场大祸不仅仅险些害了圣上亲封的元贞县主,更还让靖王中了伏击,这样大的罪责,柳初蝶不敢哭闹,心中惶惶的数着日子,好容易听说纪清歌归了家,抓住给她院子里送膳食的小丫头让她来传话求见。
“柳姑娘说……柳姑娘说她冤屈,请县主姑娘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听她一言。”
第 2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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