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娶妃的那一场盛大婚礼,直到数年之后依然是帝京百姓口中津津乐道的佳话。
而在那之后,帝京之中婚嫁之事虽然层出不穷,却再没有谁家的婚礼能与之相媲美。
这样的认知其实也让许多贵女们多少有些吃味。
只不过靖王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靖王妃除了地位尊崇之外,她本人更是深得帝后二人的信重和喜爱,所以心中再是微酸也没人敢表示出来,不论是人前,还是人后。
……或许只能等到太子大婚的时候,才能再见那般辉煌的盛事了。
如今的大夏,在没有了外敌,而内患也已经妥善根除的情况下,日渐繁荣。
鬼方原本盘踞的地带并不仅仅只有牧草繁茂,更是无意间在数处区域发现了储量十分丰富的铜、铁、煤炭、以及中等规模的银矿,这样的勘探发现让整个工部都欣喜若狂,迄今为止已经先后每年向着那一处水草丰美的大草原派遣了数只队伍,更是在各地征兆民夫,按部就班的进行开采。
原本地广人稀的大地上,随着西域丝路的重新开启,以及丰富的矿藏,不断吸引百姓前去定居,已经形成了数座颇具规模的新兴之城。
而随着大夏国力的日渐繁荣,海上的商贸往来也愈加频繁,这一处盛产丝绸、瓷器和香茶的神秘国度,在隔海相望的那些遥远国家中被人们口口相传,比喻为黄金之国。
络绎不绝的海上商贸给海关和水师都形成了一定压力,在这种前提下,建帝段铭启果断下令在丰宁开建第二处对外的贸易港口,而与此同时,原本只有三万余人的水师规模也紧跟着开始了扩充和填补。
如今的大夏王朝国库丰盈,有钱有工匠,并没要多久时间,全新的舰船就在新码头下了水。
与此同时,飞羽卫震组与工部的联手之下,终于将从颜锐手中缴获的火|药试验出了稳定的配方。
这一突破使得大夏从此可以拥有自产的火铳,不仅如此,就连水师使用的战船上的火炮性能都进而发生了飞跃般的提升。
盛世的开端已经初现。
光阴如梭,靖王和靖王妃这一对让所有人都暗自歆羡的夫妻,时不时的就会屡次在众人心中掀起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来。
一部分是出于艳羡,毕竟这一对身份贵重的夫妻至今都没听说过他们彼此间有红过脸,只要不瞎,任何人都能看出他们不经意间露出的对彼此的珍爱和眷恋。
鹣鲽情深,莫不如是。
而另一部分,则是所有人都在暗暗等着看他们如何解决子嗣问题。
有赖于靖王婚前散播的传言,所以倒是并没有谁家再不长眼的想去攀附靖王侧妃这一身份,但……不纳侧归不纳侧,难不成还真的不要后嗣了?
在这种猜测之下,有意无意的,始终一门心思想要低调的雍王府就成了所有人留心的目标。
段家嫡系除了当今圣上就只有一个靖王,被贬为庶民圈禁的段熙敏不提也罢——就算提了,段熙敏的儿女也姓燕不姓段。
而在嫡支之外,也就只有雍王这个庶支了。
也是唯一的一个庶支。
雍王段熙和怎么都没想到,他恨不得手把手将儿子养成了个纨绔,竟然到头来还是成了所有人注意的焦点。
世子段兴德自己也是无可奈何,这种虽然当事人自己还并不曾明说,但所有人都知道将来肯定是会要来抢他儿子的戏码……谁能告诉他,该高兴还是该哭?
段兴德是个纨绔不假,他院子里姬妾众多也不假,嫡庶子嗣好几个更是不假,所以,靖王将来会从他这里过继后嗣这件事在所有人心中都已经是板上钉钉。
甚至于已经在雍王府中闹出过好几出不大不小的事件来。
雍王世子乃至雍王这个名头,怎么可能比得过靖王的地位更有吸引力?何况嫡子也就罢了,会被指名去给靖王承嗣的可能性还不算太高,但那几个庶子,以及庶子背后的姬妾,自家的爵位本就无权继承,又有谁不想一飞冲天?
彼此之间的明争暗斗不要说是段兴德,就连雍王本人和雍王妃都有些弹压不住。
人尽皆知靖王是人中龙凤,能力卓绝,想要入靖王的眼,自家孩子自然也不能平平无奇,雍王段熙和和世子段兴德父子两人眼瞅着自家小辈们在各自生母的鞭策之下一个比一个用功,一个比一个刻苦,父子两人完全不知道该说啥好。
段兴德这个当爹的更是毫无办法,想管都不好管,一来他自己是个纨绔,总不好明着教儿子们不学无术,二则……毕竟他也不知道将来哪一个就不是他儿子了呢?现在打压,将来万一搞出个靖王世子对他心怀不满来,他还能有后悔药吃是怎么的?
对此,段兴德干脆来了个不管不问,愿意争就争去吧,各凭本事,他反正只当看不见就是了。
在这种氛围下,始终秉持无才便是德的雍王府新生代里居然各自发奋图强,倒是颇带出了几分热火朝天欣欣向荣的味道来。
对于雍王府表面上和和美美私下里明争暗斗的局面,段铭承心知肚明,只是从头到尾,他都对此不置一词,更是从不曾有示意想要过继的只言片语。
其实后嗣这件事,段铭承并没有外人想象的那般抱有执念。
除非真的优异到能够让他升起惜才之心的地步,否则是否有人承嗣,重要吗?
他是亲王,他的王妃是亲王妃,等到百年之后自然也是葬入大夏皇陵,后世只要段氏后裔掌权一日,他和清歌都不会无人供奉香火,又何须非要在意是否能有人继承靖王府?
再者说,他的王府,是想继承就能继承的?
靖王这个封号,是无人能替代的地位和权柄,但这些是由他自己亲手打造而成,想要享用这两个字带来的尊崇,就势必要有能与之相配的能力才是。
否则,免谈。
此时正值盛夏,段铭承回府之后直奔紫云轩而来。
靖王府面积不小,但府中主子就只他和清歌夫妻二人,除了正院之外,纪清歌闲来无事时按照自己的喜好,又整理布置出了两三处院落,修整格局,重植花树,夫妻二人偶然兴致来了,会按照季节移居几处,就算不出王府,也能有别院的感受。
段铭承穿过一道垂花门,远远就是一片紫色霞光。
紫云轩中的紫藤已经种下五年,当初挖来移栽的就并不是幼苗,而是上了年份的粗壮植株,如今藤萝枝枝蔓蔓的已经繁茂非常。
眼下正是紫藤盛开的当季,紫色的花穗如云如盖,如火如荼,直将整座庭院染成一片紫色烟霞,院墙、影壁,屋宇、山石,无不被攀附盛开的紫藤所笼罩,院子里还引出几条藤蔓,由巧手的花匠搭造出一座纯以粗壮紫藤藤枝构成的小小花亭。院角则是一株根部几乎要人合抱的粗壮老藤主根,蜿蜒的藤蔓几乎伸展了整座院落,遮出大片阴凉。
纪清歌素来都有几分苦夏,由于自身体质偏寒的缘故,太医几乎是千叮万嘱,即便盛夏时分也不准她在室内用冰,更不用说食用冰碗这等寒凉的吃食了,紫云轩中藤萝蔽日,风过留香,在酷暑时分向来都要比其他地方多几分凉爽,所以每到夏季,段铭承都会陪她搬到此处,多少也能减轻几分暑热。
进了院落,寂静无声,院中大小丫鬟们各安其职,见了靖王也只纷纷福身行礼,无一人高声。
段铭承微微挑眉,询问的望向丫鬟,丫鬟会意,向着那纯粹是由紫藤的藤蔓搭建而成的花亭努了努嘴,靖王殿下顿时心中有了数,不经意间露出一抹笑意,抬脚便走了过去。
紫藤花亭下面设了张四季锦纹饰的凉床,靖王妃枕着一席花香,酣睡正浓,身上半搭着条薄薄的霞影纱被。曼珠举着纱扇刚赶走只绕着紫藤花飞舞不去的蜂子,一转身,才看见段铭承,连忙福身让到一旁。
如今距离他们成亲已经快满七年,纪清歌原本少女时期的青涩已经彻底褪去,如今的她从发丝到脚尖无一处不在泛着少妇的柔美和妩媚。
仅仅是在凉床上酣睡,夏季衣裙的单薄细软,也依然勾勒出了一副动人心魄的美好曲线。
纵然是盛暑时分,贴身伺候的丫鬟们也依然不敢让她贪凉,身上薄薄的纱被是在她睡熟之后悄悄给盖上的,纪清歌自己睡梦中觉得了热,又给撩开了部分,如今只有一个被角半搭在腰腹,段铭承见她睡得正香,不禁一笑,一摆手制止了丫鬟们见到王爷回府想要唤醒主母的动作,轻手轻脚的近前,附身在纪清歌额头轻轻落下一吻。
院中的丫鬟们极有眼色,悄无声息的退开了距离。
纪清歌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个梦,醒来却记不起梦中景象,只心中还残存着一丝悸动,似乎有着些微的欢喜……她朦朦胧胧的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明丽的紫色。
六月的下午,虽然时近傍晚,但日光却还依然明亮,头顶无数紫色花穗遮出一片馥郁的阴凉,如火的骄阳被挡在花荫之外,将一天一地的紫藤花都映透成粲然流转的紫色霞光,目光移了移,段铭承的身影就在这朱霞紫烟中映入眼帘,颀长的身影立在一旁的条案前,正将手中的一个漆盒轻轻搁下。
纪清歌睡意尚未消退,朦胧看到他的同时,唇畔就不自觉的挂上了柔和的微笑:“是什么?”
段铭承转头:“吵醒你了?”说着看她想起身,连忙伸手来扶,“是玄微真人托人带给你的东西,究竟是甚我也还没看。”
咦?
纪清歌顿时没了睡意,见她醒了,院中丫鬟们有条不紊的忙碌了起来,一边打水来给王妃擦脸,一边捧来妆匣,给她重新将略有几分睡散了的发髻拆散重梳。
而此时纪清歌只关心刚刚听到的消息:“小师叔来帝京了?”
“没有,他托人带来的。”段铭承说道,见她有些急切的望着那漆盒,却又碍于身后丫鬟在梳头暂时不能动作,眼巴巴的模样看得段铭承忍俊不禁,索性取了盒子递到她怀里:“喏,看就是了。”
雕漆的精美盒子中,是满满一盒子各色糖果,漆盒分成好几格,每一格装的都是天南地北不一样的糖果蜜饯,纪清歌眼睛亮了下,顺手就拈起一颗蜜渍梅子送入了口中。
“府里那么多吃食,怎的就爱这个?”
看着她有些迫不及待的贪馋,段铭承好笑的挑挑眉,口中虽是揶揄,心里却想着明日下朝时要记得给他的王妃买些零嘴,虽然他府中不缺这些,但终究自家做的和市售的东西有时候吃起来味道有所不同。
如今太子段泽之已经年近十六,开始在天子的引领下逐渐接触朝堂,而作为几乎是一手掌控了半数权柄的靖王殿下,也有意的开始一点点的分出手头部分事务交由太子接手处理。
段家兄弟两人对于帝王的要求十分的统一,姓段的人里不允许出现昏庸无能甚至德不配位的君王。
起码,在他们兄弟二人尚未闭眼之前,不能。
所以在有意识的一点点分移出部分事务之后,段铭承自己也就比起从前多了几分闲暇,虽然身处高位,不可能彻底空闲,但比起以往每每忙起来就几乎不着家已经好了很多。
就如同今日,归家的时辰就颇早,可以陪他的王妃一同晚膳。
刚刚传人去备膳,转头却见纪清歌一手捧着盒子,一手拿着一封短笺发呆。
“怎么?”
那是漆盒第二层里摸出的信笺,段铭承凑过去一看,那短笺上只有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玩去了,不归,勿念。
段铭承纳罕的挑眉,纪清歌更是不解。
玩去了——这三个字还好理解,可……不归?不归是什么意思?小师叔去了哪里?为什么说着去玩,却又写个不归?是心知自己会遇到什么危险?还是……
纪清歌从来没想象过她小师叔会遇到什么危险,从她重生第一眼见到他起,沐青霖似乎就永远是那个凌驾于众生之上的超然的存在。
她知道她的小师叔神秘莫测,毕竟他口中就没什么实话,经常连她都分辨不出他究竟是不是真有着什么神仙手段,可……这一次他却竟会给她传信说,不归。
“别担心,你小师叔的性子你还不了解么?”段铭承温声哄劝道:“或许是心血来潮之际听闻了什么有趣的去处,一个高兴就在彼处定居也是说不定的。”
话音顿了顿,段铭承伸手拿起夹层里的另一个信封,转手在纪清歌眼前晃了晃:“这里还有。”
手中短笺上写的那一句话占据了纪清歌大部分心神,也是直到段铭承递来第二个信封,纪清歌才发现还有一封,迫不及待的拆开之后,里面却没有书信,而是两个更小的纸封。
这两个纸封每一个都只有掌心大小,一红一蓝,红色外封上是金漆凤纹,蓝色的则是四爪金龙,这两个东西将靖王夫妻看得都是一愣,纪清歌伸手捡起红色的那个,纸封并未封口,打开一看,里面却是一道龙飞凤舞的平安符。
嗯?这是……给她的?
再看蓝色的那个,同样也是平安符,两张符纸一模一样,唯有外封不同,纪清歌纳闷的看看手中的平安符又看看段铭承。
小师叔这意思……是给她和段大哥一人一个么?
纪清歌心中狐疑,又望向段铭承:“段大哥,这是谁送来的呢?”
段铭承略一迟疑:“路人罢了。”
纪清歌敏锐的抓住了他那一瞬间的迟疑:“王爷!”
靖王殿下无奈,只能招供:“是裴元鸿。”
纪清歌顿时咦了一声:“他人呢?”
“留了东西就走了。”
纪清歌一噎,望向段铭承的眼瞳里写满了怀疑,流转的眼波直将靖王殿下瞪得一僵,摸着鼻子苦笑道:“真走了,我问过他了,连他都不知道你小师叔要去何处,只说即便是跟他也不过就是差不多类似的话,他既问不出,也拦不住。”
纪清歌听了不置可否,粲然的双眸仍是似笑非笑的望着他,段铭承没奈何,在她身边落了座,低声道:“好了,是我问过话之后就把他赶走了的。”
听他招供了,纪清歌这才抿着嘴儿一笑:“为什么?”
段铭承噎住半晌才没好气的轻哼了一声:“本王的王妃何等尊贵,能是什么闲杂人等想见就见的?”一句说完连忙又补充道:“他也不过是送物罢了,并没有提出要见你。”
纪清歌有些讶异的望了他一时,突然有所醒悟:“夫——君,你莫不是……吃醋了?”
段铭承脸色一黑,纪清歌顿时了然于胸,然而不等她就此发表什么意见,靖王殿下未免他的王妃揶揄自己,已经先下手为强,探手环住她的腰身,自己则一口就吻了过来。
靖王殿下其实从很久之前就有所察觉——那姓裴的小子在见到纪清歌的时候,有着些微隐秘的情愫。
这一份情愫在他和裴元鸿两人眼中应该彼此都是心知肚明,虽然任何一方都没有将之宣诸于口,但他知道,而裴元鸿应该也知道他知道,这或许是男人彼此间微妙的直觉。
只是裴元鸿到底足够理智,他深知他和纪清歌之间没有任何可能,甚至于纪清歌从来都不曾对他有过同等的心思,所以那一星的骚动始终被他隐在心底,并没有真的任由其发扬光大。
可那又如何?
段铭承才不想管他是不是能够发乎情止乎礼,他早先没有因此对他公报私仇就已经很大度了,如今不过是不想看见有人心怀鬼胎的在他王妃面前晃罢了,有错么?
这一记亲吻终于结束的时候,纪清歌已有些气息不稳,有些嗔怪的剜了段铭承一眼,不过……却也并未再做追究。
……还能怎么追究?她夫君都承认吃醋了。
而且裴元鸿既然也没有提出要见她,说明小师叔也就只托他转交物品,却没有留下口信。
那就算见面,也充其量只是一见故人,却不会有更多的消息了。
段铭承见她不再追究,心底这才松了口气。
裴元鸿离京已有数年,此次回京是为了去法严寺祭奠亡母,老实说,就连段铭承在初见他的时候,都不觉有些惊讶——
这个有着半数鬼方血脉的年轻人比起他当初离京而去的时候,已经大为不同。
裴元鸿的相貌随了前朝皇裔的精致秀美,又掺杂了鬼方的混血,交织而成的容貌在男子之中堪称天下无双的俊秀清艳,美而不媚。
而这七年的时光,当初还显得俊秀妍丽中略有几分阴郁的年轻人,如今身上那份隐藏很深的厌世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份疏远和淡然。
这样谪仙气质的绝色男子,靖王殿下深觉自己心眼小,他才不会让自家王妃去见呢。
靖王的醋劲儿掩饰得还算好,纪清歌完全不知道她的夫君今日是装了一肚子醋回来的,两人在紫藤花亭下耳鬓厮磨片刻,晚膳也就摆了上来,夫妻二人各自净手,对坐而食。
府中的厨子对自家王爷和王妃各自的口味早就烂熟于胸,更知道王妃入夏以来胃口就始终不怎么好,桌上的牡丹鱼片、桃仁鸭方,素来都是纪清歌喜欢的,但今日她却没什么胃口,只将其中一道凉拌玉版笋夹了几片,筷子有一搭无一搭的数着碗里的米粒。
直到段铭承吃饱喝足,纪清歌碗里都没怎么见少,靖王殿下挑眉:“本王就算喂只猫儿,一餐都比你用的多些。”
纪清歌没奈何,只得让丫鬟给她盛了碗酸萝卜鸭汤,吃了一块鸭肉,喝了半碗汤。
“可是累到了?”段铭承有些不满,“那些人情往来的闲事若是太过频繁,只管推了便是,还能有谁说什么不成?”
纪清歌好笑的瞪他一眼:“并没有闲事,都是我表哥表嫂的喜事。”
卫家?这倒是不好办。
卫家的人情|事,就算是闲事也不能算闲事。
何况……他想了想,最近还真是几件事情都挤在了一起,先是安国公世子卫肃衡的夫人秦丹珠二胎即将临盆,又有卫辰修那小子的媳妇也恰好这个时候诊出了有孕。
若仅此也还罢了,偏偏纪清歌的那个单身了许久的二表哥卫邑萧,去了一趟边关,回来的时候竟然不知道从哪带回个女子,说要娶她为妻。
可他娶妻的这个时间,偏巧世子夫人和卫辰修的妻子都身体沉重不能当家理事,国公夫人杨凝芳一边是两个有孕的儿媳,一边是一个马上就要当她儿媳的姑娘,还要顾着年事已高的卫老太君,一大家子各色事情都指着她一个,根本忙不开,纪清歌不忍心见舅母独自劳神,自己自告奋勇的帮衬一二。
这样的事,靖王不好拦着,但也着实心疼自家王妃,想了想笑道:“你独自要顾那一大家子哪里能忙得过来,叫曹青去过去帮衬几日就是了。”
“真的没事,我这两天都没回去了,不过是到了夏天,天气太热,哪里吃得下什么。”纪清歌自己也没办法,只是靖王府从上到下,都谨记医嘱,就连消暑的酸梅汤都不许她喝冷的,她胃口不开也是常事了。
听她再三说了,段铭承这才作罢,饭后两人各做各的事,却同在一室,靖王忙公务,纪清歌则是看两府的账簿,两人虽然各忙各的,但却早就习惯了彼此无声的陪伴。
但是没过多久,段铭承手中一本卷宗刚刚放下,习惯性的一转头,却就看见纪清歌竟然不知何时又已经睡了过去。
夏季天长,此时不过刚到掌灯时分,纪清歌双目合拢,一手垫在腮边,侧倚在大迎枕上已经睡熟,另一只手中的账簿斜斜的滑落在身侧。
段铭承起身,轻手轻脚的将纪清歌抱到床榻,纪清歌只迷迷糊糊的嗯了一声,察觉到是他,只偏头往他胸口一靠,就又睡了过去。
段铭承轻轻帮她脱去了外衫,拉过薄被小心的盖好,而纪清歌自己则几乎是碰到枕头的同时就睡沉了。
段铭承若有所思的望了一时,起身悄无声息的步出了房门,招手叫过廊下侍立的丫鬟,先遣了其中一个去前院传唤曹青,又对其余的问道:“王妃近日在忙些什么?为何会如此疲累?以及饮食起居,可有什么异常的地方?事无巨细,给本王复述一遍。”
虽然已经数年过去,但当年太医口中对于纪清歌体寒亏损或许会有碍寿数的判词始终都是盘桓在段铭承心中的一根刺,而最近纪清歌越来越明显的精神短缺,已经足够引起他的警惕和隐忧。
此时不当着纪清歌的面,段铭承在忧心之下面容冷肃,即便是贴身伺候的丫鬟侍女各自都心中凛然,连忙答道:“回王爷,王妃入夏以来胃口就始终不怎么好,只不过最近一阵子更明显些,要说劳累,府里的事情和之前并没有太多不同,就是前阵子回去安国公府的次数频繁了些,但也不过是待半日就回来,并没有操劳太过。”
话音入耳,段铭承冷冷的瞥了答话的那个丫鬟一眼,那丫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顿时一个哆嗦,嗫嚅着低了头。
一旁的曼朱连忙说道:“王妃在卫家的时候除了会去世子夫人和三夫人院子坐坐,多半都还是在国公夫人的正院帮着理理家事,前日去的时候和国公夫人一起拟出了给未来二夫人的聘礼,又修改增删了一遍酒席上的菜品单子,下午刚到巳时就登车回来家中,之后到这两日都还未去。”
曼朱这个当年的小丫头,如今也已经出落成了大姑娘,早就已经锻炼的沉稳通透,已经嫁了人,却不舍得离开纪清歌身边,做了个管事姑姑,现在纪清歌贴身服侍的丫鬟们都是她一手教出来的,眼见丫鬟说错了话,连忙接过话头,将纪清歌近日来的举动仔细叙述了一遍。
一番说完,犹豫一瞬,又道:“王妃最近似乎格外苦夏,总是想吃冷食喝冰饮,我们拦着不给,王妃没奈何也只得罢了,只是饭食点心这些都吃不下去什么。”
为了王妃的胃口不开,司厨已经是绞尽脑汁换着花样来整治菜品,但吃不下就是吃不下,纪清歌自己并未留意,但身边丫鬟却看在眼里——每餐她也就只肯在凉菜上略动几口,今日还是全靠了王爷盯着,这才多喝了半碗汤。
说话间,曹青已经一溜小跑的来到,段铭承也不多言,只吩咐道:“拿本王的腰牌去请太医。”
曹青一愣,偷偷睨了眼王爷的脸色,一个字都没敢问,胖乎乎的身子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
靖王府传太医,太医署自是不敢怠慢,因为从来人口中得知是给王妃诊脉,除了当值的太医匆忙赶了过来之外,还又派了一名女医,两人来到王府的时候,夜色尚未深沉,纪清歌睡得正熟,丫鬟们轻手轻脚的落了帐子,又小心扶出她一只手腕,仔细盖了帕子,这才请太医诊脉。
胡子花白的老太医三指搭住寸关尺,良久都没动静,段铭承守在一旁,随着时间的推移,心中的不安也愈渐加重。
太医反复诊了好几次,这才终于收了手,起身退出屋子,这才对着跟出来的段铭承一拱手:“恭喜王爷。”
段铭承愣住。
“王妃脉如走珠,往来前却,流利展转,滑脉无疑。”
“什……”段铭承彻底听怔了,半晌没反应过来。
太医见状,只得索性点明:“王爷大喜,王妃是滑脉,已经有孕两个月有余。”
“这……”段铭承深吸口气:“你可诊断明白?”
老太医被靖王殿下问得一噎,只得道:“妇人滑脉最是鲜明,除非是太过初期的时候会略不明显,但王妃脉象已经两个月,断不会出错的。”
……滑脉都诊不出的,还敢当太医?
段铭承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紫云轩卧房的,此时房中伺候的丫鬟已经都知道了这件喜事,每个人都喜形于色,只是碍于纪清歌好梦正酣不敢出声,此时见王爷深一脚浅一脚的进房,各自都是心领神会,静悄悄的退了出去。
等到段铭承好容易才终于从震撼中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一动不动的戳在床前凝视了睡梦中的纪清歌许久许久。
房中烛光摇曳,轻柔洒下一室的静谧和温馨,段铭承不想惊动她,小心的半跪在床边,先伸手轻轻覆在那依旧平坦的小腹上,良久又将脸颊也小心的贴了过去。
他的……孩子吗?
纵然靖王殿下觉得自己在后嗣这件事上确实不怎么有执念,但……那时他想的都是别人的孩子。
他站在自己的立场和喜好上看待这件事的时候,自然是无比的冷静和理智,想要成为他的继承者,那么自然要达到他定下的标准,就如同他选拔飞羽卫那般,不合要求的,自然看不在他眼中。
可……现在不一样。
他的王妃,怀孕了。
现在,这温软细致的肌肤下面,正有一个小孩子静静的藏在里面。
这个孩子是他和清歌的骨血精髓,不论是男是女,每一寸血肉,都是他和清歌协力凝结而成。
他赋予他精魂,清歌赋予他血肉。
将来这个孩子会呱呱落地,会哭,会笑,会蹒跚学步,会牙牙学语,会喊他父王,会喊他的清歌母妃。
这突如其来的认知冲击得他喉头都有些发哽,他静静的将头颅埋在纪清歌腹部,就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
纪清歌一夜好梦,对府中折腾了大半个晚上的事情完全不知情,当她终于醒来的时候,天光早已大亮,慵懒的躺在床上伸了个懒腰,转头才发现向来早起的靖王殿下今日竟然不曾起身,而是就在身边,双臂小心的将她环在怀里,一只手还盖着她的腹部。
早在她刚醒来的同时,段铭承也几乎同时睁了眼,见她想起身,连忙按住不许她动作,纪清歌有些不解,笑问:“王爷今儿个怎的也偷懒了?都这个时辰了,不上朝了么?”
上朝?
这个时候谁还想得起什么上朝。
段铭承笑笑,纪清歌被他目光灼灼的看得有些发怔,不自觉摸了摸自己脸,刚动作就被大手握住了柔荑。
“清歌。”靖王殿下喉头动了动:“我们有孩子了。”
咦?
纪清歌一时没反应过来,毕竟雍王府里小辈们争相上进的消息她也早就听过了,此时也并不算太过惊讶,只问道:“看好了?是哪一个?”
话音刚出口,就被灼热的双唇堵住了言辞。
“傻姑娘。”细密落下的亲吻间隙,靖王好笑的说道:“是我们的孩子,清歌,我们的。”
纪清歌抽了口气,刚刚睡醒的脑海中有些迟钝的分辨着这句话的含义。
她傻乎乎发怔的神情惹得段铭承又是一吻,“清歌,你怀孕了。”
“什……这……我?”纪清歌猛然呆住,半晌才惊讶道:“什么时候?”
“昨晚,你睡了之后我传了太医。”靖王殿下眉梢眼角都是发自内心的喜悦:“清歌,你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纪清歌猛然倒抽了一口冷气。
她怀孕了?!
慢着,她不是……她不是……不能怀孕的吗?
似是看出了她的惊疑,段铭承细细的给她说道:“昨晚我仔细问了太医,太医说虽然你曾亏损受寒,但这些年始终仔细调养,已经缓解了许多,所以成功受孕也在情理之中。”
纪清歌直到此时,才终于慢慢的醒过神来,点漆般的眼眸中渐渐漾出了光来,双手不由自主的就抚上了小腹,紧跟着,就是一只温暖的大掌也盖了上去。
“傻姑娘,这是高兴的事,哭什么。”
话音入耳,纪清歌这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段铭承将她搂在怀中,仔仔细细的吻去每一滴眼泪。
“我没哭……”纪清歌抽抽搭搭的还在嘴硬:“我……我这是高兴的。”
第 25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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