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兵七嘴八舌地汇报完,其中一个想起一件事,拍了一下脑袋,脸上腾起愤怒之色,气呼呼地道:“公主,福康公主也来圣城了!”
瑶英抬起眼帘。
亲兵冷笑连连:“属下说错了,福康公主现在是北戎公主,她不知道怎么成了北戎的公主,出使王庭,来到圣城的第一天就指名道姓要见您!”
瑶英啼笑皆非:“她要见我?”
亲兵点头:“北戎正使亲自来王寺,说公主是北戎公主的故人,要求见一见公主,寺主回绝了,说您在大殿为佛子祈福,谁也不见。”
“他们不敢得罪佛子,只得罢了。不过属下看到北戎使团的人在王寺外出没,他们肯定是想等公主出门的时候带福康公主来见您。”
瑶英双眼微眯。
朱绿芸为什么一定要见她?
……
巴尔米避开巡视的僧兵,回到石窟。
昙摩罗伽仍然立在龛室下,满室烛火摇曳,他摘下头巾,撕开伤疤,露出本来面目,道:“去请提多法师。”
音调清冷。
巴尔米应喏,转身出去,半个时辰后,领着一名身披灰色袈裟的老者踏入石窟,退了出去。
老者颧骨瘦削,一双褐色眼睛看去黯淡无神,眼底却有精光闪烁,颤颤巍巍地走到龛室下,轻声道:“贫僧乃寺中维那,掌管戒律,使诸事有序,众僧严守戒律,王召贫僧前来,有何吩咐?”
昙摩罗伽双手合十,掀袍跪下,道:“弟子罗伽违犯大戒,理当领罚。”
老僧眼皮颤动了几下,双手合十,问:“王犯了何戒?”
“杀戒。”
老僧叹口气,“乱世之中,护卫国朝,庇佑众生,不可避免。不过王是沙门中人,既然犯了大戒,确实不得不罚。”
他低声念了几句经文,高高举起法杖。
……
杖打声一声接着一声。
巴尔米站在石窟外,听得头皮发麻,昙摩罗伽却吭都没吭一声。
半个时辰后,老僧离开,巴尔米吐了口气,快步走进石窟中。
昙摩罗伽站起身,脸上神情平静,走到另一间起居的禅室,脱下带血的内衫,取过架上的绛红色袈裟穿上,拿起一串持珠,笼在手腕上,绕了几个圈。
过于宽大的袈裟裹住他修长结实的身体,也遮住了肩背上的新鲜伤痕。
一声细微轻响,一方软帕从他脱下的内衫袖间滑落出来。
巴米尔连忙俯身捡起软帕,怔了怔:软帕柔软细滑,料子精细,刺绣的山水图案精美富丽、烟云浩渺,有股暖甜香气,还绣有方方块块的汉字诗文,一看就知道不是佛子所用之物。
文昭公主是汉女,这帕子肯定是她的,据说公主懂一种高超的技艺,教给了她的族人,现在王庭人人都知道汉人商队卖出的布料最精巧。
巴米尔脸上腾地一下红得能滴出血来,顿时觉得手上的帕子仿佛有千斤重,而且还烫手。
昙摩罗伽垂眸,看着巴米尔手中的软帕。
他时热时冷,瑶英从早到晚守着他,为他拭去脖子上的汗水,用的就是这张帕子。他发热的时候,帕子是凉的,他浑身发冷时,帕子一定在炭火上烘过。
她说自己帮不上忙,只是想让他舒适点。
也不知道这方帕子怎么会在他身上。
昙摩罗伽静默不语。
就在巴米尔觉得软帕生出无数根尖刺,刺得他浑身难受的时候,掌中忽然一轻。
昙摩罗伽把软帕拿走了。
巴米尔悄悄舒口气。
昙摩罗伽眉眼沉静,随手把软帕撂在一边,道:“敲钟。”
巴米尔精神一振,恭敬应是。
……
小院子里,瑶英和亲兵还坐在灯前议事。
得知杨迁在秘密训练义军,亲兵们热血沸腾,纷纷自告奋勇,要求前去助他一臂之力。
瑶英心中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杨迁满腔豪气,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派去他身边的人一定要圆滑谦和,否则不是合作,是结仇。
几人对坐着交谈,亲兵中的一人突然眉头一皱,朝众人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众人立刻安静下来。
静夜中,一阵洪亮悠扬的钟声遥遥传来,轰隆隆的鸣响在寒风萧瑟的冬夜里回荡盘旋,余音沉重而又悠长,响彻整座王寺。
亲兵站起身,拉开门,细听片刻,道:“佛子出关了!”
整座王寺被钟声唤醒,越来越多的人拉开门窗,遥听钟声回响,激动地大声念诵经文。
昙摩罗伽出关的消息很快传遍圣城的每一个角落。
翌日早上,天还没亮,王寺前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入寺的狭长通道被挤得水泄不通。
入寺的人大多锦衣袍服,装扮华贵,他们是朝中大臣和王庭的贵族子弟,那些千里迢迢赶来参拜罗伽的平民百姓被拦在最外面,无法进入王寺。
昙摩罗伽没有接见那些贵族子弟,出关之后,他需要先在殿中诵经七日,为死去的苏丹古超度。
大臣们迫不及待,不断上疏催促他选出新的摄政王人选,他拒绝了。大臣退了一步,要求七天后立刻定下新的摄政王,他这次没有否决。
随着大臣的步步紧逼,朝中局势愈发波云诡谲,豪族世家的私兵从各处源源不断地涌入圣城,整座王寺被重重包围。
为了争夺摄政王之位,世家间摩擦不断,矛盾重重,本该并肩作战的四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不管大臣怎么气焰嚣张,昙摩罗伽始终没有露面,一道流言不胫而走:失去摄政王以后,佛子再次被世家架空了。
瑶英听见寺中僧人私底下嘀咕:佛子是不是真的被架空了?
她知道昙摩罗伽绝不会坐以待毙,不像僧人们那样提心吊胆。
局势紧张之际,北戎使团趁寺中僧人心神不定,托人将一封信送到瑶英案前,请她务必见一见朱绿芸。
信是以朱绿芸的口吻写的,情意绵长,字字珠玑,先是忏悔罪过,请求瑶英原谅,然后说她们同是汉人,流落在外,应当互相扶持,希望她能不计前嫌,和朱绿芸重归于好。最后暗示假如她能和朱绿芸和好,海都阿陵以后绝不敢再冒犯她。
亲兵们怒不可遏,破口大骂。
瑶英拦住亲兵,笑了笑,揉皱信纸,道:“好,既然是故人,是该叙叙旧情。”
前些天她不能暴露身份,自然要避开朱绿芸,现在她已经回到圣城,不必再顾忌,可以和朱绿芸好好叙叙旧了。
瑶英问亲兵:“其他部落的公主都到圣城了?”
亲兵回道:“都到了,如今都住在驿馆,只有天竺公主住在赤玛公主府上。”
瑶英点点头,提笔写了一封信,交给僧人,让他转呈给昙摩罗伽。
下午,僧人回到院子,道:“佛子请公主去大殿。”
瑶英起身,跟在僧人身后,前往大殿。
第97章 交还
大殿在做法事, 僧人围坐在殿中齐诵经文,人影幢幢, 梵音阵阵。
昙摩罗伽不在大殿。
般若引着瑶英转过夹道, 走进一间幽静的院子。
瑶英目光四下里睃巡一圈,大殿守卫森严, 长廊人头攒动,僧兵、近卫里三层外三层守在殿外,密密麻麻。
苏丹古身死的消息传回, 阿史那毕娑“奉命”前去核实,带回苏丹古的“尸骨”,所有人深信苏丹古已经身故,这几天王公大臣张牙舞爪,态度一天比一天嚣张, 圣城的僧兵全部撤回王寺, 以震慑王公大臣。
据说城中几条大道已经被由世家掌兵的四军控制, 佛子再度被幽禁王寺的传言甚嚣尘上。
北戎那边还没有消息传回,瓦罕可汗和海都阿陵之间到底谁胜谁负,无人知晓, 王庭的大臣已经忙着争权夺利。
内忧外患,风雨满楼。
书里的昙摩罗伽以一己之力肩负起这样一个摇摇欲坠的国度, 最后油尽灯枯而死。
生而为王, 他的一生都奉献给了王庭。
瑶英眉头轻蹙。
为她带路的般若瞪她一眼,轻咳了两声,道:“有王在, 公主不必担心。”
瑶英疑惑地看着他。
般若胸脯挺得高高的,拿眼角缝瞟她:“王足智多谋,乃民心所望,就算摄政王不在了,也没人敢对王不敬!公主别这么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公主放心,不管发生什么,公主现在是王寺的人,薛延那将军不敢对公主怎么样。”
苏丹古“死了”,从前那个曾闯入王宫的薛延那将军大放厥词,扬言要成为新的摄政王,还有些污言秽语流传出来,寺中僧人都听说了。
瑶英嗯一声,点点头,她刚才不是在为薛延那忧愁,而是在担心昙摩罗伽。
两人穿过昏暗狭窄的过道,走进院子。
一道挺拔的身影站在庭院前,正抬头凝望檐前洒下的碎雪,漫天飞雪,庭阶寂静,他一动不动,好似入定,背影缥缈,像一幅水墨丹青画。
般若示意瑶英上前,自己退了下去。
瑶英捏着朱绿芸送来的信,轻手轻脚走到昙摩罗伽身侧,往前探出半个身子去看他的脸,发辫垂散,红绿宝石叮铃作响。
一道清冷目光扫过来,在瑶英脸上停留了一瞬,飞快地挪开了。
似飞鸟掠过晴空,不留下一丝痕迹。
看他不像是在冥想的样子,瑶英上前两步,直接道明来意,把信递给他:“法师,北戎公主送了封信给我。”
昙摩罗伽接过信。
“我虽然不了解朱绿芸,不过可以确定这封信绝不是出自她的本意,我怀疑写信的人要么是义庆长公主,要么是送她来王庭的北戎大臣,他们想利用我来接近法师,或是探查王寺机密。”
瑶英慢慢地道,“我想去会会朱绿芸,问清楚她的真实目的,以防他们趁机生事。”
她不是王庭人,更适合去试探北戎使团,查出他们出使的目的。
昙摩罗伽嗯一声,把信还给瑶英:“公主可以便宜行事。”
第1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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