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李瑶英在哪里后,他生怕她来找他的路上出事,恨不能插上翅膀连夜赶到王庭,叮嘱她等着自己,一路谨慎小心,诸事不管,只管赶路。刚巧北戎大乱,到处都是乱军,为安全起见,他不得不避开繁华市镇,绕远路来沙城,好不容易赶到乌泉,他急不可待,结果乌泉被乱军马贼占领,双方僵持,音信隔绝,没有人能离开。
李仲虔不想急躁,耐心地等了几天寻找时机,谁知马贼乱军竟然盘桓不走,他怕李瑶英着急,一怒之下冒险杀了马贼和乱军首领。两边人马大乱,他趁乱抢了马直奔沙城。
那群马贼失去首领,群龙无首,一伙人死皮赖脸地追上他,推举他为新的首领,发誓效忠他。
他只想和李瑶英团聚,什么事都不理会,不吃不喝,策马狂奔。
马贼缀在他身后,看到李瑶英一行人,大喜,嚷嚷着要抢了他们讨好他。
李仲虔一心去沙城,不想管闲事,接着赶路,无意间扫一眼山丘,看到汉人亲兵,心里猛地一跳,再看到那几面飞扬的旗帜,立马意识到李瑶英出城来找他了。
想到这里,李仲虔面色黑沉,看着瑶英的两道目光阴沉威严:“不是让你在王庭等着吗?外面这么乱,你怎么出城了?”
瑶英从来没怕过他,道:“我怕你出事,乌泉离得不远,我带了几百人,一天之内可以来回,不会出什么大事。”
李仲虔眉头紧皱:“万一你碰到海都阿陵呢?北戎这么乱,老可汗和几个王子在王庭军队的追击下一路逃窜,只有海都阿陵带着精锐远离战场,随时可能出现。”
他已经听杨迁他们说了,海都阿陵对她势在必得。
瑶英摇摇头:“阿兄,海都阿陵绝对不会出现在沙城附近,这一点我有十足的把握,所以才敢出城。”
李仲虔脸色缓和了些,“下次不许冒险,等着阿兄。”
还有……别再为了他牺牲自己,他浑浑噩噩,肆意放纵,别无所求,只希望她一生平安喜乐。
瑶英嗯一声,双手抱膝,下巴枕着膝头,笑着凝视坐在榻沿的李仲虔,像是看不够似的。
李仲虔喉头哽住。
他曾想过,等找到她了,一定要狠狠地教训她一顿,让她发誓以后再也不要做这样的傻事,她哭也好,撒娇也好,他绝不会心软。
可是真的找到她了,失而复得,他满心只有疼惜怜爱,唯恐她再受一丝委屈,哪还能硬起心肠数落她?
李仲虔叹口气,闭了闭眼睛,瞥一眼瑶英泛着青黑的眼圈。
“乖,睡吧,阿兄不走,在这陪着你。”
瑶英低低地嗯一声,坐着不动。
“阿兄。”
她轻声唤他,眉眼间都是笑。
“嗯?”
李仲虔含笑应一声,神色温柔。
瑶英道:“阿兄瘦了好多,要多补补。”
“嗯。”
“阿兄的武功恢复了吗?”
李仲虔平静地道:“这世上不止一种功法,没了金锤,阿兄可以练别的……”
他当初可以弃武从文,又弃文从武,不怕从头再来,练了多年的武功废了,根底还在,他知道自己这辈子无法再拿起双锤,早已经果断地改持刀剑。
“……明月奴,别担心我。”
瑶英应一声,好奇地问:“阿兄,你在北戎的时候,是怎么挑拨瓦罕可汗和大王子的?你差点一箭射杀了老可汗?你受了伤,怎么医好的,真的没留下内伤?”
她看着李仲虔,像小时候每次他出征归来时的那样,一连串地发问。
仿佛她从没吃过苦一样。
李仲虔垂眸,摸摸她的发顶,“我找到伊州的那天,义庆长公主扣下了我们……”
屋外风声怒吼,屋里灯火朦胧。
李仲虔放轻了语调,将自己离京以后的经历娓娓道来,其中的种种惊险之处,此时想起来,都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一桩小事。
瑶英听着,时不时发出一声轻呼,脸上闪过紧张担忧的神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烛芯噼啪两声爆响,一缕青烟袅袅腾起。
李仲虔低头。
瑶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靠在他身边,睡了过去,怀里抱了只丝织隐囊。
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她是他一手拉扯大的,不管她长多大,在他眼里,她永远是个孩子。
“明月奴……”他手指轻抚她发顶,“被送去叶鲁部的时候,你怕不怕?”
瑶英睡意朦胧,“有点怕。”
李仲虔缓缓闭目。
在北戎养伤的那段日子,他都听塔丽说了。
瑶英说只是有点怕。
塔丽说她整夜不敢合眼,手里一直攥着利刃。
“大王子是不是每天吓唬你?”
瑶英迷迷糊糊地道:“阿兄,没事,我有亲兵保护,他不敢乱来。”
塔丽说的是:大王子肆无忌惮,大白天当着她的面把女奴拉入帐中放肆,声音几乎整个营地都听得见。好几次借着醉意故意闯入她的营帐,有一次还摸到了她的裙角。
“去叶鲁部的路上,你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瑶英下意识地否认:“没有……”
塔丽告诉他,她不惯骑马走险峻的山道,腿上鲜血淋漓,下马的时候疼得无法动弹,要两个侍女搀扶才能站稳。
“海都阿陵折磨你了?”
瑶英摇摇头,“阿兄,我没事……他关着我,我想办法逃走了……”
塔丽:“王子起先还客气,公主不为所动,王子就让公主去烙马印……每年春天的时候,部落里的小马驹都要烙上马印,好区分是哪个部落的财产。牧民把所有马匹围住,由部落里骑术最精湛、经验最丰富的勇士给马驹烙印……”
“烤得通红的铁印烙在马匹身上,马肯定会挣扎,很容易踢伤人,所以烙马印的活计都是男人干的,王子让公主去烙马印,想吓唬公主,公主束起袖子就去了,每天都是马驹的惨嘶声,公主的手上全是烫伤、青紫淤伤……”
“后来烙马印结束了,公主还是不屈服,王子很生气,不许公主骑马随军,让她和奴隶一起走路,公主的鞋子磨破,脚底都烂了……”
“看守的人不给公主吃的,公主很饿,和奴隶一起挖草根吃……每次找到可以吃的东西,公主会很高兴,想办法藏一些在身上……”
“王子对女人没有耐性,喜欢的他留在帐中,不喜欢的他就赏给部下,公主一直不肯低头……还想办法逃了出去……”
塔丽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李仲虔记得清清楚楚。
无数个夜晚,他在梦里看见她。
梦见她坐在马背上抹眼泪。
梦见她蜷缩在帐篷角落瑟瑟发抖。
梦见她蓬头垢面,和一帮奴隶一起蹲在荒地上挖草根。
梦见她被绑了手拴在队伍后面,脚底血肉模糊。
梦里,她被百般欺凌,哭着喊他:阿兄,我怕。
每次清醒过来,李仲虔比梦中那个目睹她受难的自己更加痛苦,因为他知道,塔丽告诉他的事情都是发生过的。
瑶英从小就懂事乖巧,没有做过一件坏事,救人无数,却要经历这些磨难。
唐氏自焚而死,李德、李玄贞心里不痛快。他知道心结难解,可以放弃一切,只求带着阿娘和妹妹隐居度日,李德却不肯放过他们。
早知如此,十一岁那年,他就该和父子俩同归于尽,了结一切。
只有杀了李德和李玄贞,她才不会再次被卷进漩涡里去。
李仲虔睁开眼睛,暗夜中,双眸透出凛凛寒光,狠戾狰狞。
他扯起薄毯,笼住侧身而睡的瑶英,塞了块枕头在她脖子底下,让她睡得舒服点。
瑶英眼睫轻颤,抬眸,半梦半醒,攥住李仲虔的衣袖。
“阿兄……我后来认识了一个人……”
李仲虔俯身,“什么人?”
“一个很好的人……”瑶英语气柔和,“他是个僧人,对我很好。”
李仲虔淡淡地嗯一声。
她说的僧人,自然是王庭佛子无疑了。
在北戎,语言不通,他听不懂胡人说的话,到高昌就不一样了,当地汉人多,他听了太多谣言。那些胡商聚在一起侃天说地时,最喜欢提起佛子和汉地公主的韵事,言辞香艳,下流猥琐,把瑶英说成一个不知廉耻的放荡之人,他忍了又忍,好几回实在忍不住,掀桌将胡言乱语的人一拳打翻在地,为此惹了麻烦。
后来听到商人谈起佛子,他会避开,免得自己控制不住再伤人,耽误行程。
今天他问过亲兵,亲兵都说佛子对瑶英颇为照顾,而且佛子是个得道高僧,不近女色,对瑶英并无轻慢之举,他才松了口气。
出家人到底不一样。
“阿兄……法师知道我找到你了……一定会为我高兴……”
瑶英声音沙哑,“我们去圣城见他,好不好?”
“好,佛子救了你,于情于理,阿兄都应该当面向他致谢。”
李仲虔脸上扬起一丝笑。
然后,他就可以带明月奴回家了。
李仲虔给瑶英盖好薄毯,把她的手臂塞进毯子底下,手指碰到硬物,像是一串佛珠。
他没多想,站起身,去隔间榻上睡了。
……
次日早上,李仲虔先醒了。
他在外奔波太久,养成了习惯,听到点声响就会惊醒,飞快披衣起身,先去隔间看李瑶英。
她睡得很熟,眉宇舒展。
李仲虔拉高毯子,走出屋,下楼,皱眉问亲兵:“外面什么声音?”
亲兵答道:“阿郎,和您同行的那些马贼全都投降了……他们闹着要见您。”
那些马贼见李仲虔随瑶英回城,立马放下武器投降,跟着他们入城,赶都赶不走。
第20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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