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平八年十月二十五日,清晨。
“父皇何在?”太子早早地便经由通报来到了昨日诏书中所言的式乾殿中,却是全然不见兴平帝的身影。
“陛下醉心仙丹,此刻正在休憩。”引他入内的女官低着头应答了一句,语气恭敬地继续说道,“还请太子殿下随婢子前来。”
“如此……由你带路吧。”太子不觉锁起了眉头,跟随着女官自侧门走出,“陛下既是染疾,为何仍在服用仙丹?”
那女官仍旧不曾抬起头,谨慎地回答道:“陛下昨晚曾言,他亲眼见到了蓬莱的仙人,想必是觉得大事将成,吉时不可耽误。”
“当真是……”太子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女官领着太子穿过几处楼阁,来到了式乾殿之中。
太子心中骤然升腾起一阵不祥:“式乾殿……不知母后又有何吩咐?”
“娘娘原本是移驾至此侍奉陛下,然而今日一早醒来之时,亦是凤体欠佳,呕吐不止。”女官顿了顿,又道,“不过好在比陛下清醒些,故而娘娘遣婢子传话,太子殿下若要觐见陛下,只怕还需稍待。不过娘娘听闻前些日子殿下上表请封幼子为王,不知这又是何因果?”
太子思索片刻,答道:“幼子为侧妃蒋氏所出,近来染病不愈,故而孤想借此冲一冲喜。”
“原是如此,殿下还请稍等,婢子这便去告知于娘娘。”
女官微微躬身一福,而后退入了侧殿之中。
太子环顾着这一座空旷无人的宫殿,心中无端地生出了几分后怕来。
他原本想着,既然是依照律例先行上书请求觐见,那么便相当于是将自己的行踪昭告了朝野上下。韦皇后便是有心,也很难暗中对他下手。
此前楚王便是受了秘诏却没有按例覆奏,因而在那夜的政变之中与叛军一同丢了性命,而他自是不愿重蹈覆辙。
如今看来……太子多少还是有些后悔起了自己贸然觐见的举动。
何况领他前来的这个人……似乎有些眼熟,却又不是往日在后宫中常见的。
不多时,那女官端着果盘与酒樽,不紧不慢地自偏殿走来:“太子殿下。”
“不知母后有何吩咐?”
“娘娘的意思是,殿下仁心可嘉,她自会劝说陛下。”女官微微福身,转而又道,“殿下,昨日陛下阅过您的上表后亦有吩咐,赐予您酒与枣以表慰藉。”
这便是要看着他将这些御赐的食物吃下了才算结束了。太子疑心大作,他大致地看了看,枣有一大盘,而酒水约摸超过了三斗。
“只是孤素来不好酒,陛下赐下如此多的酒水……”太子明白自己果真是落入了圈套,推辞道,“可否烦请通报一番,便说父皇的好意孤心领了,只是这酒水,还需免去一二。”
“如此,还请殿下稍待。”那女官简单地行过礼,再次退去了侧殿。
待得女官离开,太子的眉头不由得锁得更紧了些。他盯着一旁高脚烛台上跳动着的蜡烛火焰,心绪一时烦乱不已。
依照自己对韦皇后的了解,在酒食中下毒的手段她只怕多半不会去用,但除此以外,又会有怎样对付他的方法呢?
太子一时想不明白,但却明确地预感到,这御赐的酒食多半是另有图谋。
不多时,女官便带来了韦皇后的回复:“娘娘说,往年殿下觐见陛下之时饮酒甚乐,今日却又何故推辞?既然是陛下赐给您的酒,便权当是为了您的幼子饮上一些吧。”
太子心下有几分犹豫,但仍是推辞道:“烦请通报母后,往时是宴会赐酒,不敢推辞。何况孤今日入宫心切不曾用过早膳,而空腹饮酒易醉,面圣之时只怕有失体统。”
又是片刻的等待。
韦皇后的的答复来得很快:今日亦是天子赐酒,何况太子不入含章殿朝请已久,今日若是再推辞,只怕不免要落得疑心圣上以毒酒谋害亲子的恶名。
“如此……孤尽力而为。”太子无奈,只得应下。待得式乾殿的宫人们侍候着他在一旁坐下,一点点地用起了御赐的酒食。
太子勉力饮下了约摸两升,空腹饮酒带来的沉重醉意已让他隐隐地觉察出几分不妥。他再次出言,这一次已是退让到恳请将余下的酒带回东宫慢慢饮用,但对方依旧是先前的那般说辞。
太子不得已,只得勉强将剩下的酒水灌入腹中。待得三斗饮进,他自觉飘飘欲仙,眼前的诸般景象已有些旋转。
但他并未感到除却醉酒以外的任何不适。
宫人们也不曾有什么可疑的举动。她们服侍着太子来到式乾殿的书房之中,在卧榻上暂且歇下,等待兴平帝抑或是韦皇后的召见。
太子醉眼迷离地休憩了片刻,心中的惊疑之情稍稍定下,料得今日韦皇后多半只是因无从下手而悍妇撒泼,令他出丑而已。
正在休息得朦朦胧胧之时,太子又看见先前领他入内的女官领着几名宫人,奉着笔墨纸砚走入了书房之中。
“可是……父皇……要召见……”太子醉得并不算完全不省人事,他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断断续续地问着。
“不错,陛下此刻确实已经醒转,只是仍旧龙体欠佳。”那女官微微低着头,将手中捧着的一张青纸奉上,“陛下本已写下了交与中书省的文书,只待他们起草诏令便可封殿下幼子为王。然而病中难免笔迹缭乱,故而需得殿下抄录一番。”
“哦……封王……”太子思维一片混沌,全然不及细细思索女官的话语,只是囫囵地听见了“封王”二字,“好……”
一旁早已有宫婢在书桌旁磨好墨,服侍着太子起身,将狼毫塞入了太子手中:“殿下可要快些,一会儿便得转交中书省了。”
女官亦是催促了几句,太子一时也不及再细看青纸上的内容,拉过一旁的白纸便依样抄录了起来。
他浑然不知,当皇后真正使出杀手锏的时候,自己已经是这般神智不清、任人摆布了。
恍惚之间,太子见得那女官似乎抿着唇,轻轻地牵了牵嘴角。
……
十月,韦后称上不和,呼太子入朝。既至,后不见,置于别室,遣婢赐以酒枣,逼饮醉之。又使左右作书草,若祷神之文,有如太子素意,因醉而书之。令小婢以纸笔及书草使太子书之。太子醉迷不觉,遂依而写之。
——《十二国春秋·前宁卷》
……
早晨之时,风茗尚在梳妆,便听得了这样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在昭阳宫闲来无事的宫婢们之间传扬开来:太子觐见陛下后用过了御赐的酒食,醉后写下了大逆不道的反书,如今已被羁入宗正寺留待发落。
“怎么可能?”风茗一惊,兀自思索着,“近来太子行事谨慎,即便是遭到东宫属官多次劝诫,也不曾踏出东宫依例向含章殿请安,怎么今日偏偏掉以轻心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也明白向宫婢打听这样的问题必然不会有结果,便索性动身去寻找玉衡。
但走遍了昭阳宫,她也没有瞧见玉衡的身影,倒是在路过正殿时无意听得了几句明仪太妃与谢小姐的话语。
谢小姐的语气听来似乎很是忧心:“姨母,宫中有此剧变,可会……波及到我们?”
“不必害怕。”明仪太妃倒是一贯冷静,其实在风茗对她并不算很多的记忆里,她一直都是这槁木般的冷静,“朝中大多人,包括她的左膀右臂,都不愿废置太子,长秋宫敢如此作为,只怕是另有倚仗。譬如……你堂兄手下的那一支人马。既然是你的堂兄,你还担忧什么呢?”
“姨母教导得是。”
“即便真有什么意外,孤这昭阳宫,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
……
接下来的话语低得分辨不清,风茗也不敢多留。只是她隐隐觉得,谢小姐的担忧似乎并未因明仪太妃的这番话而散去,反倒是似乎更多了些……恐惧?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不再多做猜测,一时也只能回到了自己的暂居之处等待玉衡回来。
而这一等,便是到了接近晌午之时。
“玉衡?你怎么穿着……”听得有人推门而入,风茗循声望去,不免有些惊讶,“宫中女官的衣服?”
“一些琐事罢了,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玉衡笑了笑,随意地在床榻边坐下,将袖中藏着一张青纸递给了风茗,“不妨先看看。”
风茗见她自顾自地倚着床榻微微阖眼休憩,姿态散漫,将原本规整的女官襦裙也穿出了几分平日里玩世不恭的意味来,心知她一时也不会再说更多,便展平了纸张仔细地阅读起来。
只见那青纸上分明写着一番大逆不道之言:
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当入了之。中宫又宜速自了,不自了,吾当手了之。并与顾妃共要,刻期两发,勿疑犹豫,以致后患。茹毛饮血于三辰之下,皇天许当扫除患害,愿成,当以三牲祠北君。
“这便是太子的……反书?当真像是醉汉呓语的口吻。”风茗读罢纸上的文字,神色不禁有些凝重,“看来要遭殃的不仅仅是太子,还有他的生母顾昭仪。”
玉衡这才睁开眼来,潋滟的眸子里分明流转着嘲弄的笑意:“那位向来是奉行斩草除根之理的。”
风茗摇了摇头:“但我听闻太子应对长秋宫素来谨慎。”
“确实谨慎,他的幼子染病初时长秋宫便派人前去探视,含章殿那边也数次宣召,但他无一例外地推辞了。”玉衡的笑意有几分诡秘,“可到了昨日傍晚,一听闻含章殿病重,太子竟是不觉得突兀,此后更是上书请求今日面圣——你猜,这会是为什么呢?”
“总归不会是真的担心什么。”风茗轻笑一声,“我可猜不到,不过想必你所谓的监视昭阳宫动向……只是个幌子?”
“聪明。”玉衡依旧笑着,直起身来附耳低声道,“太子在东宫祭神,却并非是在求神保佑儿子的性命。”
风茗悚然一惊,低声惊呼:“巫蛊之术?这些日子你不在昭阳宫时,便是在调查这些?你在这其中究竟是……”
玉衡抬起手来,笑着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风茗心中一冷,立即明白了过来。长秋宫只怕是在探得这样的消息后将计就计,宣称帝后染疾,令太子误以为巫蛊当真有效,惊喜之下,自是降了戒心并且有意前来确认一番。
而玉衡如今做得这般打扮,谁又能说,她全然不曾参与今日清晨的收网呢?
风茗沉默了许久,不打算再与她继续这一个微妙的话题:“今早我路过正殿时,隐隐听闻谢小姐对这场变故颇为忧心。”
“她么……”玉衡亦是略做思忖,答道,“倘若谢徵那边没有变故,那么她的事情,或许很快便会水落石出了。”
“这是何意?”
第一百零四章 一斛珠第五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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