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月圆月缺,深夜的金墉城永远透着挥之不去额惨淡与阴郁。疯妇们似哭似笑的尖啸声远远近近地回荡在沉沉如铁的长夜之中,伴着断断续续飘忽如鬼的脚步声,便衬得这座前朝废宫愈加诡异森冷。
废宫之中的物品供应总是足一日缺两日,即便是对于废太子居住的永昌宫也未有例外。小黄门得了监视废太子的治书侍御史的首肯进入永昌宫大殿之时,正远远见得废太子挥了挥手,令随之迁入冷宫的侍妾趋步将一只襁褓抱了下去,而后才似有几分厌烦地掸了掸衣袖之上的灰尘,起身向着他走了过来。
“中宫殿下听闻小王爷久病未愈,心怀不忍,特命咱家携太医署所配良药前来诊治。”小黄门的话语仍旧是颇为恭敬,他一面端详着废太子阴晴不定的神色,一面说道。
废太子听罢暗自冷笑一声,语调亦是冷淡不已:“内侍不必如此客气,小儿因连日高热不退,方才已不治而亡。还烦请内侍将良药送还于太医署,并将此事知会长秋宫。”
“还请殿下节哀,殿下的话咱家自然会一字不落地带到。”小黄门不痛不痒地安慰了一句,眼珠子一转,又道,“不过除此以外,中宫殿下还吩咐咱家取了您近来修习的书籍交与她过目,另又赐下了些起居之物与膳食,以此敦促殿下改过自新。”
“近来修习的书目内侍自可向永昌宫的治书侍御史去取。至于长秋宫赐下之物……”他略微顿了顿,面上的悔恨之色不知真假,“罪人自以为无从赎罪,故不敢妄领。待来日求得长秋宫宽恕后方可受下。”
“中宫殿下岂会不明白殿下的顾虑?”小黄门对他的这一番说辞似乎也不甚意外,他清了清嗓子,语调依旧不变,“中宫殿下曾言殿下虽有悖德之举,终究在储君之位,不可轻慢。即便如今殿下在此思过,于例也不可薄待。”
僵持了片刻,废太子终于开口松了松口风:“既然长秋宫这样吩咐,那便是却之不恭了。”
“近来民间有好些闲言碎语,竟说屡有民间之人自金墉城宫墙之外投来水食,而殿下却是来者不拒。”小黄门微微笑着,似乎早已料到废太子这番推拒的因由,又道,“长秋宫自知此为无稽之谈,已严惩了传谣之人,只是还需殿下从今往后行事谨慎一些,莫要让心怀不轨之人有了可乘之机。”
“……自当如此。”废太子心下一冷,面色却还是如常。
其实废太子心中明了,近来确有感怀之人担忧他被下毒,故而避开耳目私下里从宫墙之外投来安全的水食,也正是因此,永昌宫大大小小许多人才得以在时常缺衣少食的废宫之中存活下来。
如今长秋宫既然发觉了此事,又送来衣食试探了一番,只怕眼前这小黄门带来的指令远不止于此。想到此处,废太子再次开口问道;“不知长秋宫还有何教诲?”
小黄门点了点头,又道:“确实,只不过此事倒不必劳烦殿下费心了。”他顿了顿,向着一旁的治书侍御史使了个眼色,说道:“永昌宫虽是宽敞,到底还是破旧了些,故而中宫殿下与陛下有意要将此处再做些许修缮,竣工之前,还需殿下在别宫之中委屈些时日。”
废太子的脸色不觉冷了冷,看向了一旁名为辅佐实为监视的治书御史:“那么,不知治书侍御史可知此事,又准备得如何了?”
治书侍御史闻言行礼答道:“此事不宜拖延,下官方才已将起居之物大致清点过,只待殿下吩咐下去一齐动身了。”
“既然两位已打点完毕,”废太子有几分阴郁地笑了笑,“那么何必再请示于一介罪臣呢?”
“礼不可废。”那二人相视一番,齐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言语之间的恭敬之意听来亦有几分讽刺。
“只是在此之前,还望二位应允,让小儿尽快入土为安。”废太子自觉长秋宫必是有意断开他与外界的联系,心中难免升腾起了几分不祥之感。
那小黄门自然满口应下:“小王爷毕竟出身尊贵,这是自然。”
见此情形,废太子也不好再多做拖延,只得随着这二人向着永昌宫的起居之处走去。
—
韦皇后为废太子重新选下的住所乃是位于金墉城另一角巷道尽头的别宫,此处的宫墙紧邻华林苑,再难有外人向废太子施以援手。待得永昌宫的一行废太子家眷大致安顿下来,天边的那轮下弦月也已沉沉西坠。月光更加晦暗起来,东方却还未有光亮。
废太子只是在别宫宫门之外驻足了片刻,便见得巷道另一头的出口处已有一列禁卫森严地把守起来,而那名小黄门正与为首之人低低地交谈着什么。
他正待细看之时,治书侍御史却是从他身侧不紧不慢地拱手作揖道:“殿下,别宫之内已安置妥当,若是无事,殿下还是早些休息吧。”
“……如此也好。”太子自然不敢对此人留下把柄,便也就听从劝说,走入了别宫的寝殿之中。
待得废太子的身影消失在别宫之内,那小黄门才趋步走了过来,对着那治书侍御史低声道:“中宫殿下嫌你我动作太慢,已派人前来敦促了。.”
“废太子疑心太重,只怕难以哄骗他服下剧毒的食物。”治书侍御史闻言摇了摇头,“内侍只怕还需另寻他法。”
“中宫殿下那边可说了,实在不行的话……”小黄门不再说下去,抬手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又道,“等他熟睡。”
治书侍御史微微颔首,同意了他的提议。
二人的脚步踏过洒满惨白月光的石阶路,唯有空中几点昏暗的星子默默注视着这座沉闷肃杀的别宫。
—
待得别宫之中的诸般响动都平静下来,那二人方才携着毒酒,潜入了废太子的下榻之处。自远处静观,废太子盖着衾被仰卧在床榻之上似已沉沉地睡去。二人相视一眼,蹑手蹑脚地走了上去。
这毒酒并非寻常的致命毒药,而是由太医令以巴豆与杏仁碾成粉末混入酒水之中调制而成。这两味药材均有开通闭塞之效,混合后便会使服下的人剧烈腹泻而死。因死状与突发痢疾极为相似,两人自然也毫不顾忌强行灌下毒酒后会在尸体上留下什么把柄。
岂知他两人还不急锢住废太子的口鼻将鸩酒灌下,废太子便猛地一睁眼暴起,将手中藏于衾被之中的石制药杵抡向身侧之人的头颅,在击倒了那名毫无防备的小黄门之后夺路而逃。治书侍御史再看向那倒地之人时,只见他早已头破血流,殷红色的血液混合着白花花的脑浆喷了一地。
然而别宫向外的巷道已被长秋宫的亲卫封锁,治书侍御史料定废太子慌不择路之下,只会想别宫深处躲藏,便急急纠集了一干长秋宫亲卫包围住了这处别宫,又抽调了数人点燃了火把开始搜寻别宫各处。
这座别宫并不算大,然而这些人遍寻过各处大殿的每一个角落,也不曾寻见太子的踪迹。正在惊疑之间,治书侍御史脑海之中忽地灵光一闪,急令长秋宫亲卫们包围住了别宫之中的两处处圊溷便所,而后端着毒酒领着三四名亲卫一一搜过,终于在第二处便所气味熏天的茅草之中寻见了闭气躲藏于其中的废太子。
那些亲卫不待治书侍御史吩咐什么,便齐齐上前牢牢地按住了废太子。
“你们这是蓄意……”
废太子愤怒的话语只说到一半,便被治书侍御史寻见了机会,将那满满一盏毒酒强迫着灌了下去。
“砰”!
“咳咳……咳……”
治书御史将那琉璃盏猛地摔向了便所之外,与琉璃盏碎裂之声同时响起的,是废太子痛苦委顿在地,挣扎咳嗽着的声音。
治书侍御史冷眼看着废太子逐渐脱力,而失禁的秽物带着令人难忍的气味正从他的衣物之中洇出,便一手捂着口鼻,另一手对着那几名亲卫一挥:“走,将这里锁上。”
“是。”
亲卫们显然也是对这里的恶臭忍无可忍,立即便松开了废太子,随着治书侍御史退至便所之外,又将门重重地关上反锁起来。
废太子徒劳地挣扎着将手伸入口中抠向咽喉催吐,然而即便指尖已几近触到了 喉中气管与食道的分支,所能吐出来的毒酒也仍旧是寥寥无几。
治书侍御史与一干亲卫聚在便所之外,听着里面挣扎呕吐与指甲扒门的动静愈演愈烈,又从几乎便要破门而出的刺耳巨响逐渐衰弱下去,最后终于湮没无息。
虽是如此,他们仍旧是又等了许久,这才在治书侍御史的命令之下一面将便所之门重新打开,一面着人向长秋宫报信。
治书侍御史远远地避了开来,看着那几名亲卫似是在扑面的恶臭之中一哄退开,看着废太子沾满秽物、目眦欲裂的尸体随着门的打开骤然失去倚靠向着便所外倒了下来。
而此刻东方的天际,正有一抹晨曦抽丝般地闪现。
—
兴平八年十一月,数有谣谓殿中人欲废韦后,迎太子。韦后闻之忧怖,乃使太医令合巴豆杏子酒。丁亥日夜,矫诏使黄门孙氏斋至金墉城永昌宫以害太子。
初,太子恐见鸩,绝不用宫中食,然宫中犹于墙壁上过食与太子。韦后疑之,遂以矫诏。
孙氏以告治书侍御史刘振,振诈称帝命,徙太子于小坊中。时太子假寐于榻,二者逼太子以药,太子不肯服,暴起以药杵椎杀孙氏,因又如厕。振乃觅而药杀之,时年二十三。
——《故都轶事·金墉城》
第一百二十二章 御街行第六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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