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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然记 第91节

    鬼使神差地,春谨然就问出了口:“杀害杭姑娘的凶手,有头绪了吗?”
    满耳尽是宾客的欢声笑语。
    衬得春谨然这问题更加的不合时宜。
    杭明哲却没恼,不仅没恼,嘴角还勾起一抹暧昧的笑。
    良久。
    没说有,也没说没有,他只道:“最近好像,不常梦见月瑶了。”
    第97章 云中杭家(五)
    “谨然贤弟,祈楼主可举半天杯了,怎么,你还真打算不给人面子啊?”生怕气氛不够热闹的青风不光言语挑拨,到后面干脆用筷子敲起了杯沿。
    各桌宾客早散了,只剩下他们这些精力旺盛的小字辈,不顾各家长辈临走时的不满眼神,嘻嘻哈哈凑到一起。
    春谨然在清脆的敲击声中回过神,正对上祈万贯哭丧的脸,连忙举杯与其相碰:“对不住对不住,走神了,我自罚一杯!”
    祈万贯不信,依然委屈得难以释怀:“一桌子兄弟,说走神就走神,骗鬼呢。”
    “哎,这个事儿我得帮春大哥说话了。人家和咱们不一样,人家是谁啊,神断春大侠,走到哪儿都能发现谜案,碰见谁都瞅着可疑,人家那脑袋能闲下来吗,真闲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春谨然黑线,他只在一个小王八蛋那里有“大侠”这么高的赞誉:“是不是又想戏水了,裘少主?”
    被勾起痛苦回忆的少年狠狠瞪了他一眼,嘴巴却乖乖闭上了。
    一桌人哈哈大笑。
    世间最妙的莫过于有人能够与你一同分享回忆,且是很多人,且这些很多的人还恰好坐到了一起。
    春谨然自然也是开心的,但笑过之后,仍不可避免地又走了神。
    【最近好像,不常梦见月瑶了。】
    从问完杭明哲开始,他满脑袋就只剩下这一句话。裘洋的揶揄其实歪打正着——他还真的在想案子,他也还真的打心底认为杭明哲,实在可疑。
    最后时刻与夏侯赋在一起的,是他。
    雾栖大泽的领路人,是他。
    再往前,连引起西南之行的景万川,也是杭匪带来的。
    一个几年都不在江湖上露一面的边缘人,一个从未听说他与杭家有任何瓜葛的游侠,忽然被奉为上宾,春谨然只能想到一个原因——他做了什么值得杭家给他上宾席位的事情。
    提供赤玉线索吗?
    别说一趟西南之行下来连赤玉的鬼影子都没见到,单说死了一个夏侯赋,就足以让牵头这件事的杭家惹上麻烦了。只是夏侯正南猝死,才让这事不了了之。所以如果景万川真的只是提供了赤玉线索,那杭家不反过来埋怨他已经仁至义尽,怎可能还奉为上宾?
    除非,整个西南之行,就是一个局。
    而景万川,就是杭家找来出面,引人入局的幌子。
    根本没有什么赤玉线索,那张所谓的山川地形图,根本就是满布陷阱的死亡图。不止一个山洞,春谨然相信,那张图上肯定还有很多适合杀人的地方,只是最终,机缘巧合,落到了那里。
    夏侯赋的死并非偶然。
    从启程的那一刻便注定了,这支傻乎乎的寻宝队伍归来时,必须要少掉一个人。
    其实是有疑点的,这个局并非天衣无缝,可潜意识里,春谨然不愿意相信这满桌的生死之交里,会存在那么一个人,于嬉笑怒骂里蛰伏着,算计着,冷冷等待着杀人的时机到来。
    “谨然兄,怎么又发呆了。”杭明哲不知何时与白浪换了位置,来到春谨然身边,眼带笑意地看着他。
    春谨然笑不出来,只能淡淡叹息:“我这人就是这个毛病,一旦有什么事想不通,就必须一直想,放都放不下。”
    杭明哲歪头,有些不解:“何必呢,多辛苦。”
    春谨然定定看着他,意味深长:“你呢,不辛苦吗?”
    杭明哲笑了,不同于往日的浮夸,淡淡的,反而更显真心:“继承家业有大哥,传宗接代有四弟,我夹在中间,正好不上不下落个逍遥,怎会辛苦?”
    春谨然似真似假地叹息:“若只图逍遥,那真是太可惜了。我听明俊说,小时候三个兄弟里,你最聪明,最得杭老爷子喜欢。”
    杭明哲抓抓头:“谨然兄没听过这样一句话么,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春谨然道:“听过,但我觉得对你三少爷,这话不适用。”
    “那就换个说法吧,”杭明哲一改往日三句话就跑偏的没正经,静静想了想,道,“比如说,春兄你天赋异禀,生来就会砍瓜切菜,煎炒烹炸,可你偏偏就只爱破案,那长大以后,你是想做个冠绝天下的厨子,还是不入流的神断?”
    春谨然囧:“不入流就不能叫神断了吧……”
    杭明哲白他:“我就打个比方,意思到了就行!”
    “好吧。”春谨然不再找茬,认真思索了一下,给了个坚定的答案,“神断。”
    “哪怕你的厨艺与断案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地底下我就认了,谁让自己喜欢呢。”
    杭明哲咧开嘴,摊手。
    春谨然愣住,继而,懂了。
    没有人规定老天爷给了你才华,你就必须吟诗作赋,可能你就喜欢开荒种地,风花雪月还不如一粒稻谷带给你的快乐多;反过来也一样,继承家业的未必是最聪颖过人的,但一定是最有责任感的。能做,和愿意做,是两码事。
    “臭小子,你就是命好。”最终,春谨然只能酸溜溜地来这么一句。
    上有负责任的大哥,下有靠谱的四弟,所以杭三少再有资质,也可以随着心情不去努力成为青年才俊,一辈子扶不上墙便是他的幸福。
    “怎么,眼红啊。”杭明哲得意挑眉。
    春谨然坦然承认:“嗯。”
    不只眼红,还有感慨。一个宁可被父亲骂也不愿意动动脑子使使劲让自己优秀一点的家伙,却倾心倾力布了这么一个局。每一步都算计到了,每一环都扣上了,细致精准,严丝合缝。
    “月瑶一定是个非常可爱的姑娘。”春谨然忽然呢喃。他的声音很小,欢腾热闹里,只有杭明哲听得到。
    后者落寞一笑:“你若见过她,说不定就没裴宵衣什么事儿了。”
    春谨然怔住,本来应是尴尬的,可对方那种“我妹天底下最好”的自豪气焰,让这种尴尬被逗趣所取代。但莞尔之余,不免又有一丝伤感。
    春谨然举起杯,轻声道:“敬月瑶。”
    杭明哲愣了下,半晌才反应过来,哑着声音与春谨然碰杯:“敬小妹。”
    两盏酒洒到地面上的时候,春谨然看见了杭明哲眼里的水光。
    是夜,春谨然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后面他索性起身下床,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可踱了两刻钟,仍觉得心里烦乱,最终心一横,撩开窗子,一窜而……
    “嗷!”
    深更半夜不睡觉瞪俩眼睛站在别人窗外完全是丧心病狂好吗!!!
    更丧心病狂的是人家还能慢悠悠地轻声问:“怎么还不睡呢。”
    春谨然想掐死他的心都有:“这话该我问你吧!”
    裴宵衣很认真地回答:“你一直在床上蠕动,吵得我睡不着。”
    春谨然觉得有时间必须要教教大裴各种辞藻的正确用法。
    “我不动了,你快点回屋睡吧。”春谨然企图打发走对方。
    裴宵衣一针见血:“你是不动了,直接准备出门了。”
    春谨然黑线,他就知道这家伙是故意的!晚上他和杭明哲说那些有的没的时,这家伙看似没注意,其实耳朵竖得比谁都高。
    不过事到如今,春谨然也不打算瞒他了:“你先进来。”
    裴宵衣翻身进屋,转头就关紧了窗,显然是知道春谨然要讲什么的。
    春谨然也就开门见山:“我怀疑夏侯赋的死和杭家有关,确切地说,整个西南之行都是杭家布的局,就为了杀掉夏侯赋。”
    裴宵衣皱眉,他虽从春谨然来到杭家后的奇怪态度里感觉到有不妥,甚至料到他晚上会不安分,可这背后的原因,却是他怎么都没想到的,一时也有点不好接受:“动机呢?杀人总要有动机。”
    春谨然缓缓道:“杭月瑶。”
    裴宵衣怔住。那是他与春谨然相识的契机,但说句不中听的,他是真的快把这个不幸的姑娘忘了。不光是因为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年多,更是因为杭家本身也没有在江湖上大张旗鼓地抓凶手,以至于杭月瑶被害这件事在裴宵衣的记忆中,存在感一直有些淡。
    “所以是夏侯赋杀了她?”如果这就是杭家杀人的动机,那裴宵衣只能如此想。
    “应该是吧,”事实上春谨然对此也模棱两可,只能按照人之常情去推断,“如若不然,杭家也不会费尽心思布这么大一个局。”
    “那可未必,”裴宵衣冷笑,“夏侯赋死了,夏侯正南也就活到了头,夏侯山庄覆灭带来的好处,可远远比报一个仇丰厚得多。”
    理是这个理,纵观百年江湖,多少人在权势利益面前,弃亲情伦常于不顾。可不知为何,春谨然就是觉得杭家人不会如此,起码杭明哲不会,春谨然相信即便给他一座金山,一把龙椅,他仍会选择血债血偿。夏侯山庄覆灭可能是早就算计好的,也可能是意外收获,但出发点,一定是给小妹报仇。
    只是,杭月瑶真的是夏侯赋杀的吗?那样惨烈的一剑割喉,那个外强中干的风流少爷真的下得去手吗?
    “别想了,”裴宵衣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头,“也别去查。”
    春谨然囧,他在大裴这里还真没啥秘密了,索性直抒胸臆:“我想查,不搞清楚真相我睡不着觉。”
    “搞清楚了又能如何,”若不是有过承诺,裴宵衣真想抽醒他,“夏侯家都没人了,你还公道给鬼?再说,如果夏侯赋真是凶手,那他就是死有余辜,你就是讨了公道送进地府,也得让阎王爷拦下来。”
    春谨然黑线,头一次在口舌之争中败下阵来,这叫一个气结,刚想抬脚踹,就听见门缝幽幽传进来一个声音——
    “阎王爷……正义感这么强?”
    春谨然和裴宵衣面面相觑,电光石火间,后者就窜到门口,与此同时握紧了九节鞭,大有门一开来者便灰飞烟灭的架势。
    春谨然赶紧跟着过去,用身子挤开裴少侠,一边翻白眼一边开门:“祈楼主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
    裴宵衣一脸迷茫,他应该对祈万贯的声音敏感吗?
    啧,光是想想,就浑身不自在。
    那边,祈楼主已经进门。
    “祈兄深夜前来,所为何事?”跟自家弟兄就不绕弯了,春谨然问得直截了当。
    不料祈万贯小心翼翼地关好门,又查看了一下窗,折腾半天,才犹犹豫豫道:“有个事儿,我自己琢磨一晚上了,也没琢磨出来什么名堂,想来想去,只能来找你。”
    春谨然心里一沉,这事肯定不太妙,且还十分紧要,否则祈万贯不会苦恼成这样,甚至都顾不上调侃他和裴宵衣深夜共处一室的微妙情况。
    没等春谨然说“洗耳恭听”,早已等不及的祈万贯已经先一步从怀里掏出了那个让他愁了一晚上的东西:“散席回房的路上,我忽然内急,没头没脑找茅房的时候,捡到了这个。”
    “罪魁祸首”被放到了春谨然的掌心。
    一片枯叶。
    好端端的夏日不会落叶,可也保不齐有顽皮的孩子随手摘下几片,后又弃而枯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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