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梦龙心里也暗叫不妙。
唐代藩镇割据,各节度使杀文人如杀鸡,这段悲惨的历史已经成了文人的噩梦,宋太祖用一杯酒拉开了崇文黜武的序幕,文官集团开始一家独大,对武人势力展开近乎歇斯底里的打压,不管哪支军队,只要稍稍有一点可能成为藩镇的苗头,马上就会招来疯狂的打压,不将其拆个七零八落不算完————赫赫有名的北宋名将狄青,就是让文臣连逼带吓,活活给吓死的。明朝更是将这一套发扬光大,宋朝武人地位低是低一点,但待遇还是不错的,武将也有较大的权力,可以决定作战部署,明代则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武将地位低下不说,连临敌的决策权、粮草供应什么的通通都掌握在文官手里了,一群连兵书都没有翻过的文官说怎么打他们就得怎么打,打赢了是他们指挥有方,打输了是武将懦弱无能,反正不管怎么样,文官都只有功劳,不会有过错。不听话?那你就等着挨收拾吧,没有这帮文官点头,你的军队连饭都吃不上————武将手里是没有多少粮草的,出征的时候粮草由沿途的州县供应,走到哪里吃到哪里,能不能吃饱全看地方官吏的心情,一通组合拳下来,把武将收拾得一点脾气都没有了。他和卢象升反其道而行,大力开垦荒地,积储粮草,试图自力更生,这可戳到了文臣集团的菊花啊:你们都能自力更生了,我们还怎么捏住你们的命根子啊?你们想怎么样?是不是想造反!?
孙老头跑到大名府来,该不会是想兴师问罪的吧?
他越想越觉得不妙,上前一步拱手说:“阁老,卢大人这些反常的举措都是出自下官的建议,跟他本人没有关系的!”
孙承宗眼神怪怪的看了这小子一眼:“是你建议他这样做的?”
杨梦龙说:“是的!大力垦荒,兴修水利,以卫所军田的产出供养战兵,都是跟我学的!那个……练兵的方法也是跟我学的,跟他真的没有多少关系,如果有什么过错,你找我好了!”
卢象升低喝:“杨指挥使,是本官要效仿你舞阳卫的,一人做事一人当,还轮不到你来给本官顶缸!”
杨梦龙说:“不是顶缸,事实就是这样的!”
卢象升说:“你!”
孙承宗摆摆手,说:“你们别争了,先带我到军营和粮仓去看看吧。”
杨梦龙拼命冲卢象升使眼色,眼角嘴角都在动个不停,活像一台人形电报机。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用脑电波给卢象升发电报,让他拒绝孙承宗的要求。天雄军现在算是兵甲精利,存粮极多,对于军队来说当然是好事,但是对于文臣来说可不见得是好事,好心的可能会替天雄军能自己养活自己感到高兴,心眼坏一点的在给皇帝的奏章中加一句“……王霸之资”,你就等着挨整吧!就算要带这个老头去看,也得把仓库里的粮草搬掉大半,让士兵们换上一点破烂的装备再带他去,让领导放心,让国家放心。
卢象升略一犹豫,咬咬牙,对着门口作了个“请”的手势:“阁老,请!”
孙承宗微一点头,大步走了出去。
杨梦龙扯住卢象升,低声说:“你傻啊?你囤积了这么多兵甲粮草,本身就是一件犯忌的事情,还带他去看?不怕被他扣一顶大帽子啊?”
卢象升说:“阁老对我有知遇之恩,为人更是光明磊落,绝不会这样做的!”
杨梦龙跳着脚说:“他是不会,但你能担保他身边的人不会吗?随便哪个向上面打个小报告都够你吃不了兜着走了!”
卢象升说:“我身正不怕影子斜!”说完大步跟了上去。
杨梦龙又追了上去,第二次扯住他,声音压得更低:“你是身正不怕影子邪,但是有些王八蛋的心生来就是邪的,这种王八蛋天生就见不得别人好,你能不能长个心眼!”他加重了语气:“如果势头不妙,你就推说那些兵甲粮草有大半是找我借的,记住了!”
卢象升面色微变:“你一个卫指挥使能借出这么多粮草兵甲,不是更犯忌么?如果传出去,只怕你连命都保不住!”
杨梦龙说:“反正你往我身上推就对了!”
孙承宗的声音传了过来:“你们两个在后面嘀咕些什么呢?老夫又不是大老虎,用得着如此慌张么。”
卢象升随口应了一声,加快脚步跟了上去。杨梦龙咕哝:“你当然不是老虎,可是你所代表的那个团体却是比老虎还要可怕得多,老虎吃人还吐掉骨头,你们那个团体别说骨头,连毛都不吐!”也跟了上去。
一行人来到天雄军军营。天雄军大营栅栏高耸连绵,鹿砦厚实,壕沟挖得又深又宽,诸般布置一丝不苟,如同汤池铁堡,想啃下这么一座大营,可是一件很头疼的事情。大营旁边是一座戒备更加森严的营寨,五步一哨十步一岗,所有栅栏都糊着厚厚的泥土以防火,为了防盗,天雄军甚至将数百步内的草全部铲掉,种上了萝卜,为军营提供新鲜蔬菜之余也防止小偷强盗利用植被掩护偷偷接近,潜入营内。孙承宗指向那座营寨,问:“这座营寨为何戒备如此森严?”
卢象升说:“这是粮库,几十万石军粮都存放在这里,关系重大,下官不得不加强戒备,万一军粮出了什么差错,近万天雄军和数万军户就只有饿死的份了。”
孙承宗颇为惊讶:“你在里面放了这么多粮草?走,进去看看!”
卢象升自然遵命,让守军把门打开,带着孙承宗和杨梦龙走进粮库里。
粮库里,一条条鼓得几乎要胀裂开来的麻袋堆积如山,随便打开一袋,里面都是还散着淡淡清香的小麦,粒粒饱满。卢象升解释:“这是新收上来的小麦,都是军田所出。”
孙承宗拿起一把小麦,用鼻子嗅了嗅,说:“果然是新鲜的小麦,粒粒饱满,看来今年天雄军军田的小麦真的丰收了啊。你留了多少存粮?”
卢象升说:“三十万石。”
孙承宗带来的几个随从倒抽了一口凉气。
孙承宗也不说话,走出堆满小麦的仓库,指向另一座仓库问:“那里面放的是什么?”
卢象升说:“土豆面。”
孙承宗笑着说:“土豆面?有意思,去看看。”
卢象升又让人打开土豆面的库房大门,果然,里面一袋袋的全是土豆淀粉,数量甚至比小麦还多,都是刚入库不久的。卢象升亲自打开一袋向孙承宗介绍土豆面的加工,当得知这玩意儿的亩产量达到十几石,而且还有很大提高空间的时候,孙承宗着实大吃一惊。
“它可以加工成馒头,面包,面条,还可以酿酒制糖,是非常理想的食物。”卢象升这样介绍。
孙承宗神情有些激动:“好东西啊!产量高,味道也好,上哪找这么好的东西!回头老夫一定要上奏朝廷,大力鼓励老百姓种植此物,有了它,老百姓的日子就好过一点了!”
卢象升说:“阁老有所不知,土豆的产量还远不止于此,那些军户是头一回种,多有不当之处,产量受了影响,不然还可以收获更多的。像舞阳卫,一亩可产土豆二十五、六石!”
孙承宗有些吃惊的望向杨梦龙:“当真?”
杨梦龙耸耸肩,说:“我在秋收之前就跑去塞外了,不大清楚,不过也差不多吧?去年我们种的土豆亩产量就达到二十石了。”
孙承宗问:“那你种了多少土豆?”
杨梦龙说:“舞阳千户所种了四万亩,泌阳那边又种了四万亩,不过泌阳那边的军田肥料没舞阳这边的足,产量受了影响,肯定达不到舞阳千户所的水准了。”
孙承宗默算一下:“尽管如此,八万亩军田还是让你收获了近两百万石土豆!”
杨梦龙说:“大概是这个数吧,一百六十万石以上肯定是有的。”
孙承宗有感而发:“要是每个卫所都能像舞阳卫那样,朝廷就轻松多了!”
天雄军有几十万石存粮,这么多存粮当然不可能全放在一个仓库,这只是其中一个比较大的仓库而已,在广平、顺德两府,还有好几个粮仓,九月过后,天雄军正式完成训练,是要分兵驻守这两个府一些战略要地的,到时候这些粮仓里的存粮就派上用场了。尽管如此,八万石小麦和十五万石土豆面的庞大仓储还是让孙承宗这一行人惊叹不已。
接着,这老头又参观了马料仓库。
提起马料仓库,大家可能首先想到的就是草料场,其实这是错误的。普通的马天天吃草料倒无所谓,但是战马————尤其是河套马,则必须吃精料才能长膘,如果天天让它们吃干草,还不如杀了它们好了。现在马料库里就存放了两万石大麦,工人正忙着将从军田里割回来的苜蓿晒个半干,然后切碎装入青贮窖内储藏,半干的苜蓿会在密闭缺氧的环境下发酵,成为青贮料,这是一种从南北朝起就开始沿用的储存技术,这样保存下来的青贮料营养价值远高于干草。除了苜蓿之外,工人还将红薯也切碎发酵储存,这招是跟杨梦龙学的,他实验的结果证明用发酵过的红薯喂马更容易长膘,这么有用的技术,卢象升没理由不学。
除了草料、大麦以及红薯之外,马料库里还有两千多石黑豆,战马同样很喜欢吃这种豆子,当然,就这样拿来喂马似乎有点浪费,应该先榨油,然后将豆渣做成豆饼再加入马料里,效果更好。
“这么多马料,足够养活两三千匹战马了。”孙承宗指着那一袋袋黑豆说。
卢象升说:“禀阁老,下官现在只有一千两百匹战马。”
孙承宗眉头略皱:“只有一千两百匹战马?我记得你多次上奏朝廷请求拨款购买两千匹战马,怎么还差这么多?”
卢象升苦笑:“几次上奏,兵部都以没有钱为理由给拒绝了,这一千二百匹战马,足有一半是下官在定兴缴获的,剩下这一半是下官通过马贩高价买来的。”
孙承宗叹了一口气。现在明朝手里的养马场因为草场退化、管理不善等原因,产出的马匹越来越少,越来越差了,相对应的,明军的骑兵规模急剧缩减,骑马都快要变成武将和家丁才有的福利了,想要获得大批战马,只能从蒙古人那里买。就算每匹战马只卖三十两银子,两千匹,那也是六万两银子了,朝廷的财政赤字已经红得不能再红了,当然拿不出这么多钱来。他沉吟着说:“这个……老夫再帮你争取一下,想办法给你凑够两千匹战马。”
卢象升大喜过望:“多谢阁老!”
孙承宗摆摆手,说:“不用谢,这是你应得的。好了,仓库看得差不多了,带老夫去看看你的军营吧。”
二十八 突击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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