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河渡口。
其实现在也谈不上什么渡口了,辽河早已封冻,厚厚的坚冰覆盖了河面,千里辽河,到处都可以行车走人。不过出于习惯,明军辎重还是在渡口过去,因为这里有营房有仓库,可资利用。眼下辽河渡口一片繁忙,无数民夫人拉马拽,将一车车辎重从冰面上运过去。冰面实在太滑了,不断有人摔倒,骡马踩上尖锐的冰棱,被扎伤马掌,发出痛苦的号叫,民夫只能用刀子结束牲口的生命,同时也捞一顿肉汤喝喝。渡口处各种物资堆叠如山,小吏们满头大汗,一刻不停的忙着统计、调拨,一个个都是满头大汗。
卢象升蹙着眉头看着这一切,不时抬头望向前方,露出几分忧色。
从锦州一直到盘锦,一直没有遇到清军有力的抵抗,明军可谓势如破竹,全军将士大为振奋,认为击灭建奴,指日可待。然而卢象升可不是这样看的,他多将跟建奴交手,知道这个对手有多危险,明军只是在大凌河筑城便引来后金倾举国之兵攻伐,如今明军都打到他们的心腹地带辽河平原来了,清军不可能一点反应都没有,在清军节节败退的背后,一定隐藏着可怕的阴谋!
唉,高起潜再怎么说也是领过兵打过仗的,怎么就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好吧,就算那个死太监看不出来,祖大成、吴襄都是宿将,大半辈子都在跟后金打交道,难道他们都看不出来?这到底是怎么了!
“那些大炮怎么还没有送过来?”他有些不满的问。
副将王若宾说:“催过了,说明天就送到。”
卢象升说:“让他们加快速度!没有大炮还打什么仗!”
王若宾说:“那末将再去催一催……咦?”他忽然看到冰面上的冰粒正在微微跳动,顿时警惕起来,说:“侯爷,有情况!”
卢象升已经拿出了双筒望远镜观察四周,容色如铁:“在我们后面!”
在辽河东岸,雪尘翻滚如墙,隆隆轰响如同滚雷,迅速逼近。望远镜里分明可以看到,一面面大旗就在雪尘中飘舞,上万骑兵洪水似的漫野而来!更远的地方,一道道烟柱冲腾而起,还夹杂着此起彼伏的爆炸声,显然这是辎重弹药被纵火焚烧时的产物。明军不禁骇然失色,愣了半晌,发出一声狂叫:“建奴来了————”
轰的一下,辽河两岸都乱了套,大家看着漫野而来的清军铁骑,肝胆俱裂。该死的,清军不是已经被吓破了胆,正一个劲的往沈阳方向逃窜么,怎么绕到他们后面来了!那些民夫可不会去想太多,他们吓得脸色青白,大叫:“快跑啊!”扔下手里的东西哭喊着撒腿就跑,至于该往哪里跑?不知道,不跑就没命了!
卢象升心直往下沉。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清军一畏退避,根本就不是害怕,而是故意拉长明军的补给线,然后以强大的骑兵集团绕到明军后方,切断明军的粮道!这招实在是太毒了,现在明军深入辽河平原腹地,距离锦州足有两百里之遥,一马平川,无险可依,一旦遭到强大的骑兵集团的迂回侧击,以步兵为主的明军马上就会陷入战不能战,也无路可退的绝境!更可怕的是现在是隆冬季节,辽河平原被厚厚的冰雪覆盖,就算想挖点草根吃都不容易,一旦粮道被截断,清军都不用打了,只要堵住明军撤回锦州的路线,明军很快就会在饥寒交迫中崩溃,最后不是被辽河平原的漫天风雪吞噬,就是被滚滚而来的满洲铁骑彻底淹没!
皇太极,你好毒的心计!
看到清军骑兵从明军后方雪崩似的压过来的时候,卢象升就知道这场战役的胜负已经没有失去悬念了,唯一的悬念,就是明军最终能有几个人活下来!更让他担心的是,清军如此庞大的骑兵集团竟然可以轻易避过明军主力,瞒住明军的哨骑,奔袭百里直插明军后方,一动手就截断了明军的生命线,没有详细的情报是绝对做不到的,肯定有内鬼!他惊怒欲狂,只想知道到底是谁如此丧心病狂,到底是怎样的私利可以诱使他或者他们亲手葬送十万大军和几十万民夫,甚至整个帝国!
“侯爷,怎么办?”王若宾望着越来越近的清军骑兵,连声大声。现在辽河两岸都乱了套,数以万计的民夫奔走若狂,而负责保护渡口的天雄军只有一千多人,哪里挡得住上万骑兵的冲击!
卢象升回过神来,厉喝:“结成方阵,迎战!”危急关头,他也顾不得什么儒将风度了,扬起马鞭照着那些六神无主的杂牌军将领身上抽去,厉喝:“慌什么慌?不就是上万赶着去投胎的建奴吗?有什么好怕的!马上将你们的部队拉过来,弓弩手在前,长矛手在后,在东岸结阵,挡住他们!你,你,你,还有你!各带几十名家丁去维秩序!敢乱跑乱叫的,立斩!别愣着了,赶紧行动,否则我们都得死!”
他下手可不轻,一鞭子下去就是一道血痕,抽得那些将领呲牙咧嘴,但是也把他们给抽醒了,轰然应诺,火速行动起来。事情是明摆着的,必须稳住阵脚并且挡住建奴,否则他们几万人都得死在这里!在他们的咆哮之下,已经乱作一团的明军乱糟糟的集结起来,结成方阵,负责维持秩序的军官更是毫不客气,看到乱跑乱叫的一个一刀砍过去,连砍上百人,民夫们不寒而栗,在死亡的威胁之下终于安静了下来,恐惧的看着清军骑兵漫野而来。
狼烟点起,一道黑压压的烟柱冲天而起,一小队骑兵带上卢象升的亲笔信骑上战马飞驰而出,前去向高起潜求援,这是挽救这几万条人命,挽救大军的唯一希望了!
清军骑兵飓风般席卷平原,他们越来越近了,不用望远镜也能清楚的看到成千上万明军士兵和民夫正撒开两条腿往明军军阵飞奔,想逃出生天,但是没用,翻飞的铁蹄将他们一片片的踏翻,辗成肉酱。这一幕让很多明军士兵两股战战,几乎要尿裤子了,更多的人则握紧了拳头,可恶的建奴,这是要将他们所有人斩尽杀绝啊!
卢象升回过头来,看着明军将士,大声说:“都看到了吧?逃跑就是这个下场!这是在辽河平原,就算你们都长了飞毛腿,也跑不过建奴的战马!想要活下去,只能死战到底!”
明军将士齐声大吼:“死战!死战!死战!”
卢象升喝:“第一排弩兵出列,标出射界!”
这几年天雄军和河洛新军都转向火器化,不玩弩了,但是明军反倒扔掉了火器,捡起了强弩,砸钱向河洛新军大量订购,原因无他,破阵弩比他们手里的垃圾强太多了!卢象升一声令下,一排弩兵出列,端着破阵弩水平的指向前方,扣动机括,噔噔噔噔噔一阵颤响,数百支弩箭流星雨般暴射而出,在一百五十米开外钉成一排,朱红色的箭杆插在雪地上,格外的显眼。
一千两百名天雄军士兵火枪上肩,子弹早已装好,就等着扣动板机了,等待着命令。两百名枪骑兵集结在卢象升周围,马槊平端,槊杆上长长的红色小旗猎猎飞舞。百对漫野而来的满洲铁骑,这些百战余生的精锐显得格外的冷酷和镇定,这份镇定响了明军,看着他们那火焰般在雪地上狂飞乱舞的披风,明军将士和民夫的心都定了一些,不像刚才那么恐慌了。
王若宾眼看着最后一批明军逃兵和民夫被铁骑吞噬,既愤怒又诧异:“建奴为何不俘虏这些民夫和逃兵,或者驱赶他们冲击我军军阵?这不像建奴的风格啊!”
卢象升面色铁青,咬牙说:“因为他们的目标是我!”
这一次他猜对了,这支清军铁骑的目标正是他。皇太极很清楚卢象升在明军中的威望,不管崇祯怎么排斥,高起潜怎么打压,他始终是大明的战神,一旦形势危殆,上至崇祯下至千千万万明军将士,都会在第一时间想起他,而一旦卢象升接过了指挥大权,对清军来说就是一场噩梦。天雄军那打不死打不烂的韧劲和黏上了就不松口,不把对手撕咬得血流成河绝不罢休的凶狠皇太极已经领教得太多了,所以他给这支骑兵的任务就是斩首,不惜一切代价,哪怕全部撞死在明军方阵面前,也要把卢象升干掉!
滚滚铁蹄将大片大片被踏得不成人样的尸体抛在了后面,漫向由弩箭标出来的死线。马背上的女真骑士都穿着父辈穿过的盔甲,背上插着认旗,嘴里咬着一支箭,手上扣着一支,已经搭上了弦,完全无视严阵以待的明军方阵,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嗥叫声,用马刺猛踢马腹,径直照着明军方阵撞了过来!他们好像已经没有明天了,放弃了一切希望,不顾一切的要撞碎明军方阵,哪怕撞得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嗵嗵嗵嗵!
天雄军四门雷击炮开火了,炮弹带着刺眼的尖啸声准确地落入翻滚的洪流中,溅起大片血花,每一发炮弹砸下去,都有数骑甚至十数骑被毫不留情地掀翻,战马发出惊骇的嘶鸣,但它们被庞大的动能裹着,身不由己,只能亡命的往前冲,将那一排弩箭踏在了脚下!
王若宾大喝:“开火!”
天雄军士兵端平线膛燧发枪,举枪齐射,砰砰砰砰————密集的枪声炸雷似的响起,震耳欲聋,清军骑兵的锋线猛然喷起一大团血雾,前面几排骑兵人和马都是浑身喷血,悲嘶着,惨叫着滚作一团。线膛燧发枪的威力,远远超过了这些野蛮人最夸张的想象!完全没有反应的时间,第二排火枪手上前一步,举枪齐射,专打马,不打人,反正马倒了人也跟着倒,然后被踩成肉泥,何必浪费子弹?
这一次倒下的清军骑兵更多了。三个排枪过去,清军锋线上的骑兵几乎被一扫而空,进攻的箭头被毫不留情地铲平。在天雄军装弹的间隙,一千六百名明军弩兵上前举弩齐射,弩箭呼啸间,不少清军骑兵身上插满弩箭,气球似的向后飞了出去,沥下一阵血雨。强弩和火枪的杀伤效果都非常惊人,明军很满意地看着建奴成排倒下,在心里计算着这几轮齐射下来对手挂了多少,到底能承受多大的伤亡。在他们看来,没有一支骑兵能够承受如此猛烈的远程打击,被射翻几百人就该退了,而清军骑兵的伤亡恐怕已经不止这个数,该退了吧?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清军骑兵居然无视如此惨重的伤亡,不管不顾的策马横冲而来,举着骑弓射出两支箭之后便拔出马刀,看样子是要直接冲阵了!这等凶悍让不少明军将士骇然失色!
他们真的能坚持到援军到来吗?
或者说,援军会来吗?
十四 灾难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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