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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雨夜,血夜

    漆黑的天幕像口巨锅倒扣着大地,看不到一点黑光,不时有一道电光飞舞而过,带来瞬间的光亮,随即又重归于黑暗。天气闷热,暴雨将至。
    荒原上点起了一些火把,呼啸的风将火光拉扯得长长的,火光黯淡,随时可能熄灭,一如旗人的命运。万余旗人在这里宿营,他们用木头搭起架子,蒙上兽皮就成了帐篷,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没有任何多余的物品,就是一个可供他们遮风挡雨的帐篷而已。地面的潮气濡湿他们的衣物,蚊虫铺天盖地的扑过来把他们叮得体无完肤,风将牧群粪便的腥臊味吹过来,熏得他们直想吐。在沈阳城中享受过舒适的城市生活的旗人贵族简直一分钟都无法忍受,一个个骂声不绝,几乎每一顶帐篷里都能听到咒骂声,还有女子和孩子压抑的抽噎。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现在的旗人正经历着由奢入俭的过程,这个过程很痛苦。
    在这个没有星光的夜晚,有人拉动琴弦,马头琴奏出悲怆凄凉的乐声,催人泪下,众多满洲武士围在火堆旁泪流满面,悲声吟唱:
    大草原的鹰,
    你从太阳升起的地方飞起,
    你的双翅遮蔽了天空,
    你的阴影笼罩大地,
    豺狼在拜伏,黄羊在颤栗。
    河水哦,你为何濡湿他的羽毛;
    高山哦,你为何阻挡他的去路;
    闪电哦,你为何劈断他黄金的双翅;
    悲伤哦悲伤,大海在咆哮,淹没了草原,阴山崩塌了,变成了平地,
    伟大的长生天啊,你为何召回你骄傲的儿子……
    这一刻,那悲怆的气氛简直让人窒息。有人用匕首割破自己的脸,用鲜血去悼念那位率领他们打下了一个强大的帝国,攻无不刻,战无不胜,最后却倒在了修罗战场上的英雄,他们心中永远的汗王。那位英雄已经化作夜空中高傲的星辰,留给他们的是一个残破的帝国,以及黑暗的、险恶的未来。
    溥洛站在土坡上,都半天了,一动不动,就像一尊石像。他久久望着沈阳方向,抿紧嘴唇一言不发。天空不时传来沉闷的雷声,在他听来这就是明军攻城时的炮声,暴烈绝伦,震耳欲聋,再怎么坚固的城池,再怎么强悍的军队,都会在这一阵接着一阵的炸雷般的炮声中崩溃。虽然远隔千里,音信断绝,但是他知道,此时此刻,他的父亲,他的叔伯,还有旗人最后一点骨血,正在沈阳城中浴血坚持,与明军拼死厮杀,直到流干最后一滴血。
    “明天会有人沿着我们走过的路赶过来跟我们会合吗?”一个稚嫩的声音传了过来,是岳乐,溥洛的弟弟。这家伙也是个牛人,二十一岁便随豪格荡平四川,积军功封贝勒,后来又在平定三藩之乱的战争中立下大功,被封为郡王,称得上是一代名将。但现在他才十四岁,还嫩得很。南下之战,八旗精锐死绝,举族青壮为之一空,哪怕是十四岁的孩子也要披甲持刀准备战斗了,所以现在岳乐也披着一副皮甲,腰间配着一把长刀,满像一回事的样子。
    溥洛摇头:“恐怕……恐怕不会有人跟过来了,都去保卫沈阳了。”
    岳乐问:“沈阳还守得住吗?”
    溥洛神色苦涩,没有回答。
    守得住的话,他们何必一路往北迁移?
    岳乐也知道这个问题早就有答案了,他神色黯淡:“我们的国家……就这样完了吗?”
    “岳乐,”溥洛双手按在弟弟肩上,铁钳似的大手将他肩胛骨捏得啪啪作响,他的神情有点恐怖,双眸迸出凌厉如刀锋的光芒,盯着年幼的弟弟,一字字说:“我们还会回到沈阳的!”
    岳乐愣了一下,大声说:“我们一定会打回来的!”
    营地中央最大的那顶帐篷里不断传出女子痛苦的嘶叫声,为数不多的御医和宫女忙进忙出,团团乱转,同样为数不多的贵族跪在帐篷外面,神色焦虑、不安。这动静越闹越大,以至于整个营地所有人都被惊动了,聚集过来和贵族们一起等待,有人开始向长生天祈祷。
    半晌,第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累得半死的御医跑了出来,高呼:“长生天保佑,庄妃娘娘产下龙之,大清有后了!”
    武士们如释重负,放声欢呼:“万岁!万岁!”声震四野,帐篷中的婴儿似乎受到了惊吓,哭得更加厉害。
    一道闪电划裂了天幕,筷子粗的雨丝瓢泼而下,白茫茫的雨幕带着隐隐呼啸声笼罩四野,风声雷声淹没一切。在这个雨夜,皇太极最后一点骨血,他与大玉儿爱情的结晶,历史上的顺治帝爱新觉罗·福临,由于母亲的颠沛流离而过早地来到了这个世界。
    等待这个婴儿的并不是已经奠定了基础的帝国,而是整个族群风雨飘摇的未来,和风中之烛一般的命运。不知道他的母亲还会不会给他起“福临”这么个名字?也许叫“难来”更适合他。
    就在福临在荒原上,雨幕中发出第一声啼哭之际,那些选择与国同殉的旗人在沈阳城中发出了最后一声怒吼。他们乘着大雨向明军发动夜袭,前仆后继,完全无视伤亡了。明军先是用排枪,接着用手榴弹,到后来干脆就用刺刀、工兵锹或者长矛迎接他们,成千上万士兵在这密得睁不开眼的雨幕中杀成一团。清军像秋天的麦田,割倒一片还有一片,又像过境的漫天蝗虫,烧死一群还有一群,一个族群在生死存亡关头所能爆发出的力量与疯狂,在这个雨夜,在他们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而明军就像冰冷的礁石,屹立在阵地上,任凭清军怎么冲击,自巍然不动。骇浪或许可以磨掉礁石的棱角,但它休想撼动礁石半分!
    看出这些剽悍的火枪兵很不适应夜战和巷战,卢象升冷然下令:“让重装步兵上!”
    一声令下,每个突破口都出现了一道铜墙铁壁。身披重甲、手持巨斧的重装步兵排成紧密的队形缓步而前,巨斧扬起,冷风一阵;巨斧落下,血浆四溅!清军的刀剑长矛落在他们的重甲上面,火星四溅,箭枝石弹打在他们身上,四处弹开,除非是用缴获的线膛燧发枪开火,否则没有人能让这些重装步兵倒下!冲锋的清军绝望地发现,冲锋变成了送死,狭窄的地形让他们面对重装步兵的巨斧时毫无闪避的余地,只能直愣愣的凑上去然后被巨斧狠狠劈开!恐怖的重装步兵像一盘盘巨磨缓慢而不可阻挡地转动着,被投入巨磨之间的清军士兵纷纷变成一堆堆破碎的尸体。重装步兵分成两批轮流上阵,以确保每一个人都能得到充分的休息,以免杀到手软,这场恶战完全变成了屠杀。
    一排照明弹升上天空,照亮战场,惨白的光芒之下,死尸枕籍的战场犹如阿鼻地狱。眼看着清军恶鬼附体般一波波冲过来,然后消失在横流的血水之中,倾听着巨斧劈裂肉体时那可怕的闷响,王铁锤神情竟有几分悲悯,低叹:“打不赢就认输呗,这是何苦呢?”
    徐猛瓮声瓮气的说:“他们就是被自己造的孽给吓着了,害怕以前自己干过的事情都一一报应到自己身上,所以选择了用飞蛾扑火的方式进行抵抗。”
    王铁锤说:“他们的担心恐怕不是多余的,西门和北门那边都杀得尸堆成山了。”
    徐猛叹气:“有什么办法呢?去年三十万将士北伐,结果就剩下这么一点了,每一个人的命都是十名袍泽的牺牲换来的,盘锦军团早就红了眼,协助作战的东江军也早就红了眼,被他们辗过的地方,只怕连只活着的老鼠都不会留下来!”
    又一批清军冲了上来,从那瘦小的身材可以看出,这批清军大多都是十五六岁的孩子。但战场上是不会讲究这些的,只要你手里拿着武器,别说十五六岁,就算你只有五六岁对方也会痛下杀手,没有人会手下留情的,所以等待这些孩子的,仍然是冰冷的钢斧,稚嫩的惨叫声密集地响起,凄厉而短促,令人毛骨耸然。王铁锤的表情……分明就想吐了。他移开目光,用肘部碰了碰徐猛,说:“这大概是我们重装步兵的最后一战了吧,以后恐怕不会再有这样的战事了……打完仗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徐猛憨憨一笑:“我听侯爷安排,侯爷让我打我就继续打。”
    王铁锤一怔:“继续打?准噶尔已经被灭族了,蒙古归顺了,建奴也完蛋了,继续打你想打谁?”
    徐猛说:“侯爷说东洋小矮子还欠我们一顿打,那帮狗日的居然敢出兵助战,帮建奴打我们,欠收拾了,绝不能轻饶了他们。”见王铁锤眉头一直拧着,他以为他是在担心自己,便安慰他:“你放心好了,东洋矮子好欺负得很,他们当中最高的人都不到我们的胸口,我们一个能打他们十个呢!打完日本之后,我大概就该退役了……我就一身蛮力,什么战术都不会,继续当兵也不会有什么成就了,解甲归田是个不错的选择。你呢?回海南?”
    王铁锤说:“对啊,回海南啃着椰子喝着蔗汁监督日本劳工干活。我自己也建了个农场,种了很多甘蔗和香蕉,现在都可以收获了吧,打完仗回去,还能赶上甘蔗收获。”
    徐猛跺了跺脚下的土地,说:“我打算在辽南买一块地建农场,种上稻子、小麦,再养二三十匹马,四五十只山羊,想吃肉饼就吃肉饼,想烤全羊就烤全羊,那日子,想想都美啊!”
    王铁锤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是啊,想想都美……看来我也得在辽南买块地建农场,夏天海南太热,我就躲到辽南来;冬天辽南太冷,我就回海南去!”
    徐猛眼睛一亮:“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不行,我也得到海南去建个农场!”
    两个人一起放声大笑。
    畅想和平的生活总是令人愉快的。
    但和平的代价非常高昂,需要成千上万人的性命作交换,直到现在他们都还在不断付出代价!
    好在,他们离真正的和平已经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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