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三面色微变,恼道:“你这……”
裴沐看不下去了。
她抽出自己新买的灵剑,连刀鞘一起扛在肩上,这才用一种螃蟹似的横行霸道的姿态,走上前去。
“喂!”她说,“那个阉人声气儿的,你当众欺负小姑娘,算个什么本事呢?”
罗三细眉一皱,不出声,他身边的修士已经替他大怒:“哪里来的散修,敢在这里放屁!”
罗沐灵扭头看来,惊喜道:“阿沐!”
罗三一听,这才不屑道:“原来是你的帮手?又是个什么歪瓜裂枣,不过这脸蛋倒是还不……”
啪――砰――咚!
第一声,是刀鞘拍上了修士一号的脸。
第二声,是修士一号撞上了修士二号。
第三声,是两个人高马大的修士一齐飞出去,重重在墙上撞了个结实。
罗三头顶的遮阳伞没了人举,“啪嗒”一下掉下来,正正好地打在他头顶。等这伞再往边上倾倒,就露出他一张呆滞的俏面。
“你,你……”
裴沐已经站在罗沐灵身前,对他笑得舒心畅意:“说我放屁?我可不会。不过你们被我打出几个屁来,我也不妨学上一学。”
这粗俗俚语最容易惹市井喜爱,四下里便响起了笑声。
罗三脸色纷呈,气得微微发抖,怒道:“你们……你们不准笑!我可是罗家嫡枝……”
忽然有人扔了个硬硬的山药蛋出来,正砸在他脑袋上。
“罗家又如何?”扔东西的人也穿得光鲜亮丽,眉宇间一股骄横和天真,“谁不知道你们恶了辛秋君,不日就要被赶出春平城?不想着怎么当缩头乌龟,还在大街上欺负妹妹?果真像个好打扮的蠢货阉人!”
旁人哄然大笑。
可这一回,罗沐灵却是笑不出来了。
裴沐也不去管那呆呆的罗三,回头问她:“没事吧?扶着这位,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小姑娘咬咬嘴唇,重重点头:“好!”
……
离了街上那处闹哄哄、戏台似的地方,三人一路往僻静之处走去。
越走,四下景象越是灰扑扑的,显然是春平城里穷人住的地方。
可是,罗家不是豪商?纵然被辛秋君驱逐,他们也该家资颇丰。看那罗三公子的打扮就知道。
不过,他刚刚说什么罗沐灵被家里放逐……
裴沐心思几动,便开口询问:“阿灵,你竞争家主失败,还被人赶出来了?”
那一大一小两人都一愣,全没想到她如此一语中的,也并不遮掩和婉转。
罗沐灵苦笑一声,面色黯然,神态里却有一点打不倒的坚韧。她痛快地说:“叫裴小公子见笑了。是,十余天前我赶回春平城,才知道家祖已经病重仙逝。我冒险出去寻那建木枝……原本就是想用于给家祖医治。可想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数,便是我顺利拿了建木枝,也赶不上家祖……唉,都是命。”
裴沐若有所思:“这么说,路上针对你们的……”
“就是其他几位兄长了。”罗沐灵冷笑几声,又是不屑,又是无奈。她摇摇头,转而说:“阿沐,这是丁先生,是跟随我的门客,也是一位术士。丁先生,这便是我同你说过的裴小公子。”
这高大的刀客也是术士?裴沐不免有些诧异,这才仔细看了他几眼。
没想到,丁先生也正定定地、仔细地看着她。
越看,他的神情越古怪。那似乎是一点激动,却又像不可置信,而隐隐地,又有不少惊恐混杂其中。
“您,您……”
他结巴几声,忽然挣脱了罗沐灵的搀扶,到裴沐面前“噗通”跪下,郑重地叩了三个响头。
罗沐灵猝不及防,一下呆了:“丁先生你……”
丁先生却只顾匍匐在裴沐脚边。
裴沐面上的笑容,忽然淡了。
从她的高度看去,只见这健壮的汉子微微发抖。她原本以为这是因为他受了伤,可现在她忽然想起,其实这也是她熟悉的景象……曾经无比熟悉的景象。
“遐大人……遐大人!”丁先生用一种既恐惧又狂热的声音,低低地喊道,“遐大人,我就知道……您这样的术士,是不可能轻易死去的!”
……没错,是了。就是这样的景象。
每一次这样俯视下去,就能看到无数这样发着抖的身躯。
在罗沐灵震惊又有些害怕的目光中,裴沐轻轻闭了闭眼。
然后她说:“你认错人了。”
“……认错?不,我不会……遐大人,我虽然只是一介下仆,却也曾有幸见过您一面,所以我……不,贱仆不会忘记您的风姿……”
裴沐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肩。男人本能地瑟缩,低头不敢抬起,却又在恐惧中感到荣耀。
“我不是遐,我不是她。”她平静地说,“你认错人了。”
丁先生终于抬起头。他呆呆地看着她的脸,忽然也明白了过来。
“您,您是……遥大人?”他不可思议地说,嘴唇都在颤抖,“遥大人……您是遥大人?可是他们都说,您在遐大人之前就……”
裴沐对他微微一笑,带着一种过分的平和与从容。
她说:“我叫裴沐。丁先生,起来罢。”
……
接下来的一段路程,三个人都各怀心事,默默无言。
最后,他们到了一处勉强称得上不错的小院子。好歹,这里的院墙、屋顶,都给人补上了,不至于漏风漏雨。
住在这院子里的,除了罗沐灵、丁先生,还有几个侍女和下仆。他们是一起被放逐的,面上都笼着愁云惨雾;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都对罗沐灵忠心耿耿。
到了家,小姑娘已经变得镇定异常。她也乖巧异常,没有询问任何关于刚才的事情。
她只是拉着裴沐的手,认认真真地关心她,又请求她为丁先生疗伤。
虽然男人一副惶恐不敢当的模样,但最后,他还是乖乖让裴沐替他接好了骨头和皮肉。
做完了这些,小姑娘也给她奉上粗茶,还不好意思地说:“现在只有这些,阿沐莫要计较……”
“担心什么?我郊外山泉也喝过,天上雨水也饮过。”裴沐一笑,端起来一饮而尽。
“说来,阿灵,你怎么会待在这里?你家祖去世,难不成父母也不管你?”她又问。
罗沐灵一听,便垂下了头。
旁边的丁先生忍不住说:“遥大人……不,裴小公子有所不知,罗家的家主竞争向来残酷。女公子争夺失败,按例便必须独身出走。现下的这些用度,已经是……”
“已经是父亲同母亲的一片心意。”罗沐灵接来话,苦涩摇头,“父母膝下还有兄弟姐妹承欢,不必受我拖累。”
这些大家大族,外表光鲜亮丽,内里种种残酷,又岂能为外人所知?
裴沐自然是知晓的。她点点头,又问:“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还想当神医么?”
“想!”小姑娘立即抬头,眼神不改坚定,“而且,我还有了一个更具体的目标。”
“有志气。”裴沐赞许道,又问,“是什么目标?”
罗沐灵认真道:“我从前只知道女子难以成为家主,却不明其中真意,只道有厉害的修士保护着我,便能克服难关。可现在我知道,原来女子天生的确比男子势弱。我们自幼修行,可力量和速度还是不如同龄男修;等到日后嫁人生子,更是会实力大损,同未曾修行之人也差不了多少了。”
“我曾很是怨怼,觉得上天不公,凭什么只有女子受生育之苦?可现在转念一想,古时候的人们连修行都艰难,生存何其不易,却也有先贤开辟出了人人皆可修行的道路。”
“因此,我也有了自己的决意。”
小姑娘一脸肃穆:“我不仅要成为神医,还要研制出灵药,好好保护女子的生机、气血,使得女子不再落于人后,也不会被生产拖累实力。”
“待我成功,谁还敢说女子不如男子,女修不如男修?”
她仍是个小小的玉雪团儿,坐在那里娃娃似的可爱,板着脸也给人以“小孩装老成”的怜爱之感。
但只要听出她语气中的郑重,还有那一点心酸,人们又不能不认真对待她这番话。
裴沐便是如此。
她甚至生出一些惭愧之感。她自己也是女子,可这些年来只顾自己奔波,何曾考虑过为更多人做些什么?一直资助慈幼馆,她便满足了。
再看小院中其他人,也俱是一副自豪的模样。连丁先生也是如此。
裴沐环顾四周,最后一笑:“好,阿灵有这样的志气,只要能持之以恒、身体力行,将来必定青史留名。到了后世,谁还记得罗家,甚至辛秋君也说不定只是书册上寥寥一行字。可对你,必有文章记诵再代代传下。”
罗沐灵被她夸得满面通红,一下子又成了个小孩。她连连摆手,有些不好意思:“阿沐别说笑,我,我现在还什么都没有呢。虽然有这样的想法,可我也知道做起来很难,否则,那么多名医……咦,阿沐,姜仙长同你在一处么?”
她眨了眨圆溜溜的大眼睛,灵光一闪,惊呼道:“哎呀,我听说这几日有两个很好看的男子,携手四处游玩,莫非那就是……”
裴沐干咳两声,莫名讪讪:“想来,就是我们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
也不知道她看出了什么,罗沐灵的小嘴渐渐张成了个圆形:“阿沐,你,你们……”
裴沐再咳一声,保持淡定:“露水情缘罢了。”
在战国,一夜之情或几夜之情,实在极其常见。很多平民甚至只知道母亲,而不知道父亲。再偏远一些的地方,还有按上古习俗,实行“走婚制”的。
只有王室、贵族、大商人,才用心讲究门当户对、婚姻嫁娶。
至于男男之风,也属寻常。
换言之,在这个年头,露水情缘这种事,拿来当街头巷尾的消遣都不太够资格。不过,好看的人还是能被谈论一番的,此乃人类好美之天性。
罗沐灵所惊讶的,也并非二人关系,而是两人的身份问题。
“可,可我回来后跟丁先生打听过,”她拼命咽了咽干涩的嗓音,低声说,“姜仙长似是、似是个死人哪……!”
她情不自禁颤抖了一下,似乎光是说出这件事,就让她感到阴风阵阵。
裴沐还是很淡定:“你知道了?不错,他不能算活人。不过有什么关系?我最多亲一亲他,又不会睡觉,算来还说不上露水情缘……”
“遥遥遥大人……不不不,裴小公子,裴公子!!”丁先生吓得差点给她跪下了,哭丧着脸小声哀求,“女公子还小,裴小公子勿要……”
罗沐灵一脸天真懵懂乖巧:“什么?”
裴沐鄙夷地看了一眼丁先生,叹气道:“就是因为你们处处避讳,小姑娘才容易吃亏呢。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这才能好好保护自己,又不至于错失良人。况且,阿灵自幼学医,说不得比我还懂呢!”
丁先生傻眼了。
第7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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