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婉发现林聿和林槿两个孩子之间的气氛最近怪怪的。这是一种很微妙的不同,只有熟悉两个人的、作为母亲的她能感受到。
比如,虽然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却不给另一个人递汤勺;比如乘车的时候,一个站在左边一侧,一个站在右边一侧;再比如,去超市买零食,林棉不再顺便多拿一包林聿爱吃的给他。
很奇怪,她想,可能是林棉的青春期轰隆隆地来到了。叁个青春期的孩子,他们注定要疏远再亲近。
但在林棉看来,自己从来没有改变过。这完全是林聿的错,是他先对自己冷冰冰的。她一直思考是哪里不对,难不成还是因为上次的小纸条事件,他嫌自己惹出了这么多麻烦?要么,就是他有更喜欢的人了,他看自己不顺眼了。或者,根本不需要理由。总之,林棉很伤心。小时候她伤心,会找他大吵大闹,让他知道自己伤心了。现在她已经做不出这样的行为了,太没面子了,可要他来主动示好简直太难了。
她也清楚,林聿其实比自己更拧巴。毕竟像林妹妹的又不是她。林聿自己都说不清是哪一天开始无知无觉地通过冷淡她的方式来获取她的关注。最开始,林聿只是觉得进入中学后林棉的新朋友越来越多,多到挤压了他们相处的时间。他当年进入中学,从来没有更改过自己的习惯。
几次打电动都缺席,问他数学题的次数锐减,和朋友打电话的时间越来越长。他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林棉是个受欢迎的人,比自己受欢迎得多。
非常不舒服,不舒服到需要靠不予理睬来表示一种不在乎的态度。好让她明白自己是不舒服了。这是一种极其错误的表达方式,可是当事人并未意识到。就像林棉接受到的信息就成了他不想理自己了。恶性循环,造就了现在的局面。
林聿觉得也好,有点距离,慢慢习惯,省得以后一下子真散了再难过。
那当两头产生矛盾,最倒霉的是谁呢?那就是林槿了。
林槿突然变成了林聿的替身,开始无辜接受来自收林棉的狂轰滥炸,这情绪可能是开心的也可能是不开心的。
林槿同学一开始感到受宠若惊,怎么,他在家中也有人权了么?可他马上发现林聿似乎因为这个更加沉默了,盯着他的眼神有些犀利。
这么多年,他早就习惯了林棉把多余的情绪和过分的热情发泄在林聿上,毕竟这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一种折磨。一个人只要有时间就像一条鼻涕虫一样黏着你,强迫你听她听的歌,关心她关心的事,这个家里只有林聿会冷漠地无情地说不。林槿是做不到的,他心挺软,可是他是真的不喜欢昆汀的电影啊。
保持适度的距离,适度的感情。他不想掺乎在这两个人中间。
他默念:应站在一起,但不要靠的太近,因为廊柱分立才能撑起庙宇,橡树和松柏也不能在彼此的阴影中生长。*
林槿是敬佩林聿的,各方面来说,成绩、性情和拒绝人的能力,他难以望其项背,于是林槿认为林聿确有资格成为叁人中的“大哥”。或许有一天他也能成为这样的人。
况且,聪明如林槿,哪能不明白,她给他的爱本不属于他,那是对另一个男人的爱转移给了他。
八点档烂剧走向。这样的爱不要也罢。
“别,你去烦林聿。”周六晚上,林槿一口拒绝林棉邀请她一起看电影的邀约。
“那么不看这部了。你喜欢哪位男演员?”
“爱德华?诺顿?”
“那我们看搏击俱乐部。”
林槿露出痛苦的表情:“我看过了。你让林聿陪你去看炸大楼。”
哼,两头受气,林棉决定自己看,男的没一个好东西,靠不上,即便是亲生哥哥也是。怎么一个人还不能看电影了?
只是看着看着,她就感觉一个人还是有些许无聊,话梅含在嘴里越来越淡,想到了一个又是耍赖皮一样的主意。示弱是不可能示弱的,但是套近乎是可以套近乎的。这么多天了,她真的受不了了。
于是林棉捧着笔记本,若无其事、装模作样、趁人不备地坐到了林聿的床上。先是坐在,然后伸出一条腿搭到床上,另一条腿悄摸摸跟上,整个人装作无意识地侧躺,往里挪一点点,再一点点,啊,我是不小心的。
“你为什么坐在这里?”林聿走进来,赫然看见有个人躺在自己的被子上,他拿水杯的手轻微抖了一下。
“我那边网不太好。”林棉马上一骨碌爬起来说。林聿看一眼她一下子听出她在撒谎,路由器明明离她房间更近。但不想戳穿她。
“盖上被子,不要着凉。”
他坐下来打开《数学竞赛研究教程》。
林棉见他没有赶走自己,听话地把自己裹进了被子里,她想,脸皮厚有厚的好处。
电影很吵,节奏很快,血虚暴力,色调阴郁。
林聿听到密集的台词,心里愈发混乱,是因为电影吗?他看到第几页了,怎么还在这页。这页说了什么。
她在干嘛,看电影咬手指吗?怎么一声不吭的。
林棉等了一段时间,掐准时机。
“哥哥,我有点怕,你陪我好吗?”
林棉并不是真的怕,只是她了解他罢了。
然后,她就感觉到了,身体旁床的一侧陷了下去,灯也被按灭了。
林棉在黑暗中露出一个不易被察觉的微笑。
他们沉默地看起了电影,只剩彼此的呼吸落在耳边。林棉斜靠在枕头上,离他的肩膀差一点点距离,可以闻到他身上的气味。
林聿能感到身体有些许的僵直,并不舒服,但也没办法,他需要保持他决定保持的距离。
电影最后一幕,男主人公杰克和女主人公玛拉站在落地窗前,手拉手看着眼前黑夜中的大楼一座座被炸坍塌,比火花更绚,比一切盛开的花朵都浪漫,枪炮与玫瑰,原来这就是极致的毁灭之美。
“太浪漫了。”林棉没有想到服从社会教条的白领杰克身体里,居然藏着一个野蛮对抗文明、名叫泰勒的另一个人格,最后他与相爱的人一起观看这混乱的毁灭。
摧毁秩序,摧毁禁锢自身的无谓的秩序,认清自己无法做一个对世俗屈服的人,用暴力的方式与之前信服的一切割裂。
林棉侧身去看林聿,她想看他看到这幕的表情。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握住了她的手。原来他们也是握着手一起看世界被炸毁的。
林聿见她的眼神落在了覆盖着她手的那只手上,两人视线相触又马上分开。林聿抽回手,随意地说:“你不是说害怕吗?”
这样的时刻,越不自然就越有鬼,不如装作小事一桩。可怎么手就覆盖上去了,说好的保持距离。
他不清楚林棉那一瞬间真实的的感受。她感到在这个小房间里,这片小小的黑暗中,他们背后是无尽的宇宙,同样黑暗,同样明亮,同样有万物化为尘埃的星际。
那只握住她的手,是意料之外又像自然会发生的。
“你会为谁炸掉大楼吗?”林棉主动挑起话题。
“不会。”
“为什么?”
“这是犯法的。”林聿随便挑了个简单的理由来搪塞。
“如果不犯法,我们不考虑这个。”
林棉对这个理由不满意,听着很敷衍。她偏一点头,看见他胸口微微起伏着,离自己很近。
林聿正快速思考着从实际操作层面来讲要怎么做到,资金、火药技术支持、人员配备和如何躲避安保进行装置都是大问题。
太可笑了,他竟然真的在思考这个行为是否可行。
“那我会愿意为我爱的人炸大楼,毁灭世界都无所谓。”林棉见他不说话,肯定地对他讲。
“为什么?”林聿把同样的问题推回给她。
“因为这是我想为他做的事情。”
林聿有点想笑,她懂不懂自己在说什么,怎么就凭空生出这种孤勇来。
毁灭世界哪有这么容易,违反或者挑战一条法则就已经要付出千万人的生命了,林聿看她落在电脑光线前半明半暗的脸,思绪复杂。
女巫被火烧死,反叛者被处以极刑,顺从内心欲望者被送入地狱。毁灭秩序和建立秩序一样困难。不然为什么大家都歌颂盗火种者普罗米修斯。
这是个混乱的世界,从不真的想在乎谁的内心。
不值得,不值得她牺牲自己。
还没等林聿说什么,林棉却恢复笑眯眯的常态,轻松地问:
“我今天可以睡这里吗?”
“不可以。”
“你睡地下嘛?”
“不可以。”
“我睡地下呢?”
“不可以。”
“你可以不说不可以吗?”
“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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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自散文诗纪伯伦作品《先知》
校园?无人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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