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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赵墨发现吴枕云每次都会赶在亥正之前回大理寺,虽不知道为什么,但还是先送她回大理寺去。
    许是太晚了,女孩子在外面会觉得不安全,吴枕云本就是个怯怯乔乔的,天黑一点,风声大一些就唬得她战簌簌往角落里躲,怯生生看着外头发着抖,可怜得很。
    这样胆小的人,却偏生做了大理寺少卿,真是上天挫磨,世事不由人。
    大理寺少卿签押房隔间。
    吴枕云从西面暗房里沐浴洗漱出来,前额与后颈的发丝还滴着水,她用巾帕胡乱擦抹两下就不理会了。
    她不是非要在赵墨回来之前沐浴,只是大理寺烧热水都是有时辰的,夜里最后一趟热水是亥正一刻,过了时间便只能自己烧炭了。这乌榄炭烧得再多也热不了一浴桶的水,用来烧烧茶温温酒倒是够的。
    她换上一件家常的素绫织锦宽袖襕袍,这件衣裳是秋夜里该穿的,若不是房里烧着炭火她也不敢在冬日时穿着。
    是得备下冬日的衣裳了。
    常住在大理寺好像没什么不方便的,签押房一分为二,一扇门隔着,外头办公里头安寝,沐浴洗漱都有热水,一床竹榻可坐可卧,小憩深眠都很适宜,一方矮桌可倚可靠,喝酒品茶都不妨碍。
    可惜就是小一点,一面月形书柜就已占了一半的房间,衣桁得当衣柜用,只能挂几件常穿的衣裳,一旦换了季就得撤下上一季的衣裳腾出空间来,竹榻上的被褥也是。
    平日清洗的衣裳不能晒在外头,只能临窗借一借窥探进来的日光,夏天有日光时还好,像这种冬日里没有日光的只能多备些衣裳了。
    房内的窗户看着挺严实的,五六月里一旦遇着暴风雨,雨水立马就会从窗框细小的缝隙中渗进来,只需一夜就湿漉漉地淌一地不能住人。
    前两条的不便宜吴枕云已切身感受到了,最后一条是秋先生告诉她的,吴枕云想着她迟早也会体验到的,不急不急。
    吴枕云坐在竹榻上,身上裹着秋夜该用的薄被,眼皮强撑着困倦等赵墨。
    赵墨让她等,她便等着吧,在这种事上没必要违逆他的。
    吴枕云双臂抱着双膝,侧过脸枕在膝盖上,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窗外只有森森竹林,她双眼渐渐迷蒙,又眨了眨眼,移目望向窗前的衣桁,衣桁上有赵墨的那件夹绒青缎外披。
    这件外披很暖和,比她身上这床薄被都要暖和。
    吴枕云等着等着就眯起眼来,本就有些倦意,一阖眼就再难睁开了,整个人歪倒到软枕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
    赵墨与任逸进到大理寺时,她早已蜷缩在竹榻上沉沉入梦了。
    签押房的门是半掩的。
    赵墨推门走进去,掀开隔间的竹帘往里头望了望,见她熟睡便又将竹帘放下,脚下步伐轻缓无声,走出签押房外并关上了门,站在冷风飕飕的廊下。
    冬夜的廊下是真的冷啊,风一个劲地吹,冻得人双手双脚都没知觉。
    本想进屋暖和暖和的任逸望着紧闭的签押房门,希望落了空,哆哆嗦嗦抱着双臂坐在廊下,也无什么怨言,偶尔起身走动走动热热身子。
    “她什么时候醒啊?”任逸问赵墨。
    “一会儿就醒了。”赵墨低声道,生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你确定?”任逸道。
    “她身上只盖了一层薄薄的被子,还露着小脚,炭盆里的炭火快熄了,发髻没有散开,她睡觉并不老实,稍稍一偏脸发钗就硌着脑袋,她要么是被冷醒的,要么是被硌着疼醒的,要么……是被饿醒的。”
    赵墨刚才只往隔间里瞟了一眼,便断定吴枕云会醒来,连怎么醒来的都揣摩得一清二楚。
    任逸冷得双腿颤抖着,牙齿打着架,说道:“你也忒狠心了些,就等着她被冷醒疼醒饿醒,却不上前去给她添个炭火棉被,替她卸下发钗……”
    “她答应过要等我的,自然得让她等到我。”赵墨往签押房里望了望,说道:“若纵着她睡过头去,她醒来就见不着我了。”
    任逸看着凭栏而立的赵墨,欲言又止,久久无话,过了半晌,他才轻叹一声说道:“你这又是何苦来哉?”
    赵墨站在廊下不言语,望着树梢上绰绰约约的月影。
    任逸说道:“她既然不愿意记起过往,你让她装下去又何妨,何必这么急着拆穿她?让她一直抱着愧疚面对你,也真是可怜。”
    任逸是亲眼看着吴枕云被赵墨一步一步逼到绝路不得不站出来承认她是装作不记得的,看着看着他就有些心疼吴枕云了。
    赵墨的拇指压在无名指处转磨了两下,沉声道:“急……”停顿了许久,垂着眼眸说道:“五年,算急吗?”
    “你这话是……”任逸稍稍愕然了一下,问道:“你还想着五年前和她未完成的那一场婚事啊?”
    赵墨深邃的眼眸望向夜幕,没有说话。
    任逸从他的沉默里恍悟出一些意思来,说道:“你不是急着要拆穿她,你是急着要娶她?”
    赵墨低着头不做声,算是默认。
    “你当真要娶她?!”任逸不由得高声起来。
    “她不在盛都,不知盛都现下的波云诡谲,任安闲,你应该是知道的。”赵墨的声音仍旧是低低的,沉沉的,没什么起伏。
    “我知道。”任逸点头,当下的盛都并非看起来的这样太平盛世,依他对赵墨的了解,不把吴枕云放在身边,赵墨总是不放心的。
    只是……
    “她若是不愿意呢?”任逸认真地问他。
    “答应过的事是不能反悔的。”赵墨淡淡说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任逸一头雾水。
    “她醒了。”赵墨将任逸的话撂在一边,转过身推开签押房的门走进去。
    赵墨在门外时听到了签押房里的响动,是她坐起来伸懒腰的声音,很轻很轻,是醒了。
    任逸在身后拎起食盒跟着他进去。
    赵墨径直走到隔间的竹帘外,曲指轻叩门框,唤她道:“吴枕云。”
    第14章 不要总想着欺负我们的孩子
    吴枕云才刚刚坐起身来,没想到赵墨居然这么快就察觉到了,她现在发髻凌乱,衣衫不整,满脸倦容,双眼看东西都模糊,眼前只有一片淡淡烛光的光晕。
    “羊汤都冻住了!”任逸在外头着急地喊道:“我也快冻住了!”
    “进来吧!”
    吴枕云来不及梳妆捯饬,索性披散下长发来,裹着一块薄被就下了床榻,盘腿坐在茵席地衣上,挪过一方四足矮桌,撤下上面的茶壶,预留出摆放食盒的位置。
    先进来的任逸身上携裹着寒风,手中拎着一个漆红食盒,一屁股坐下来,放下食盒就絮叨着:“等个人还能睡着,难不成你等的人在梦里啊?真的是!快冷死我亲娘的乖儿子了!”
    赵墨后脚跟进来,因他身姿峻拔且颀长,掀帘入内时不得不微微俯身,他抬眸稍稍环顾了一眼这间签押房隔间,两三眼就将这小小隔间的陈设布局给看得透彻了。
    他剑眉一凛,说道:“不成样子。”
    至于是哪里不成样子,吴枕云不明白,听他这副语气应该是哪哪儿都不成样子,尤其是她本人。
    任逸坐在吴枕云对面,赵墨若要落座,无论是坐在她左边还是右边,都是坐在她旁边。
    矮桌窄小,平时都是吴枕云一人独占并不觉得,今日赵墨一坐下来她便察觉出拥挤来,挤得她的心口微窒,呼吸不畅。
    他的手肘与她的手肘擦过,深绯袍角覆在她露出的赤/裸小脚上,余光时时相撞,撞得她魂飞魄散,四肢五骸都在颤抖。
    “得加些炭火热一热羊汤。”任逸搓着冻红的手说道。
    “好,我去!”
    好不容易有个离开座位喘口气的机会,吴枕云赶紧裹着累赘的薄被起身去拿炭火。
    “坐下。”赵墨喉底轻颤,沉沉道。
    他声音不大,语气也不重,甚至还藏着些不易察觉的温柔,根本没什么震慑力,可吴枕云居然十分不争气的直接倏地一下坐了下来,还挺直了腰身,端端正正又乖巧懂事的模样。
    一坐下她就懊悔得抬手拍额,真是没出息啊她!
    赵墨的冷眸淡淡瞥她一眼,起身去拿乌榄炭——适才他环顾室内一眼,便知道炭篓放在何处。
    任逸目睹这一幕,不住地摇头道:“阿云啊,你去西疆待了五年回来,怎么还是这么没出息?”
    吴枕云死要面子,嘴硬道:“谁没出息了?!”
    任逸打趣她道:“也不知道刚才是谁一听到遇白说‘坐下’就立马坐下了,一瞬都不敢耽误的,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你不懂,我这是谋略,先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再伺机而动……”吴枕云低声同他解释道,杏眸还一眨一眨的,水洗过一般亮亮的,看来是认真的了。
    任逸听得忍不住笑问道:“伺机而动?你在等什么时机?”
    “自然是等他成婚啊!”吴枕云托着腮,捏着耳垂说道。
    “成婚?”任逸想到刚才在门外时赵墨也提起成婚一事,再听吴枕云这么一说,其中迂回巧合不禁让他轻声一笑。
    “你笑什么?我是认认真真想过的。”吴枕云小手合拢成喇叭花状,悄悄对任逸道:“说到底是我临时逃婚在先对不住他,他现在肯定看我不顺眼,只能等他娶妻生子把我逃婚的事抛诸脑后,此事才算消停,到那时……”她杏眸骤然又亮了起来,盘算着往后的美好日子,说道:“我就可以欺负他的孩子了……父债子偿嘛……”
    说着说着,就撅着小嘴和任逸小声抱怨道:“你不知道,我在西疆待了五年,每年都盼着赵遇白早些娶妻生子,如此他也能少记恨我一些,我也好早些回盛都,可我求神拜佛这么多年,居然一点用都没有,真是浪费我的香火功德钱……”
    “咳咳咳……”任逸双眼往上挑了挑。
    吴枕云立马会意,慌忙拢了薄被,收敛住眼底的光——赵墨拿着炭火回来了。
    赵墨冷沉着一张脸,半蹲在吴枕云身侧,筛好的乌榄炭铺入炭盆里,手里火钳拨弄着一颗颗火红的炭粒,从任逸手里接过一罐羊汤,放在炭火上架好。
    他一来,吴枕云就陡然乖巧起来,什么话都不敢说,拢着薄被坐在一旁歪着脑袋安安静静等着,闻着黑罐内溢出来的羊汤鲜香,暗暗咽着口水,抿着樱唇,翘首以盼。
    任逸从食盒里端出一小碗鲅鱼馉饳到她面前,道:“先吃这个垫垫。”
    “只有我的吗?”吴枕云见他只拿了一小碗,抬头问他。
    任逸解释道:“太晚了,只剩下最后一小碗。”
    “一……二……”吴枕云数着小碗里馉饳的个数,道:“一共二十个,我们有三个人。”她为难得皱起眉头来。
    最后她给任逸和赵墨一人分了七个,剩下的六个是她的。
    “阿云还在长身体,哥哥我呢就让一个给你。”任逸将碗中的一个夹出来给了吴枕云,和小时候一样的说辞。
    吴枕云又还了回去,不满地咕哝道:“我都多大了,还长身体呢?你送个馉饳又要冒着冷风,又要等我醒来,真是辛苦了,该多吃点。”
    另一位哥哥赵遇白一直低着头拨弄着炭火,对吴枕云分给他多少馉饳并不在意,直到吴枕云和任逸把各自的都吃完了,他才开口:“我不吃。”两指并拢,将小碗轻轻推挪至吴枕云手边,睨她一眼,挑眉道:“有些人又得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又得求神拜佛,伺机而动,实在是辛苦得很,该多吃点。”
    窗外有层层积雪,呼啸冷风,森森夜色,却远不及隔间内的寒意深重。
    吴枕云:“…………”
    任逸:“咳咳……咳咳……冻死我了……屋内比屋外还要冷……”
    最后吴枕云在赵墨的眼皮子底下一颗一颗把他碗里的馉饳给吃完了,一点都不敢剩下,连汤汁都得喝完。
    咕噜咕噜,是羊汤冒泡的声响。
    吴枕云眼睛一亮:“好了!”
    任逸端过她的小碗先给她盛了羊汤,提醒她小心烫,道:“去得太晚了,就剩下一些细碎羊杂,凑合着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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