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炭盆里的火烧得火红,热得吴枕云只穿了一件素色长袍,腰间松松垮垮系着玉色绸带,歪靠在紫檀木书案边上。
吴枕云一手托着腮,手指敲着脸畔,一手翻着张复案的笔录格目。
这些东西她早就看过无数遍了,这会子再看也看不出什么来。
此时她若是在安州就能一一复查这些问话笔录的虚实真假,也不至于光坐在这里与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面面相觑,干瞪着眼。
想到这里,吴枕云就抬头哀哀怨怨又暗含薄恨地瞪了一眼对面的赵墨——拦着不让她去安州的罪魁祸首。
在窗外雪色与炭火暖融的映衬之下,赵墨的脸色比往日要更温柔一些,吴枕云忍不住多看他几眼,双手握着一盏热茶来回轻轻转着。
看他弧度完美的薄唇,看他挺起的鼻尖,看他冷清的眉目,看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看他轻颤的长长眼睫。
他拿书的那双手,匀长有力,骨节分明若一根根修竹,紧紧握住她时,吴枕云总是会生出莫名的安全感。
前日回淳于府的时候,阿娘说好歹是新岁,年节里不好把淳于明一个人丢在西院,便命人将他架到内厅与众人一同吃饭。
淳于明坐在饭桌前,看到赵墨时有些不满,那张干瘦细长的老脸拉下来,像老驴一般,嘴里不清不楚地说:“还是穆亲王府那样真正的皇亲贵胄知礼数,不像有的人,成婚当日才匆匆禀告父母,年节里也不知道孝敬孝敬老人家,连一声岳丈都听不到。”
吴枕云从来没把淳于明当做父亲,所以,淳于明不是赵墨的岳丈。
吴枕云冷声道:“淳于明,你还有一条腿没断,是想今日了断它吗?”
她并不想在赵墨面前露出这样无情冷血的一面,这一句警告对吴枕云而言已经是在尽量克制情绪了,若赵墨不在场,她半句话都懒得出声,直接动手。
“你说什么?!”淳于明抄起身侧的拐杖就要往吴枕云头上抡去,道:“你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孽子!看老子今日不打死你!”
淳于明打定了主意要激怒吴枕云,让她在赵墨面前失态,让她过不好这个年。
赵墨抬手替吴枕云挡住了抡下的拐杖,并当着众人的面将那根拐杖“咔嚓”一声折断,一手丢开断掉的拐杖,一手紧紧握住吴枕云的小手。
淳于明怒疯了,猛地抬手掀桌,但桌上的斜纹红缎桌布却纹丝不动,更别说红木圆桌和桌上沉甸甸的汤碗和牛肉铜锅了。
赵墨修长的三指暗暗稳住饭桌,脸上云淡风轻,低眸看着吴枕云,左手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柔声道:“娘子,多吃些饭。”
淳于明气得从酸木枝靠背方凳上摔下来,诶诶哟哟直嚷着要叫大夫,阿娘只好命人把他给送回了西院,结束这场闹局。
赵墨是一位很好的夫君。
可一想到他这些日子对自己做的种种事,吴枕云就又皱起眉头来。
赵墨是一位很小心眼的夫君。
赵墨已经看了一早上的书了,就坐在吴枕云对面,不看外头漫天飞舞的大雪,不看屋内壁上横逸斜枝的插花,不看炭盆里温的天青茶,就直直盯着手上的书,茶水也是懒怠得喝。
他手边那盏天青茶都快凉了。
吴枕云不禁开口问他道:“赵遇白,你在看什么书?”
赵墨坐姿随意,屈起左腿,手肘撑着膝盖握拳支着额角,右手卷着一本书,正低头细看。
听到吴枕云问他,他薄薄的眼皮略抬了抬,眼神有些玩味,恭恭敬敬地回她道:“回禀娘子,为夫在看《诗经》。”
吴枕云已经好几天都没理会他了,今日难得主动与他搭话,他却又拿乔起来,故作恭敬疏离,很是惹人厌。
“《诗经》……”吴枕云略有些无语,双眸半弯疑惑着,一本《诗经》他便能看这么久?
吴枕云问他道:“可看出什么道理来了吗?”
“看出来了。”赵墨搁下手上的书,剑眉轻轻挑了挑,淡淡道:“我家娘子喜欢我。”
吴枕云心间蓦地一颤,转而又不解:这是什么道理?
赵墨深深的眼眸但看着她:娘子喜欢夫君,是世间最为纯挚浅显的道理。
窗外的雪下得很大很大,铺天盖地,厚厚一层,隔绝了世间琐碎繁杂之事,屋内静悄悄的,只听得见炭盆里温茶冒出来的咕噜咕噜细微响声。
吴枕云在簌簌的落雪声中,双手紧握着茶盏,很要面子地撅起樱唇,低低道了一声:“我没有。”
“哦。”赵墨垂眸望向她,有些失望的淡淡哦了一声后,道:“若娘子不喜欢夫君,那刚才为何一直盯着夫君看?”
吴枕云装傻:“我有吗?”
赵墨看着她面红耳赤的小脸和闪躲的双眸,唇角蕴着浅浅笑意,说道:“适才娘子望外头那白惨惨的雪十次,望屋内那蔫耷耷的花五次,望炭盆那火红红的炭三次……”他顿了顿,盯着吴枕云那越来越烫红的脸颊,幽幽道:“望着为夫,五十一次。”
“你数这么清楚做什么?”
“且是双眸带雾,眉间若绯,看着若含情一般。”
“你观察这么仔细做什么?”
“《诗经》上有注说……”赵墨将手上的书翻到一页,两指摁住那本书并挪到她面前,指着上边的一行字道:“频频顾之,含情脉脉,是为属意,心必悦之。”
“谁作的注啊?信不得信不得!”吴枕云喝了一口温热的茶压压惊,又有些心虚,说道:“这屋内的东西无趣得很,不会说话不会动的,也就你比较好玩,再说了,你又不让我去安州,整日把我困在你身边,我闲极无聊多看你几眼怎么了?”
赵墨心情颇佳,道:“娘子想看几眼就看几眼。”伸手抚过炭盆上的茶壶,给吴枕云添了一些,并起身走到她身侧,道:“娘子觉得夫君好玩,那夫君就让娘子玩一玩,解解闷。”
吴枕云躲开他,轻哼道:“谁要玩你?”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明天更三章!
吴枕云(鄙夷):真的吗?本官不信哦,本官熬了这么多章还没去安州,本官很生气呢!
赵墨:这么想去安州?
吴枕云:我兢兢业业有错吗?
赵墨:你离家出走没错吗?
吴枕云:这不算!不算!
赵墨:那就再多待几天。
第47章 夫君一点也不好玩
赵墨说:“吴枕云,以后不许再乱跑了,就算你生我的气不想见我也不要一声不吭就逃走。”
趴在他身上的吴枕云抬起小腿随意晃荡着,小手正专心致志地对付他襕袍肩上的系带,一时难解难分。
她百忙之中抽空想了想赵墨这句话,说道:“可生气的时候又顾不得这么多。”
人一旦生气,总想用最狠厉决绝的法子去惩罚对方,赵墨将他的底线说给吴枕云听,无异于把锋利的匕首亲自递到她手里,任由她扎向赵墨自己。
赵墨道:“我走,你不许走。”
“可这是你家啊!”吴枕云抬起小脸来,说道:“让你走不大好吧?”
“难道这不是你家?”赵墨的大掌原本护在吴枕云的后腰处,听到她这十分见外的话,气得使劲揉了揉她后腰,低声道:“你小时候在这里吃吃喝喝撒娇打滚,从来就没见你客气过,现在突然客气起来了?”
吴枕云的后腰被他揉得生疼,不禁嗔怒道:“那我现在生气了,你走吧。”
嘴上说着生气,她的小手却还停留在赵墨的锁骨上,两只手指迈着小步子来回踱着。
赵墨仰了仰脖,任由她玩弄着,哑着声低低问她:“生什么气?是不是觉得夫君不好玩了?”
“夫君好玩。”吴枕云扯了扯他衣襟领口,道:“只是夫君说话惯会噎死人的。”
“那夫君就……”赵墨一个翻身就将吴枕云压在身下,压抑着沉沉嗓音,道:“只做事,不说话。”
旋即就轻车驾熟地将她为所欲为的手腕扣住,双腿未卜先知地压制住她乱扑腾的小腿。
又……赵墨就一不知疲累不知困倦的野兽饿狼,吴枕云有时候怀疑他根本不需要睡觉的,只需要欺负她第二天就能精神满满地起床。
可吴枕云又不是这样的人,她着实遭不住赵墨这般夜以继日的折腾,求饶道:“你还是说话吧!求求你了!”
这种时候赵墨的脾气格外的好,温声笑道:“小云儿想听遇白哥哥说什么?”
她轻哼道:“遇白哥哥是混蛋。”
“是,遇白哥哥是混蛋。”赵墨轻咬着她耳廓,低声笑道:“欺负小云儿的混蛋。”
如此轻佻放浪的话从他轻启的薄唇中说出来,像是水洗过石磨,沉沉喑哑,莫名的清冷好听,蛊惑人心。
她别过脸去,道:“遇白哥哥小心眼。”
“是,遇白哥哥是小心眼。”赵墨柔声哄着她,将她拦腰抱起往床榻的方向走去,前额抵着她前额,喉结滚了滚,沉声道:“所以小云儿不要总是惹遇白哥哥生气,更不许乱跑,否则遇白哥哥真的会狠狠欺负你的。”
现在还不够狠吗?吴枕云甚至怀疑她迟早有一天会死在赵墨身下。
她的小脸埋在赵墨颈窝里,恨恨地咬了一口,道:“遇白哥哥待小云儿不好。”
“嗯?”赵墨将她放到床上,俯身问她:“怎么不好了?”
吴枕云望着这熟悉的床帐,又哀哀怨怨地看向赵墨,说道:“赵遇白,我是你娘子,不是你发泄欲望的帐中宠,你不能每天都这么欺负我的。”
赵墨放下床帐,唇角上扬,反问她:“为什么不能?”
“你……”
吴枕云被他的话堵住,堵得死死的,喉咙哑然出不了声,杏眸愕然地看着他,微微张开的口迟迟忘了合下,双唇嗫嚅,咽了咽口津,竟无言以对。
赵墨动作轻柔地拥住她,低声问道:“怎么了?你是身体受不住还是心里受不住?”
“都……”吴枕云委屈道。
“那夫君温柔些。”赵墨道。
还真是体贴得很,体贴得吴枕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只能说:“今天不行。”
“为何?”她哪日来葵水赵墨都是记得的,行还是不行他比吴枕云自己都清楚。
“我今天忘了剪指甲了,会抓伤你的。”吴枕云露出小手来,在他面前晃了晃十个指头的刚刚冒出一点点的指甲。
“正好。”赵墨的大掌包裹住她两只小手,手心硌着她微突出的指甲,轻声一笑:“我与娘子一起痛。”
“赵遇白,你欺人太甚!我不要你了!我不要你了!”
不要也得要。
烛光晃过轻薄纱帐,晕开一层层暧昧的波光涟漪,潋滟旖旎。
吴枕云不明白赵墨为什么那么喜欢欺负她,喜欢与她耳鬓厮磨,缠绵悱恻,近乎偏执的程度。
她没有经历过漫长无际的苦苦等待,失而复得的艰难曲折,又怎么会明白赵墨想要从她身上得到的是什么。
呼吸时温热的气息,推拒时柔软的小手,难受时娇弱的嗓音,哭泣时盈盈的杏眸,还有她轻声唤的那句“遇白哥哥”。
这些真真实实的一切都在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赵墨,吴枕云就在他眼前,在他怀里,在他身侧,他只要睁开眼,伸过手,转过身就能看到她,抱住她,触碰她。
在没有她的日子里,赵墨的梦里出现过无数次她的身影,小时候的,长大后的,还有离开他时的,都是若即若离,一碰就散,虚幻得令人绝望。
第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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