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龄仙又好笑,又放心不下,也跟过去。
马师傅接下来的表演,真是让她大开眼界。
大运动以来,哪个戏曲演员不是在台上慎之又慎,生怕唱错一句戏,说错一句话。
马金水是丑角里的行家,过去演的都是老官、大盗、叫花子……这些不入流的角色。这几年,他在现代戏里演镶边绿叶,自然更加低调,绝不轻易显露真本事。
但是喝醉酒的马师傅,就不一样了。
除了口白和笑功了得,传统丑角擅长的帽子功、扇子功,马师傅都是顶尖的。即使醉酒,光听着乐器师傅的伴奏,他也能唱对戏词、迈对戏步,甚至……超常发挥。
这会儿,有眼尖的戏迷见马师傅脸颊通红,一看就是喝高了,便瞎起哄,扔了一顶圆弧小帽儿上来。
马金水顺手抓住帽子,看也不看,就戴在头上,表演起了“帽子功”。他摇头晃脑,帽子像粘在他身上,指哪去哪,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连连喝彩。
前排坐了几个小孩,尤其是关长生的儿子虎崽,笑得几乎躺在地上打滚,幸亏被戏班的人瞧见,及时抱了起来。
就连观众区最后排,昨天看戏时,一直不苟言笑的两个中年女人,也笑着鼓起了掌。
叶龄仙却为马师傅捏了把汗。这帽子是古代的款式,按理来说,这样的道具,是不能出现在戏台上的。
可是,台下还坐着县城、公社的领导,竟没有一个人喝止。他们和群众一样,也看得津津有味。
叶龄仙真正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渐渐消融。也许,传统戏的春天已经在路上了。
到了中午,马师傅彻底酒醒,想起自己在台上的放飞自我,也吓得脊背发凉。
不过大师就是大师,在广大戏迷的热切要求下,他下午又登台,表演了另外拿手的“扇子功”和“辫子功”。
他特意戴了长辫子,插了把小折扇,表演时把扇子转成花,把辫子摇成松。再配合口白和笑功,马师傅演得出神入化。叶龄仙和所有人一样,眼睛都看直了。
这天,名丑马金水重演“三子功”的消息,让整个红丰公社都沸腾了。大家为了一饱眼福,几乎把人民剧场的门槛踏破。
这次演出,马师傅的人气大增,风头甚至盖过了“红脸王”关长生。
晚上谢幕的时候,关长生被戏迷拱起来,自然是不服输的。他大方表示,明天公演最后一天,他也要亮出绝活,戏迷们就等着瞧吧!
叶龄仙自然是期待的。因为最后一天,关长生不仅要亮绝招,戏班还会给大家发放这几天的“润嗓费”,最重要的是,程殊墨该来接她回家了。
虽然夫妻俩刚刚吵过架,但是,他……应该还是会来接她的吧。
叶龄仙的心没有悬太久。最后一天上午,她一进剧场,就看见程殊墨站在过道上,低着头,跟一个穿军装的女知青说话。
女知青是建设兵团的任思甜。
原来她也来了,如果不是程殊墨,叶龄仙可能根本不会想起她。
叶龄仙刻意不看任思甜,却忍不住去看程殊墨的手腕。他的衬衣袖子拢起,手臂上干干净净,丝毫没有戴手表的痕迹。
难道他最后,还是把那块手表扔掉了?
叶龄仙难掩心里的失望。
“龄仙,这就是你选的男人?”楚修年从背后走过来 。
他不赞同地看着远处的程殊墨,对叶龄仙又气又无奈。
这时候,不知道程殊墨对任思甜说了什么,原本笑意盈盈的任思甜,突然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泪也开始哗哗地流。
程殊墨显然不打算安慰任思甜。他无意中抬头,看见叶龄仙和楚修年站在一起,脸色一沉,大步朝他们走来。
“楚记者。”程殊墨不冷不淡地打了声招呼,站到叶龄仙面前,隔开了两个人。
楚修年语气不好,“程同志,听说你现在是龄仙的丈夫?你们有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彩礼三金?”
程殊墨认真想了想,这些规矩、流程,在结婚前,他好像都没有考虑过?
叶龄仙忍不住解释:“有彩礼的,程伯父给我们寄了很多钱。”
“龄仙,你别向着他。”楚修年恨铁不成钢。
他继续问程殊墨:“还有,结婚的住处、稳定的工作,这些你都没有,你凭什么娶她?”
程殊墨却笑了,“这些我们以后都会有。不过楚记者,你又凭什么,对我们夫妻俩的生活指手画脚?”
楚修年憋红脸:“就凭、就凭我是龄仙的哥哥!”
程殊墨:“户口本呢,我看看。”
楚修年哑口无言。
程殊墨的意思很明显,没有血缘关系,没有法律关系,他们算哪门子的兄妹。
程殊墨又掏出一个牛皮信封,里面是几十张的大团结和票。
“楚修年,你昨天那块手表,已经被红丰供销社收购了,这是收购款和收购单,你收好。感谢你对供销社的货源贡献。”
叶龄仙惊呆了。原来,程殊墨是用这种方式,把那块手表“送”回了供销社,也相当于变相地把钱退给了楚修年。
这种办法只有他能想到,也只有他能做到。当然,供销社未必会按原价收购,差的折扣,还是要程殊墨补上的。
楚修年当然不肯接,他皱眉:“这钱算我给龄仙的,我不要。”
“程殊墨!”叶龄仙气得眼圈都红了,她气得是,他最终还是没有留下那块表。
钱当然是要还给楚修年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可是现在,叶龄仙除了愤怒,还感到难堪。明明是她托楚修年办事,结果却弄成这样。
程殊墨顿了顿,“仙儿,你先进去,我单独跟楚记者说。”
叶龄仙哪敢走开,就怕程殊墨再对楚修年做出什么过份的事。
可是时间不允许,戏班那边已经开锣,龙虎班的戏即将开场,叶龄仙必须去上妆了。
“修年哥,等我演出完再来找你。”叶龄仙说完,快步走开。
程殊墨脸色更难看了。
但很快,不知道他对楚修年说了什么。楚修年脸上的表情先是愤怒,然后是慌张,最后认命地接过了装着钱的信封。
叶龄仙扮上妆,没等多久,很快登上戏台。
她唱的现代戏,衣着妆容并不夸张,只是化了眼妆,涂了脂粉,比平时更艳丽一些。
公演了三天,她对自己的唱段已经非常熟练,闭着眼都能把台步走完。
但是今天,一想到程殊墨就在台下看自己演出,她又没来由地紧张,错了好几处。好在,她每次都及时发现,愣是现挂,给圆了回来。
下台之后,马金水故意板着脸,开玩笑吓唬她,“叶师傅,你再这么唱,是要倒扣钱的。”
蒋峥云也打趣,“幸亏戏迷们一门心思,都在等着老关的绝活,没听出来你的问题。否则,人家刚刚不嘘你下台,都算客气的!”
叶龄仙也惭愧,却更关心:“关师傅今天到底要亮什么绝活?”
正说着,前台重振旗鼓,关长生已经穿着新的戏服,隆重登场了。
这是绝佳的学习机会,叶龄仙挤到戏台侧面,用幕布挡着,近距离观看“红脸王”的演出。
她注意到,关长生今天穿的衣服格外宽大,尤其胸腹位置,像是塞着什么东西。
在《庆丰收》这部戏里,关长生饰演的是一个带领群众辛勤生产,终于取得大丰收的民兵队长。
大结局时,有几个奸细妄图盗取粮食、破坏丰收。这位民兵队长为了保护粮仓,和坏人坏殊死搏斗,最终献出了生命。
关长生的绝活,就展示在这最后一刻的“搏斗”里。
亮嗓之后,关长生抽出了许多年没用的长柄大刀,实打实为戏迷们演绎了一段“大刀功”。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刀刀苍劲有力,叶龄仙站在旁边的角落,甚至能感觉到呼呼的风声刮在脸上。
这已经不是在演了,这是更早年代,传统艺人的真武打功夫。
最后按照剧情,关长生“英勇牺牲”。他抓住了所有的坏人,却被一个漏网之鱼,用匕首捅了肚子。
刀子入腹,关长生顿时鲜血涌出,五脏六腑都掉了出来,滚落在地上时还在弹跳……
武打戏秒变惊悚戏?叶龄仙看到这里时,也吓了一大跳。
关长生用的道具太“新鲜”,再加上他脸上的痛苦表情,这一段实在太逼真了。要不是提前知道,“奸细”使用的匕首是假的,没有刀尖、也没有刀刃,叶龄仙肯定会不顾一切冲到台上救人。
不过,观众可不知道匕首是假的。他们本来就看得入戏,这下更被吓得不轻,甚至有人嘴里嚷嚷着“杀人了、杀人了”,起身就要向外逃跑!
只有老一辈的戏迷在震惊过后,慢慢反应过来,这不是关长生十几年前,演《绿林记》时的绝活嘛!
古时候,有戏班还原《水浒传》里的杀人戏,就会提前用鸡血淋好猪内脏,藏在衣服里,到时候抖落出来,让观众“身临其境”。
逼真的道具,加上高超的演技、完美的配合,这样的戏,也只有名家敢去演。
没想到这么多年后,还能亲眼在戏台上看到,老戏迷们连连叫绝。
但是叶龄仙扪心自问,她并不喜欢这种老式的演戏方法。
她觉得戏曲,无论是现场演出,还是录成电视、电影,目的都应该是给观众带来欢乐或思考,而不是一味地追求感官刺激。
这时,热闹的观众区前排,突然发出一阵混乱的哭腔。原来是一群小孩子,没见过这样可怕的戏,一个个全都吓哭了。
其中有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甚至当场被吓晕,脸色苍白,直直倒在了地上。
“天哪,那是红脸王的儿子!”人群中有人惊呼。
这会儿台下没有领导,观众们早就乱成了一锅粥。“快,现场有没有赤脚大夫,快救孩子!”
关长生听见是自己儿子出了事,早就从地上直坐起来,血淋淋地冲下了戏台。
“虎崽,虎崽,你怎么了!”他疯狂地摇动着儿子,喊着儿子的小名。
叶龄仙也跳下台,一个箭步冲过去。人群太挤,她不知道被什么绊了一下,差点栽倒,幸亏被某人扶住。
紧接着,马金水、蒋峥云,还有楚修年,以及其他戏班、建设兵团的演员们,也都踉跄着赶到。
幸运的是,观众里有两个赤脚大夫,一男一女,他们又是按压孩子的胸腔,又是给孩子嘴对嘴吹气。
然而,虎崽的脸色更苍白了,紧闭双眼,死气沉沉,完全没有要苏醒的意思。
赤脚大夫全凭经验,对视一眼,摇头叹气,“没救了,估计吓破胆了,送县医院也来不及,你们准备后事吧。”
关长生听了,双腿再无支撑的力量,跪倒在地上,喉咙里爆发出一道惨烈的嘶吼:“虎崽,爹害了你啊——”
这一声吼,凄厉、绝望,没有任何发声技巧,震得所有人耳膜生疼。
行家都能听出来,他这一喊,怕是声带撕裂,嗓子以后估计就废了。
在场的人无不心痛。谁能想到,“红脸王”关长生演了大半辈子戏,最后能把自己亲生儿子给吓死呢!
叶龄仙更加无法接受,前一天还虎头虎脑、乖巧可爱的小男孩,今天怎么就这样倒下了。
叶龄仙低着头,突然看见虎崽手心里,好像紧紧攥着什么。她冲过去,扒开仔细一看,竟然是一个剥开了的花生壳。
七十年代梨园小花旦 第4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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